老国公几人俱都失笑:毕竟还是个孩子,再能耐也还是有孩子气的地方。
蒋先生一边笑一边接过笔听寒栎的话,一边笔走龙蛇录写下来。只是没听得几句,就收了嘴边的笑容,全神贯注起来。渐渐屏息静气,唯恐听漏了一字。直到寒栎最后一句说完,他接着写完,站在他左右两边的老国公兄弟才跟着长松了一口屏住的气。
蒋先生又从头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念:“安南之乱之根源在于其虽属汉唐旧地,然失教化已久,民心桀骜不羁。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故此我朝虽屡屡征讨,然后反帜依旧而。如仅靠大军威压,则不过一时之计,大军过后,星火依旧燎原。而我朝则为此弹丸之地耗费糜大,时日即久,我朝负担过重,实属得不偿失。而今认为,有一策可制:曰,任其糜烂而。
我军当从安南撤军。其后必然烽烟再起,群雄争乱。不妨任其争斗,暗中亦可煽风点火可也,扶弱斗强可也,待其举国兵无可战之士,民无可釜之粮时,则我军可从容收取山河。
其国壮丁既已无几,为繁衍计,当使我军士就地娶妻,以助其血脉绵延。生子自是我朝后人,通言语、通婚姻、使人必习天朝文字,有识之士亦可参加我朝科举。至于免徭役、税赋、宽养民力,如此民心归附,三十年后,俨然我大明国土也。”
一个多月后,安南顺义州征夷将军行辕内,一名三十多岁、白面微须的男子正在看手里的一封信,他身着帅服,自然就是大名赫赫的英国公张辅了。见了他的人,任谁也想不到这个面目和善、脸团团似富家翁的微胖男子,就是在安南能止儿啼、曾经立下数千枚人头京观的悍将张辅。
只见他一贯不动声色的脸上此时竟然眉头在不住微微跳动,一脸压抑不住的兴奋之色。他从信上抬起头来,细长的眼睛中眼光如电,才能看出一丝不凡来。他看向客座坐着的蒋先生:“用节,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蒋先生装傻:“什么是谁?”
张辅晃晃手中的信纸:“写这封信的人是谁?”
蒋先生扬眉道:“是我啊!”
张辅微笑:“这字迹到是你的,可是这内容可不是你写出来的。嗯,让我想想——这也不是海腾蛟那老狐狸写的,那老东西若是论老奸巨猾,当属头一份儿,可这份平安南策他是写不出来的,他没那个眼光;也不是他家海九写的,虽说海九也算得惊才绝艳,也是个小狐狸,但他一贯温良恭俭,这份策论的老辣狠毒无耻是他所不能的。你说,你们海家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个人才?”
蒋
46,人情()
蒋先生抹了抹头上的汗,苦笑道:“您能不能别当着我们下属的面儿骂我们主子?实话对您说吧,这送您这个主意的人说了,我要是泄露了他的身份,回去就等着好吧。别人的话我敢不放在心上,这个主子的话我可不敢打一丁点儿折扣。”
张辅真的吃惊了:“这么说你们海家又出了个能当家做主的人了?”他看了看手中的信,有些黯然:“你们海家人才辈出啊!”不像他们张家,后辈之中几乎没有能成材的。
蒋先生诚恳道:“那人说了,请您保密,也是有代价的,”他转头冲外喊道:“来人啊!搬进来!”
待到那几箱东西搬进来,他先不忙打开,而是手按着箱盖正色对张辅说:“但是请您用了这东西后,必得保守秘密,不得寻根问底,更不能大肆流传——您想流传也不能,这些东西就这么些,用完就没了。——您若能保守秘密,还请您发个誓来。若是您自觉难以守密,那么这些东西我还原样带回。”
张辅失笑,继而见蒋先生神色郑重,不像玩笑,也郑重道:“我信你,既然这些东西如此重要,我发誓便了。”
待到张辅郑重发了誓,蒋先生照着寒栎那日照葫芦画瓢,领张辅去实验了一番。
等到回来后,蒋先生得意道:“如何?这个条件可值得?”
但见张辅却如困兽一般在帐中急促地来回走动,眼神贼亮逼人。他转了无数个圈子后,走到老神在在坐着品茶的蒋先生跟前,咬牙切齿地道:“用节,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忠厚人,想不到你竟然会给我下套!你明知道这批火器对我朝的意义有多大!若是我朝都能装备上这样的火器,放眼天下,还有谁是我们的对手!我朝将士又能少伤亡多少!用节,那都是活生生的命啊!!都是你我的手足同袍!”
他越想越激动,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用节,为了天朝将士,我宁愿违誓!哪怕我张辅就此断子绝孙,这批火器我也要报奏圣上!请圣上下旨,组织能工巧匠照此改进火器。用节,我不知道你的主子为何不愿将此公诸于世,但是请你见谅,这个秘密我保守不了。”
蒋先生长叹一声,心道:又被他料中了。
他做出一幅无奈的样子来:“既然节帅已决意如此,我人微言轻,反对也是无用。但来时我那主子曾有一言,还请节帅答应。——我主子言说,节帅若是一意上奏,请务必隐瞒出处,但只说是您军中研究出来的便是。若您同意,这里有这两样事物的图纸奉上,若您不答应,图纸就不给了。”
张辅深为不解:“这么大的功劳,你主子为何不愿立?非得要推在别人身上?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吧,我张辅领了他这个人情便是。以后你主子若有事要张某帮忙,除非谋逆之事,只须差人来说‘顺义、火器’,张某必定万死不辞。”
已经对寒栎有所了解的蒋先生暗自幸灾乐祸:张辅啊张辅,那个主子爷若要是使唤到你,你觉得会是什么比谋逆小的事吗?嘴上却笑道:“节帅,这句话不知会不会再不作数?”
张辅老脸一红:“将才是张某一生中唯一一次食言,以后断不会了。”
蒋先生笑道:“那好,我与你击掌为誓。”
永乐十四年冬,张辅与沐晟会师于顺州,与安南军在爱子江决战。此役,安南兵仍然以象阵为前驱,明军按照张辅的部署,一弹射落象奴,二弹洞穿象鼻,群象皆返奔,自蹂其众。明军裨将杨鸿、韩广、薛聚等人乘势继进,火铳弹发如雨,安南兵大败。明军进至政平州,安南兵残部屯暹蛮、昆蒲诸栅,悬崖侧径狭窄,骑兵不得前进,安南兵遂以为明军必不敢轻进,而张辅却与将校徒步行山箐中,夜四鼓掩至其巢,扔掷手雷炸开寨门,声震寰宇,安南兵多以为天雷引天罚至,抱头跪地求饶者众。故大破安南军,擒阮景异、邓容等。陈季扩只身败走老挝,张辅命指挥师佑率兵追击,连破老挝三关,终于在蒙册南磨将陈季扩活捉,与其妻子一起械送京师。至此,安南全部平定,张辅以叛军所占城地,设升、华、思、义四州,增置卫所,留军镇守而还。
而后,安南清化府俄乐县土官巡俭黎利召集各部在兰山会盟,果真又反,而我朝则按兵不动也。这是后话。
一年后,当寒栎和小和尚、二黑等人正在练武场上练着功夫。小和尚如今时时刻刻都嘴里不停下来,他一直只肯穿僧袍,不肯换回俗家的衣物。寒栎说他:“你一个好好的俗人,又没受戒,装什么十三啊。”他虽然不知道“装十三”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但是小和尚人如弥勒佛一般福相,心胸也如弥勒佛一般阔达,只是呵呵一笑:“僧袍的口袋大,能装好多吃的。”奇葩的理由让大家瞬间无语。
他一边用一只手挡着寒栎和二黑两人的攻击,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只鸡腿啃得满嘴油光。二黑天天起早贪黑地练,却仍是打不过小和尚的半只手,恨得趁小和尚不注意,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鸡腿,这下可惹恼了小和尚,飞起一脚将他踹趴到了墙上。
看他们争斗的寒栎正乐不可抑,一个人从远处翩翩而至,两年不见,虽然面上多了几分风霜,依然如玉树芝兰如故,正是寒栎一直牵挂着的海九爷海磐。
寒栎欢呼着冲过来,跳起来抱住海磐的脖子,就像猴儿挂在树上一般:“舅舅,你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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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栎欢呼着冲过来,跳起来抱住海磐的脖子,就像猴儿挂在树上一般:“舅舅,你终于回来了!”他伸头向海磐身后四处扫视:“我那真竹舅妈呢?你怎不把她带过来?”
海磐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我助她复了国,她受臣民拥戴,被立为女王了。”
寒栎的眼睛瞪得老大,半晌才点头叹息道:“我如今才算明白了,什么才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嗯,舅舅,得发你一张好人卡。啧啧,您这好人当的,把自己老婆弄没了,给人家一个女王。”
灰溜溜的海磐恼羞成怒,板起脸:“孙寒栎!我当初给你布置的功课呢?你拿给我看看!”
47,青州1()
院中几株上百年的老树枝叶重重叠叠,挡住了层层暑气。廊下的两只大琉璃缸里,数十尾五色的金鱼正在荷叶下游动;时时有一两声的蝉鸣有气无力地传过来。
孙沾衣提起裙角轻轻地跨进母亲的房门,冲守在门口的绛纱和橙络摆了摆手,小声道:“娘亲醒了吗?”
橙络和绛纱一边打起帘子,一边抿嘴笑道:“大小姐,夫人已经起身了,您不必蹑手蹑脚的了。”
里间的湖色软绸帘一掀,一个穿着浅绯色纱衫的丫头端着铜盆出来笑:“大小姐,夫人梳洗已毕,正在进燕窝粥呢。可要婢子给您也上一盏来?”
屋内黎海珠穿着件家常秋香色素云纱褙子,系了条玉色暗花实地纱裙。因是刚刚午睡起来,只用根玉簪子松松挽了个坠云髻。听到女儿来到,放下手中的掐丝银碗,拿起绢子拭了拭嘴角,抬手召女儿过来:“这日头还毒着呢,现在跑过来做什么?也不跟个丫头,春纤、春远那几个丫头呢?”又转头吩咐身边的丫头:“红绫,你去把上次寒栎带回来的金银花露给沾衣点一碗来,给她清清暑气。记得不要加冰,这孩子脾胃柔弱,受不得凉气。”
红绫笑着答应着去了。沾衣拉着母亲的手撒娇儿:“娘,我让春纤和春浓留在屋里给寒栎裁衣服呢。她那屋里的大些的秋丰和秋徊这次带出去了,剩下的秋宜和秋水还太小,看好屋子就不错了,哪里还知道其他的事?寒栎长得快,这一回来换季的内衣肯定又小了,我让她们紧着些给赶出来。春静跟着我出来的,走到曲桥那儿,我看到荷花打苞了,就让她找撑船的赵嫂子去采了来给娘亲插瓶。”
孙夫人欢喜地搂过沾衣,摩挲她的头发:“我的沾衣乖乖长大了,知道操心了。自给你定下顾家的亲事,我就放下心来。你公公如今在仕途正顺,咱们两家又是通家之好。顾琮与你青梅竹马,人品才学又如此出众。以后中举出仕也是必然的。对你我是放下心来,只是发愁你妹妹。现在六七岁了,你爹还纵着她,不让给她缠足,天天跟在你表舅后头山南海北地到处跑。针黹女红一样不学,还从哪里找了个老和尚学功夫。长大了怎么给她找婆家?”
沾衣听得她娘说顾家的时候,羞的将脸埋在娘怀里,听得说寒栎时又笑:“娘您还说给她缠足呢,妹妹到两岁多还不会说话,都说孙家的二小姐是个哑子。还不是看我缠足吓到了,才开口说话?”
孙夫人叹气道:“开始听到寒栎开口说话,我都快欢喜死了,哪里还计较她要什么!天上的星星也摘得下来!她要扮男孩子就扮吧,大户人家的小姐做男孩子养也不是没有。长大了再改回来也没什么。再说你妹妹自打开口说话,她的说话行事,哪里是个普通的孩子?连最老成的人精都比她不过!你爹爹喜得嘴都合不上,直说咱家出了个神童,孙家后继有人。又使人对外说:孙家二小姐病得不行,非得托佛祖庇佑,所以送到庵里才能平安养大。又说在外头养了个儿子出来,现今抱回来养。”她低头抿了口茶水;埋怨道:“如今看来,他哪里是顺着你妹妹的性子玩玩算了的。分明是当时就打定了注意,要一直这么瞒天过海下去!不仅你爹爹,连你舅公、表舅,我看他们打得都是这个主意!一个个将寒栎宠得霸王似的,天天撒了欢儿地到处跑,这么野的脾气以后哪家的公婆能容得了喔!又有哪家的儿郎能敢娶她!唉哟不行,只要一想到这事儿我这头就痛得了不得。。。。。。”
此时远在山东青州的孙张仰父子可没有这么惬意。只因寒栎一日想起,将世界地图大概画了出来,请海磐过来,将麦哲伦航线标注,又将美洲和澳洲现在还是两处空白指给他看,海磐顿时明白了这其中的巨大利益,与寒栎交换个心知肚明的眼色后,脑子飞快地转着:“这事必得我亲自带船去,——换别人我不放心。你放心,我的水手都是跟着八宝太监下过西洋的,是这世上最优秀的人才,若是我们都找不到那个。。。。。。你说的新大陆,别人更不可能找到了。”
寒栎非常想跟着去当这一世的麦哲伦,可海磐斩钉截铁地不同意,他只好沮丧地留在家里,只能时不时地缠着孙张仰,跟着孙张仰出门逛逛散散心。
这一次他跟着孙张仰去关外,回途中绕路经过青州,为何要绕路呢,原来孙张仰要来看望沾衣的公公——顾广益现今正在青州知府的任上。
只是过了济南,孙氏父子的心情就开始沉重下来。今年济南、青州一带遇到了大蝗灾,接着又是大旱,地里已经三四个月没有落一滴水了。树叶被蝗虫吃完,树皮又被饥民都剥完了,举目所见,白茫茫黄乎乎的一片,一片绿影都瞧不见。能走动的饥民都四处逃荒去了,还有些老弱走不动,只能躺在地上等死。
寒栎问道:“爹爹,这时候朝廷不是应该派人赈济吗?为何还会有这么多人饿死?”
孙张仰叹息一声,也深为不解,想着马上进了青州府问问顾广益到底为何。
孙家的车队人员精壮,让想上前拦截的一些灾民都熄了打劫的心思。孙家人也不敢多做停留,一路疾驰往青州而去。
在经过一个叫枣树林的地方后,已经是午后未时了,人马也都倦了,孙张仰和管家招呼了一声,一行人停下来,围成一圈喝点水打打尖。
寒栎手中刚拿着一张饼想往嘴里送,就听到路边两棵被剥光了树皮只剩白花花树干的后面,传来“呯、呯”一声声缓慢机械的声音。他好奇地伸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正坐在地上,拿把锄头,正呆滞地一锄一锄地刨着坑。
48,青州2()
看样子他也没什么力气了,一锄头挥下去,只能刨起浅浅地一层土。但他还是面无表情地一锄头接一锄头地刨着。
寒栎好奇问道:“你干什么呢?能挖出水来吗?”
那少年头都不回,指了指身旁的芦席,依然不断地刨着地。
寒栎转头一看那芦席,登时叹了口气,——那芦席盖着的,分明是两具尸首。
寒栎拉拉孙张仰的衣袖,孙张仰知道他的意思,看那少年也起了恻隐之心。挥挥手叫过几个人,抽出铁锹来到坑边,孙家这几人身大力足,自然不是那饿的只剩下一口气的少年能相比的。几人下锹飞快,不片刻就挖好了一个大坑。又帮那少年将他父母的尸首抬进坑里,还没掩土,只见那个一直呆愣愣的少年跪下,冲孙张仰等人叩了三个头,第一次开口说话:“谢过恩人帮我掩埋父母,此生无以为报,来生比结草衔环报答恩人。还请恩人稍候。”
说完,他拖着虚弱的腿爬下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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