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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不只用针扎我的食指,也试过右手掌、小指关节、以及手腕等部位。但是我必须忍耐。 我不能在这时候忍不住痛,或者吓得动起食指。我必须让医生和我太太认为我已经没办法再动手指,也感受不到皮肤的刺激了。我必须让他们认为我已经成了一团完全无法与外界沟通的肉块。
过了一会儿,医生用针扎我的疼痛感觉消失了。我终于可以完全不活动食指,像块石头一样保持沉默。
有一阵子,右臂上感受不到任何人的触摸。我想大概是医生在向我太太做说明吧?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一个温柔的手掌触感压上了我的右臂。无需寻找戒指冰冷的触感,我也知道那是我太太的手。
她把我的右手向上翻转,将两根手指头戳在我的皮肤上。从位置和触感来判断,我知道那是她的食指和中指,我觉得这两根手指头彷佛从黑暗深处浮现的两点亮光,指尖造成的两点触感十分模煳。我感觉到这两根手指正沿着我的手臂表面从手肘滑向手腕。
这时一阵毛发般纤细的触感落在我的手臂上,接着一大片轻柔的触感覆盖了上来。我的手掌感觉到一股湿濡柔和的压迫感,我立刻就明白,她将她的脸颊贴上了我的手臂。在黑暗中,我彷佛看到了她跪在床边,将脸庞贴在我右手手掌上的模样。
从她口中吐出的热气轻轻地吹拂在我手腕表面,彷佛在手臂上攀爬似的轻抚过我的皮肤。然而气息一过了手肘,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公,动动你的手指头好吗?”
这时脸颊的触感从我手上消失,只感觉到她的指尖在我的手背上写着:
“难道你真的如医师所说,连手指都没办法动了吗?”
她如此询问道,接着停顿了一下等待我的反应。我继续保持沉默。于是她又继续在我手臂上 写起字来,内容是从医生那边听来的诊断报告。
医生似乎不想再去考虑如何让我用食指回话了。他无法判断我是不是已经恶化到全身麻痹的状态,抑或只是手指头无法动弹,而皮肤的感觉仍然存在?医生对她说,也可能我的心已经被黑暗给打败,因此对来自外界的刺激不再有任何感觉了。
“老公,其实你还是有感觉的,对不对?而且你的手指头也还可以动。”
我太太颤抖不已的指尖缓缓在我手臂上写着。我在一片黑暗静寂的世界里凝视着这些字。
“你在骗我。”
几滴可能是泪水的东西滴落在我手臂表面,让我忆起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水。
“你只是装死而已,对不对?老公,如果你再继续忽略我的感受,我就真的不再来了。”
她的手指离开了我的手臂,彷佛在静待我的答覆。我的食指可以感受到她投射过来的视线。 看到我的手指依旧一动也不动,她又开始在我手臂上写起字来。她的指尖渐渐加速移动,从中可以感受到她死命祈求上苍的真诚。
“求求你,请回答我。否则我就不再当你的老婆了。”
她的指尖如此写道。在黑暗的另一头,我彷佛看到她在哭泣。我没有摆动我的食指。在这片静寂的世界里,这下甚至能鲜明地感受到一股弥漫在我们夫妇之间的沉默。最后她的手指无力地 搁在我的手臂上。
“对不起。谢谢你。”
她的指尖在我的皮肤上缓缓游移,最后离开了我的手臂,融入一片黑暗当中。
之后我太太还是继续到病房来探望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但是不再是每天,而是两天才来 一次。不久之后就变成三天一次。到了最后,她变成一个星期才来探望我一次了。
沉重的痛苦从她在我手臂上弹奏的音乐当中消失了。接连跳跃的指头,让我感觉彷佛有只小狗在我的手臂上跳舞。
有时我可以从她的演奏中感受到一丝罪恶感。我立刻就发现到她似乎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我并不希望她有这种感觉,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感觉却加深了她演奏的深度。我隐约可以从手臂上演奏的无声音乐中,窥见她向命运乞怜的美丽倩影。
演奏前后,她依然会在手臂上写字和我沟通,但是我完全没有回应。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依旧一个劲儿地用指尖向我这团不发一语的肉块报告近况。
某天,我的右臂感觉到有个人正战战兢兢地触摸着我。我在黑暗中集中起精神,试图辨识出这个人的身分。这只手比我太太的要小很多,而且非常柔软,我感觉到这只手旁边还放着我十分熟悉的太太的手。这下我顿时发现,这是我女儿的小手。
在我的记忆里,女儿还只是一个必须让妈妈抱在胸前的小婴儿。但她在我的手臂上触摸的方式并不是婴儿那种没有个人意识的碰触,而是一种对一团不发一语、躺在床上的肉块抱持某种恐惧,同时又夹杂一丝好奇的触摸方式。
“最近我开始教这个孩子弹钢琴了。”
我太太在手臂上如此写道,接着她的手就离开了我的皮肤,只剩下女儿还在触摸着我。
和大人的手指相比,女儿的指头似乎比较纤细,指尖也比较尖。她的手指戳在我皮肤上的感触,让我觉得彷佛有只小猫竖起爪子站在我的手臂上。
这些手指开始笨拙地演奏起来。感觉像只竖起指尖的小猫在我手臂上或跳或滚。她弹的曲子 简单得不足以与我太太弹的比拟,但我的脑海里却不由得浮现出她认真弹奏的模样。
之后她们母女俩仍然经常到病房来探视我,在我的手臂上演奏。随着岁月流逝,她的演奏技巧也越来越高明。透过在我手臂表面跃动的指尖触感,我可以感觉出女儿的个性十分开朗,有时她那充满野性并喜新厌旧的性格也会流露在她的演奏当中。透过女儿在我手臂上编织出来的世界,或许比亲眼目睹更能深入观察到她的成长。
不久女儿上小学了。她尖尖的指尖戳在我的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缓缓写下。
“爸爸。”
那是孩子特有的歪七扭八的字迹,但女儿确实是这么写的。
又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不再有人告诉我过了多少年月,我也无从得知正确的日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太太也不再来探望我了;同时我女儿也没再出现了。
我不知道我太太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她只是忘了过来而已。没有人告诉我她的情况,我也只能凭想像猜测。在她忙着讨生活的当儿,如果还能想起我这个变成一团肉块的丈夫,我就很高兴了。我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将我完全遗忘,不再和这团不发一语的肉块有任何牵连。
最后一次听到女儿在我手臂上演奏的时候,她的程度已经好到跟我太太不相上下了。她已经很久没来病房了,我相信她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也或许已经结婚,生下我的外孙了。我无从判断已经过了多少时间,因此也无法知道女儿现在已经几岁了。
我连自己有多老都不知道了。我甚至在想,说不定我太太已经老死了。
我置身一片黑暗静寂的世界里,阳光也不再照上我那被搁在床单上的手臂,或许我已经连床被移进一间没有窗户的病房里了。尽管如此,我至少知道世界还没有毁灭,因为自己还靠着人工呼吸器和点滴过活。
我想像着自己可能像个被遗弃的赘物般被弃置在医院的一角。这里大概是个类似仓库的房间,而我的周遭或许堆满了各种满是尘埃的东西吧?
再也没有人来触摸我的手臂了。医生和护士都忘了我的存在,而我自己也认为这样也无所谓。偶尔我会使一下力,我的食指还是可以上下活动。
我的手臂上还残留着老婆和女儿演奏时的触感。我在黑暗中回想着那种感觉,想像着如今外界可能正在发生些什么事。人们依然在唱着歌吧?依然在聆赏着音乐吧?在我被视为一团沉默的 肉块而被弃之不顾后,时间依然一分一秒地不停流逝。我虽然身处一片静寂的黑暗,然而在这段日子里,世界是否依然充斥着声音与光亮?我梦想着那永远无法再看到的光景,静静地委身于黑暗之中。
只有你听见
1
我恐怕是这学校里唯一一个没有手机的高中女生了。而且,我没唱过卡拉O。K。,也没拍过贴纸照,连我自己都觉得我这样的人真是罕见极了。
虽说校规禁止,但是校园里几乎是每个人都有一部手机。老实说,每当同学在教室里亮出手机时,我的心就平静不了;每当在教室听到来电音乐时就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一看到大家都冲着那小小的通讯器讲话,我就再次意识到:我没有朋友,连一个也没有。
教室里所有人都通过手机网络互相联系着,而我却被摒之于外,好像大家正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在开心笑,只有我在圈外,无聊地踢踢小石头。
我也想跟他们一样拥有手机,只是知道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有人给我打电话,我不用手机也是这个原因。世界上已没人跟我一起唱卡拉O。K。,也没人跟我一块拍贴纸照。
我口齿笨拙,只要有人跟我说话时,我的态度就不期然生硬起来,我会冷淡地敷衍他,以免别人看穿我的软弱。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回应对方的话,所以只是含糊地笑笑,让人没趣。为怕重蹈覆辙,我只好与人保持距离,尽量少跟别人谈话。
我曾分析过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最后认为:也许我把别人的话过分当真,明明白白是开玩笑的话,那还好说,若对方说的并不是真心话而只是社交客套时,我就不能立即反应过来。无论跟谁讲话,都只会一板一眼地回答。待周围的人失声而笑时,方才明白原来对方是在开玩笑。
“你这个发行可真漂亮啊!”
小学时,短发的我曾被一个女孩称赞,我很开心,还有一种幸福的感觉。之后的两年,我都维持着同一个发型。
升上中学以后,我才知道,她的话只不过是奉承话。有天在学校的走廊里,她领着几个朋友,与我擦肩而过,就在那瞬间,他瞥见我的脸,就跟他的朋友耳语:
“这个人两年前就流着这个发型,其实一点都不适合她。”
我不想刻意去听,可还是被我听到了。一直为自己的发型欣喜的我,原来是一个笨蛋。类似的事情遭遇多了,跟别人说话时,内心就不禁紧张起来。
由春天升读高中以后,我也不能跟谁亲密起来,最后,我成为教室里非常特别的人,谁都小心谨慎地对待我,虽然共处一室,却有一种唯我在外的感觉。
最难熬的是休息时间,同学成群凑在一起嘻哈玩笑,而只有我一个继续呆坐在椅子上。教室里闹得越欢乐,我越不是味儿,只觉得自己周围的空间被割离,充斥着正在膨胀的孤独感。
那么,没有手机就顺理成章地表明我没有朋友,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情,认为不能跟人顺畅交流是一种病态,觉得自己脚不成朋友是个废人。
在教室里我经常装出一幅若无其事泰然处之的样子,不介意没人跟我说话。倘若这样的自己真能不知不觉间变得无所谓的话,那该多好啊。
在手机贴上贴纸的女孩子们一旦摇晃着那可爱的手机吊饰,我就受不了。想必他们肯定有很多朋友,手机的电话簿上也满是电话号码吧!这样一想,自己总会又羡慕又难过,心想要是自己也可以这样就好了。
午休的时候,我经常待在图书馆,因为教室里没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整个学校只有图书馆才能容纳我。
管内很安静,空调设施齐备,如今是冬天,暖气从墙壁旁的暖炉里冒出来,对于怕冷又容易感冒的我而言,可真是该感激流涕了。
我尽量不往有人的地方去,选在暖气附近的桌子坐下。在距离下午课堂开始前的几十分钟里,我会反复读那些虽喜欢但已经翻了不知几遍的短篇小说,或者打个盹来消磨时间。
那天,我伏案闭上眼睛,突然想到了手机。
最近我常在想,如果我有权利拥有手机的话,要什么款式才好呢?只是想象的话就不会给人添麻烦,不存在失败,还能天马行空一番,叫我乐此不疲。
白色的就很不错,摸上去滑溜溜的更好。
不知从何时起,只要幻想一下自己独有的手机,我的嘴角就会向上弯,心情愉快起来。对我来说,能够按自己的想法来幻想是非常重要的。
一天的课堂活动结束后办理最早离校的总是我。这并非我脚步快,而是因为我既不参加课外活动,也没有一起玩的朋友。一上完课,在学校就没什么事干了。我一个人两手插在衣袋里,垂着头回家去。
途经电器商店的话,就拿几张手机的宣传单。在巴士上出神地看着。看了看最新手机机型的介绍,就没完没了地想:啊……有很多方便的功能啊!不知不觉就到站了。
父母经常很晚才回家,我又是独生女,所以就算早回家,家里也不会有任何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宣传单放在桌上,然后托着下巴一边凝神,一边想在图书馆那样,在脑里想象自己的手机。
我尽可能真实地勾画这支手机,他俨然就在我面前一样。在我想象的领域里,这支手机的小巧,荧幕有液晶时钟显示,内置绿灯,以便在光线不足的时候派上用场。至于来电时发出的旋律嘛,就选我喜爱的电影音乐吧!影片《巴格达咖啡屋》里那首动听的曲子就很不错,我要收集用美妙的和弦铃声来呼唤我。
当兼职的母亲回家后,开门的声响最终把我从天马行空的世界里带回来。不知不觉间,两个小时就溜走了。
无论是在上课,还是在吃饭,我脑子里都在想着这个梦想中的手机。白色流线形的机身宛如陶瓷般光滑,拿起来格外轻巧,握在手里恰到好处。可是我这支有血有肉的手还是无法握住脑海里的手机,我只可以想象手触摸到它时的那种感觉。
不久,我发觉自己无论睁开眼还是合上眼,脑里都有一部手机,即使在看着其他东西时,在另一个与视觉区域不同的地方里,也能看得见那洁白而小巧的物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存在胜过周围所有的一切,它是那么的清晰,轮廓是那么地鲜明。
因为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独处所以可以不受干扰,尽情地在脑海里想象它。我一想到他不属于其他人,而是惟我独有的手机时就快乐透了。在虚幻中,我好几次抚摸它光滑的表面,它既不用充电,液晶的文字屏幕也不会被弄脏,钟表的功能也能好好运作。
这个实际不存在的物体已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一月份的一个早上。
天气很冷,隔着窗看到的景色冷冷清清的,天阴沉得很,迎接浑浊的一天。我被闹钟吵醒,睡得迷糊的脑袋勉强整理思绪。呆在屋子里还是口吐白气,我一边发抖,一边把散放在床边的书翻了一遍,“我的手机放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已经到了下楼吃早餐的时间了,我却在发闷,刚刚在被窝里做的梦现在变成一片片零散的薄雾,笼罩着整个脑袋。
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直觉那是母亲。
“凉子啊,天亮啦,还不起床?”
“嗯……等一下,手机不见了,我在找……”
我这样应着门外敲门的母亲。
“你什么时候有手机了?”
母亲那奇怪的嗓音“砰”的一声敲醒了我迷糊的意识。
对了,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的手机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我怎么会在床边四处找寻它呢?我完全忘记了他只是我在脑海里恣意拼凑的东西。
“凉子啊,你今天忘了戴手表上学吧!等巴士时很不方便吧?”
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