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脸颊贴在陆桥冰冷的地面上回答。不相信人也是我最擅长的技巧。远在他还没有发现这个最有效的策略之前,我心中的外交官就已经一直大力鼓吹不信任人的政策了。
在黑暗中,感觉到佐藤站了起来。
'要回去了吗?'
我起身问他。远远地可以看到铁轨上逐渐接近的灯光。大原陆桥的四周只有辽阔的水田,因此就算距离电车还有一段距离,也一样可以看得见。佐藤站在扶手旁,凝视着光点。
从车窗透出来的灯光连成一串,让电车看起来宛如一列在黑暗中移动的夜光数珠,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从我跟他的脚底下穿过。电车车窗里的灯光在陆桥下忽隐忽现,在黑暗中将佐藤的脸映得时暗时明。
佐藤这个学弟和鸣海玛莉亚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联。若要勉强扯上关系,那就是当时通过的电车在约一分钟后,将鸣海玛莉亚的身体辗成无数的碎片。
'玛莉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姐姐紧紧握着手机和饭勺喃喃说道。
'那个孩子只要一站起来,或者只是打个喷嚏,四周人的视线就一定会集中到她身上。不只是男生,连女生和老师也都会回头看她。'
'这是国中时的事吧?'
'嗯,因为升上高中之后,我们就没在一起了。'
姐姐震动着她一对失去血色的双唇说道。
我回到家时,姐姐才刚从朋友那儿听到鸣海玛莉亚的死讯。接着我便从心情激动的姐姐口中,得知了她死亡的消息。
'我很平静,恭介。'
姐姐可能是在打算做晚饭时接到电话的吧?她紧握着杓子和手机说道,打算前往鸣海玛莉亚死亡的等等力陆桥。
'姐姐,现在最好别去!'
我向正在玄关准备穿鞋的姐姐说道。
'刚刚我在回家的途中也看到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鸣海……'
我想起自己目睹的光景,觉得绝对不能让姐姐靠近那个地方,而且就算去了,她也帮不上任何忙。姐姐听从了我的劝告,回到厨房去。我企图从坐在椅子上的姐姐手中拿过饭勺,但是她迟迟不肯放手,仿佛那只饭勺就粘在她手上似的。
在我知道鸣海死亡的消息之后一个小时,多少平静了一些的姐姐开始谈起她的过往。
'我们在课堂上时,总会跟感情比较好的同学形成一个小圈圈。教室里不都会有派系一类的小圈子吗?但是她并不属于任何圈子。并不是大家都无视于她的存在,只是她就像一颗浮石,一样在每个圈子之间游移,像个在每张桌子上都会短暂驻足的宴会主人。她总是来来往往于同学所形成的小圈圈之间。如果听到有人聊起她感兴趣的话题,她就会停下来,但若是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就会继续移动。总之,你可以说她属于所有的圈子,也可以说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这种事我做不来,因此总觉得老是跟朋友固定栖身于一个地方的自己,简直就像一块笨重的石头。相较之下,她就像在石块的空隙之间流动的液体。'
根据姐姐的说法,每个圈子都期盼鸣海玛莉亚能加入她们的话题。因此,当她加入某个圈子时大家就会紧张得没办法好好说话。
'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只要她一出声,大家就会闭上嘴巴,侧耳倾听她说些什么。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所以她经常会找我讲话。拜此之赐,大家总是很羡慕我。'
我挖掘着关于鸣海玛莉亚的记忆。关于她的最古老记忆是小学时的事。因为我们两家距离很近,每次放学,我们都会一起回家。鸣海玛莉亚会走在前头,我跟姐姐则跟在她后头走着。
有一次随路队放学时,鸣海玛莉亚指着河川,示意要大家一起走进河里。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个玩笑,可是一个一年级的孩子却真的走进了河里去。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表情: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任何不安和恐惧。那孩子听从鸣海玛莉亚的话而走向河中心,不久之后就整个人被水淹没,只剩下一颗头露在水面上。
还好姐姐在紧要关头跑上前去救起了他,要是再晚一步,只怕他早就没命了吧?鸣海玛莉亚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全身湿透、从河里走上岸的孩子和姐姐。那是我读一年级,姐姐跟鸣海玛莉亚读六年级那年的事。
我从厨房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冰箱。
'啊,恭介。'
传来鸣海玛莉亚死讯的手机在一小时之后,终于从姐姐手中获得解放,被放到桌上去了。
'干嘛?'
我打开冰箱,拿出麦茶反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牛奶已经过期了,最好别喝。如果是麦茶就无所谓。'
姐姐将勺子抵在嘴边小声说道。她脸上带着一股浓浓的悲伤,但我想她应该不会再从家里飞奔而出了吧?我离开厨房,钻进自己位于一楼的房间。我整个人倒在床上,并把枕头压在嘴巴上,发出在姐姐面前强忍住的惨叫。
九月二十日的傍晚,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我走出校门,在走向车站的路上遇到了佐藤。他被踢出社团后,在学校里根本没什么机会见到他,所以这是我们在鸣海玛莉亚死亡的十七日晚上之后的首度交谈。
'……这么说来,那位死者是铃木学长的朋友咯?'
抓着电车吊环的佐藤摆荡着身体喃喃说道。虽然有空位,但是我们宁愿站着,透过车窗眺望窗外的景色。只见一片片宛如绿色地毯的水田在眼前无止尽地扩散着。
'我没跟她说过话,她是我姐的朋友。'
'但是总是见过面吧?'
'是啊,不过只有念小学的时候。'
电车因为驶过规律的车轨接缝而发出声响。一听到那个声音,我不禁涌起一股浓浓的睡意。那声音蕴藏着一种宛如母亲摇晃摇篮般的安稳。我觉得就夺走鸣海玛莉亚生命的电车而言,这声音未免太温和了。
有那么一瞬间,车窗外整个变暗,然后又倏地明亮起来。大概是经过大原陆桥了吧?
'就快到了……'
佐藤紧张地说道。我把视线望向电车前头。从车厢连接处的通道朝电车内看去,相连的车体个别晃动着,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条蠕动的肠子里。
距离我们之前打算放烟火的大原陆桥十几公里处的住宅区里,还有一座等等力陆桥。如果把水田比喻为大海,那么大原陆桥就位于海的中央,而等等力陆桥则耸立在一座海岛上。这两座陆桥都是宽敞得足以让车子通行的坚固陆桥。
电车宛如一根又细又长的针,穿过针孔般的等等力陆桥下。此时窗外倏地变暗,然后又再度亮了起来。在那一刹那间,我就站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点。我的脚底下有电车的地板,地板底下有车轮,而车轮底下则有铺着铁轨的地面。她就在那边被辗得体无完肤。
等等力陆桥的扶手只有下半身那么高,因此要越过那道扶手栏杆往下跳一定很简单。听说她的鞋子和遗书就留在等等力陆桥上。市内二座陆桥因为鸣海玛莉亚的死,这下全都成了都曾经死过人的地方。我抓着吊环,想起她丧命的那天晚上。
从半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火速进行捡拾她遗体的作业。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在铁轨上来回穿梭。等等力陆桥附近两侧张起了高高的铁丝网,禁止人们进入铁轨。我隔着铁丝网看着他们进行作业,结果站在附近的警察劝我们赶快回家。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人……'
'嗯……'
窗外的民房和住办两用大厦快速地飞掠而过,等等力陆桥附近感觉比较繁荣,有很多便利商店和柏青哥店。这些商店全都背对着铁路沿线的铁丝网,栉比鳞次地排列着。
到今早为止原本都还是纯白色的录影带出租店的墙面,二楼有一半已被改涂成蓝色的油漆,剩下的部分可能明天也会涂好吧。听说铁路沿线的这些建筑物上,都溅满了鸣海玛莉亚的血迹。现在如果仔细检查墙壁和屋顶,或许还能找到她的血迹也说不定。
我在铁路旁边的家在此时掠过窗外。之后不到一分钟,电车开始放慢速度。待车子一停,我便跟佐藤道声再见,下了车。
我走出出口,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在铁路沿线的路上。途中立着几根生了锈的道路标帜,上了锁的脚踏车不知道放了几个月了。将铁路和道路分隔开来的铁丝网的影子,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被印刷在路边上似的。那道影子就像一片片的蛇鳞,让这条笔直的道路看起来宛如一条蛇。
我经常在回家路上和鸣海玛莉亚擦身而过。距离我家步行不远处有一所理工大学,她总是从她家徒步到那所大学上课。从车站走回家里的我,跟从大学走回家里的她,每天都可能在路上的某个地方碰头。
鸣海玛莉亚可能没有发现经常擦身而过的我,就是她的朋友铃木响的弟弟。念小学时我们经常在放学后一起回家、一起嬉戏,但是过了几年,我的长相应该已经有所改变了。
在我还在念高一的一年前的夏天,我初次和她在路上擦身而过,当时我立刻就发现她是鸣海玛莉亚。她蹲在铁丝网的旁边,抚摸着一只白色的野猫。那只白猫是出了名的怕人,但是当鸣海玛莉亚纤细的手指搔着它的脖子时,它总是很舒服地眯起眼睛。我默不作声地打她背后走过。走了一阵子之后再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身影,仿佛整个人都消失在空气中。只有白猫还坐在路边,抬头望着她消失后的空气。
在她从大学回家的路上,只要看到那只猫就一定会跟它讲话。这一年来,我亲眼目睹了那种场景好几次了。只要在我家旁边看到那只白猫,我就会想起鸣海玛莉亚,也会不由自主地拿东西喂它。
回到家门前,正准备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时,我发现玄关门是开着的。走进屋内,玄关处摆着姐姐的鞋子,我知道姐姐可能已经下班回来了。
'恭介,别急着换衣服。你穿制服去就可以了。'
我到厨房去喝口水,看到身穿丧服的姐姐走了过来。
'你今天回来得真早。'
'嗯。'
姐姐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
'今天要帮她守灵……'
姐姐的脸色和声音都像染了病般的无精打采,细瘦的身躯整个瘫到了椅子上。
'恭介,你也要一起去哦。'
'嗯。'
我边回答,边将杯子里的水倒进流理台里。
我穿着制服,跟姐姐一起走路到鸣海玛莉亚家去。太阳已经西下,四周一片阴暗。
这是我在小学时代和姐姐到她家玩之后首度进入她家。当时姐姐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带着我,因为爸上班时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的。妈离家出走后,爸也没有再婚。我跟姐姐都很爱爸,但是两年前他因为交通事故而过世了。当他穿越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车子给辗死了。这是我爸死后,我们首次哀悼某个人的死亡。
鸣海玛莉亚的家是一栋很雄伟的独栋房子,不过当我走进好久不曾进去过的房子之后,觉得天花板好像比记忆中的矮了一点。我们跟许多穿着丧服的人们擦身而过,向鸣海玛莉亚的双亲致意。装着她的棺木就放在和室里。
坐到棺木前面时,我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不舒服感。
鸣海玛莉亚就放在这个箱子里吗?
我心中产生这样的疑问。我给提出这个疑问的自己投了一张赞成票。我没办法看到棺木里面,无法确认里面的她是什么状态。
三天前的夜里,隔着铁丝网看到铁轨时,完全看不出她原来的模样。很难想象散落一地的她是怎么被装进眼前这只小箱子里的。尸块有没有捡齐呢?会不会有哪些部分没捡回来?这问题直在我脑海里萦绕,但可不能向她伤心欲绝的父母问这种问题。
'铃木小姐?'
离开鸣海家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住了我们。我跟姐姐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看到三个身穿丧服的人从漆黑的路上走了过来,共有两男一女,这些人我不认识,不过姐姐似乎认识他们。
这三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其中一个男人的脸色难看得好象就快死了一样。姐姐一脸沉痛地走向他,对他讲了一些话。我直觉地相信,包括姐姐在内的这四个人是经常跟鸣海玛莉亚一齐行动的朋友。
'我先回去了。'
说完我边准备离开姐姐一伙人。姐姐制止了我,企图把我介绍给他们,但是我毅然拒绝,便先行回家了。我坐在起居室里看着电视。后来姐姐回来了,原以为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想到她换个衣服又出门了。大概是跟守灵时遇见的朋友一起去吃东西吧。
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开始念书。念完书时,已经接近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但是姐姐还没有回来。我从窗户望着后院,那是一个只有几棵树和杂草的小小空间。可以看到对面那仿佛沿着铁路张起的银色铁丝网。
她死亡的等等力陆桥距离我家只有一公里。陆桥旁边的铁轨被染红了,听说热气让鲜血蒸发成烟,但是她的血并没有飞溅到我们家附近。身穿工作服捡拾鸣海玛莉亚尸块的人们也没有到这里来。
后院的树叶晃动着,凉爽的风吹进了起居室。我侧耳倾听着涟漪似的树叶摩擦声,突然间,我听到了猫叫声。
和鸣海玛莉亚非常亲密的白猫来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每次看到它,我都会喂它吃东西,所以它时而会出现在我家的后院里。白猫宛如一条蛇,扭动着纤细的身体,穿过草丛进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那只白猫就像鸣海玛莉亚的孩子一样。白猫在得到她的疼惜时也会露出仿佛和母亲共处时的安适表情。我本以为它会为她的死感到悲伤,然而白猫却一幅事不关己的表情,依然活得好好的。
望着这只猫浮现在黑暗中的脸,我想起姐姐曾提及一个关于鸣海玛莉亚的回忆。某个夏天早上,当姐姐醒来望向外头时,看到起居室的窗边放着一个大西瓜。西瓜上头还贴着一个信封,姐姐拿起信封一看,才发现那是鸣海玛莉亚所留下来的信。这是姐姐念国中时和鸣海玛莉亚吵架后隔天所发生的事情。信的内容似乎是要求重修旧好。
我在很久之后才从姐姐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原本我不知道曾发生过这件事,不过回想起来,我记得以前家里都不吃西瓜的,偏偏某一天餐桌上却出现了西瓜,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从起居室的窗户可以通到后院去。我穿上拖鞋走向这只白猫。我踩在草地上,白猫也没有想逃的样子,只是瞪大了眼睛抬头望着我。据我所知,这只难以亲近的白猫只会对她跟我露出亲切的表情。
窗内亮着灯的电车正驶过铁路。因为靠近车站了,因此速度放慢了下来。相连的窗内的灯光从铁丝网对面照射过来,照得这只猫两眼闪闪发光。猫的眼球是润湿的,看似正闪着金光。
我经常想象着国中时代的鸣海玛莉亚夜里抱着西瓜来到我家的情形。她是一放下那个大东西就立刻溜之大吉吗?我并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然而她的身影却总是无法从我的脑海里消失。
仿佛某种诅咒,这两年来她一直盘踞在我心头。
对自己重要的人总是会从眼前消失,我俯视着白猫这么想着。我的脸颊上再度感觉到没理会佐藤所说的话,躺在大原陆桥上时的冰冷触感。鸣海玛莉亚为什么要自杀?我连她寻死的动机都不知道。
在电车的灯光当中,白猫垂下了眼睛。它吐出鲜红如血的舌头,舔着一个落在它前脚边的东西。那只白猫常会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东西带到后院来给我看,不知道它今天又带来了什么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