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来第一次戴手表是在五岁生日那天,是那时还在生的父亲送给我的。那天父亲完全忘记了我的生日,喝酒喝到很晚才回来。可能是看到我闷闷不乐地把生日蛋糕省下了一半,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吧,父亲把他从没离过身的手表摘了下来,戴在我的手腕上。
父亲平时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什么东西。与其说是对我严厉,倒不如说是舍不得花钱。我磨着母亲给我买了一台掌上游戏机,高兴得不得了。可是父亲似乎不喜欢看到我高兴的样子,他大发雷霆,把我的游戏机扔到澡盘里去。
那只表几乎是父亲送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金黄色的表,拿起来沉沉重重的。表带是金属的,平时摸上去很冰凉,可是那个时候上面却留着父亲的体温,感觉暖暖的。对于那时候的我,那只表戴在手上实在太大,太重了。可是我还是很喜欢那只表,总是把他戴在手上。
我那时开始,我把所有的零用钱都用来收集手表,我的头脑完全被手表占据,如果要问我的脑袋是怎样被占据的话,可以说只要我稍微松一口气,耳朵和鼻孔里几乎都会钻出手表来。
手表,将时间分割的法则隐藏于内部的机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笔记本上描绘我理想中的手表。
从温泉旅馆行车三十分钟左右,我来到朋友内山的家,高中毕业后,我硬是没有遵从父亲的意愿去上大学,而是进了一所学习设计的专科学校。内山是专科学校的同学,毕业后我们两个一起开了一家设计公司,做些海报及杂志封面的设计,勉强可以维持生计。
大约半年前,我们的设计公司开始销售手表。设计由我来担任,而机芯则从其他的厂家处购买。我们计划在不久之后推出第二批产品。
内山的家同时也是我们公司的所在地,是一栋寒酸的两层建筑。我在大厦的停车场泊了车,打开大门。
社长之一的内山个子很矮,长得像头老鼠。我到我来到公司,内山一边为我准备咖啡一边移开视线。那时机把握得极为巧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你姑妈怎么样了?”
内山把咖啡摆在我的面前。
“她很好啊。”
我答道。好一段时间,我们都各自默默地收拾着桌子周围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再收拾的时候,他说话了。
“对了,本来计划要将你设计的手表推出市场的,可是现在我不得不终止这个计划。”
哦。我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像明白了他要说的话。可是,我还是装作没有听清楚他的意思。
“什么?我没听清楚。”
于是他十分恳切地向我说明。由于我最初设计的手表卖得很不好,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资金推出第二批产品了,所谓第二批产品就是现在我左手上戴着的样本手表。
“我也尝试过努力筹集资金,可是还是不行。制造这种卖不出去的表本来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内山是唯一一个对我的设计表示理解的朋友,可是他对于我把才能用于设计手表抱怀疑的态度。
为了确保手表生产线的运作,我们需要相当大的一笔资金。不但要从钟表厂家那里购买手表机芯,还必须租借厂房来生产自己的手表。我要做的手表不是十元店里卖的那种便宜货,而是被赋予思想的作品。然而生产这些作品却要冒相当大的风险,这可是一场赌博。赌博需要钱,可是我们的公司没有这个财力,以前的银行借贷都没有还清。
我叹息着说道:
“……没什么,公司本身生存都成问题吧!我的手表又算得什么呢?”
说实话,我很受打击。本以为不久就会推出市场的,所以已经在很多亲友熟人面前洋洋得意地展示过那只样本手表,而且已经多次和生产手表的工厂负责人协商。以前父亲打从心底里就不相信我能凭借设计公司而获得成功,这次我以为可以一举获得社会认同,然后到父亲的墓前去告他,可是错误的。
“……没关系,我明白的,虽然很遗憾,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内山你不必太介意这件事。”
“我可没介意。”
“我明白啊!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个社长没有什么手段,导致经营不善,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你要看开一点!”
他呆呆地无话可说。
“……话说回来,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制作量少一点也没所谓,但是要多少钱才可生产呢?”
“再有两百万的话,勉强可以支撑过去。”
“是这样啊……”
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钱,我把两肘放在桌子上,心里想着中小企业的难处。我觉得头很重,再这样下去,不要说我设计的手表,就是这个事务所恐怕都有危机。不,应该说,事务所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能生产自己设计的手表就行了。第一次发售的手表也不赖,只是我的运气不好罢了,所以我把赌注都押在这次的手表上。实际上,看过我那样本手表的人都对我的设计褒奖有嘉。当然,那可能全都是恭维的话,但我想待推出市场后问问那些把它戴在手上的人,对手表正式的评价,因此,我需要真实的产品。只要能筹到钱,哪怕是生产量少,至少可以让我的手表在社会上流通吧!
我茫然地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想着想着,内山所说的二百万资金,不知不觉在我脑海里变成另外一种形态。而所谓另一种形态,具体说就是放在姑妈手提包里的项链和信封。
我抱着胳膊开始研究刚才想到的事情。
月亮被云遮住,朦朦胧胧的。在温泉小镇中央的大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立着一盏街灯。旅馆和礼品店拥挤在一起,招牌在灯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像连成一线,一直延续到道路的远方。
也许是因为夜幕才刚降下不久的缘故,路上还有行人。在这个平时只能嗅到老人气息的温泉小镇里,意外地混杂着一些年轻人,他们也是为了看电影演员而来的吧!
姑妈和她女儿住的旅馆位于一条旅社林立的街上,是建筑物最为密集的地段。不知道那家旅馆是什么年代修建的,周围都已经被高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彻底遮挡,它却独自老态龙钟地苟延残喘着。
我打量了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我以后,便离开大街,沿着旅馆的墙壁向里面走。姑妈他们住的旅馆和隔壁的旅馆之间的空隙,仍停着那些小型货车。小型货车把墙壁之间的空间填的满满,令墙壁和车辆之间的空间十分狭窄。我侧着身子挪了过去,一只手提着的工具箱也刚好可以通过,拿工具箱可是从内山那里借来的。
白天从姑妈房间的窗户看到的那块巨大石头,在黑暗中变成了一团更黑的黑影。根据石头的位置,我很容易判断出那旁边的窗户就是姑妈和表妹的房间。
房间没有灯,姑妈和表妹大概不在房间里吧!白天姑妈对我说过,晚上两个人要一起去看电影拍摄的。
我来到目标窗户的前面,把手中的工具箱搁在地上。
我开始回忆白天所看到的。姑妈她们房间的窗户下面有个小壁橱,里面应该有一条项链和装满现金的信封。如果我能把它弄到手的话,我就可以在工厂生产自己设计的手表了。
房间的门上了锁,对于我这种完全不懂开锁的人,是不可能进去的。可是在这面薄薄的墙壁上挖个洞,然后悄悄地把墙壁另一边的宝物掏出来,却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我双膝着地,打开工具箱,扒开螺丝刀,钳子等,从里面捡起了电动钻孔机。电钻的形状像一把手枪,在相当于扳机的位置上,有一个电源开关。
我右手拿着电钻,隔着墙壁开始寻找壁橱所在的位置。
我的脑袋在描绘白天看到的房间模样:壁橱在窗户的下方,宽度和窗户差不多,高度大约离地板四十厘米,姑妈就把手提包放在里面的右下角。也就是说,从墙外看的话,窗框左下角往下约四十厘米的地方就是手提包所在的位置,只要在那里打个洞就行了。
我抬头看了看窗户,想确认窗户是不是可以打开。姑妈好像在出门前已经把门窗关的死死的,而且还上了锁,里面的拉窗也拉上了。窗户的位置从外面看有建筑物的地基那么高,而窗户的下沿刚好对着我的胸口。我从哪里开始往下量四十厘米左右,跪着的时候鼻子对着的地方就是目标位置了。
用钻头抵住墙壁,然后用食指按下电钻的电源,充电电池让马达飞快地转动起来。如果把电源开到最大的话应该可以很快完成,但那样做,声音太大了,所以不得不控制钻头的速度。
墙壁也许是年头太久了,钻头很容易就钻了进去,手感就像往豆腐里钉钉子一样。
钻了一个孔以后紧接又在旁边钻第二个孔,每钻一个孔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这样重复钻了十分钟左右,墙壁上就形成了一个由小孔组成的圆圈。
最后,我用放在袋子里的小刀把钻好的小孔连接起来。最先以为要一点一点地凿,可是刀刃却意外地运行得非常顺畅。
不一会,这项工作就完成了,墙壁出现了一个直径约十五厘米的圆形切口。环境十分昏暗,但用手摸就应该可以摸到。轻轻一推,我感觉到那缺被切下来的圆形墙壁往里面移。原来这么轻而易举就把洞凿开了,我在心里感谢旅馆那老朽的墙壁。
我用食指在圆形的中心往内推,那块墙壁顺利地往里面滑动了五厘米左右以后,指尖的触觉突然消失了,墙的那面传来了小石块掉在地上的声音。
窗框左下角往下四十厘米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我用一种奇妙的心情迎接那瞬间的到来。洞里面就是姑妈和表妹在出门前封得死死的密闭房间,但现在两个被分割的空间因为一个洞而连接起来,空气可以从一边流到另一边。也就是说,墙壁的那一面已经不再是房间的“里面”,而成了“外面”的一部分。
我环顾四周,街上一排排的街灯和店铺,它们的招牌灯光把天空照的明亮,但小型货车却成了一道很好的屏风,从街上不会看到我的身影。似乎没有必要担心被人发现。
我穿着短袖的上衣,因此把手伸进洞里去的时候省去了挽起袖子的麻烦。我把左手伸了进去,洞的大小刚刚好可以容纳一个握住宝物的拳头出入。左手沿着洞的边缘顺利通过,成功从外面伸手进入房间里的小壁橱内。
可能是因为打洞时是以眼睛测量距离,所以好像有些偏差,手提包并不在我的手边。我的左手在墙的那一面搜索着,为了保持身体平衡,我双膝着地,右手的手掌也贴在墙壁上支撑着。就算有点偏差,但手提包应该就在附近的地方。
壁橱内的空气冰冷,在我无法窥见的墙壁另一面,我的指尖触摸到某种东西。他摸起来的感觉好像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手提包,因为洞太小不能连手提包也一起掏出来,所以我必须打开它,然后把项链和信封取出来。
这个时候,我的左手腕好像勾住了什么东西,可以感觉到有样东西悬挂在手腕上。
我想起了那只样本手表还戴在我的手腕上,可能是手表的表带钩住了手提包上金属扣之类的东西吧!我试着隔着墙壁甩了甩手,想把它弄下来。
手腕上的重量消失了,我松了一口,但随即意识到我犯了一个错误。
我弄掉的是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墙壁那边传来物体轻轻落地的声音。那是我的手表撞击壁橱里铺着的木板而发出来的。
我差点叫了出来。深呼吸,不要紧,不要惊慌。只要摸到那只表,把它拿回来就没事了。
我使劲地把手往内伸,几乎连肩膀都塞了进去。我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找着那只表。由于肩膀都进了洞里,所以我的半边脸也贴到墙上。古老墙壁的尘土气味都被我吸进肺里。
我的左手在墙壁那边舞动,不停地在壁橱底部的木板上搜寻。手指和手掌上只留下木板的粗糙质感。过了一会儿,我的手碰到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
最初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软软的,很暖和。接下来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隔着墙壁,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猛地抓住那东西,从洞里抽出了左手。
在短短的一瞬间,月亮从遮蔽她的云里探了一下头,白色的月光洒在建筑物之间的空隙里。一只胳膊被我的手从洞里拽了出来,悬挂在那里。那手又白又细,无疑是一只女人的手臂。
“啊什么?发生什么事?”
那女人近乎悲号的叫声从墙的另一边传了过来。惊惶失措的不止她一个,还包括我。
我的手没有松开那只手腕,悬在洞外的手开始不安分的扭动起来。我几乎是无意识地用了权利去制止它,但女人的手腕仍然不停挣扎。
“听着,别动!”
我隔着墙对那边的人说。与此同时,某种解释像水渗入地下一样在我的脑袋里扩散开来:不测的事情发生了。
我原以为姑妈和表妹都出去看电影拍摄了,我事实却不是这样,一定是她们当中的某个人留在房间里,而我却活见鬼地抓住了她的手!
“你是谁?”
墙那边传来女人惊恐的声音,我想起刚才那一瞬间被月光照亮的白皙的手。我觉得那应该是年轻女人的肌肤,所以现在我手上紧握的应该不是姑妈的手,而且那声音也不像姑妈。
我想起下午在走廊上碰见的表妹,她的面孔在我的脑内浮现。
“别作声!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我打算怎么样呢?我……我也无计可施,墙壁上挣扎的手安静了。在等待我的下一句话期间,四周一片寂静。两个人都一下子安静下来,等待着我继续说下去,包括我自己。
“……不然的话,我就切掉你的手指头!”
“你说真的吗?”
“不信你试试。”
女人的手慌忙地直往回缩,我用双手死死地拉住了它。有余力量的悬殊,我阻止了女人的手消失在洞里。只要我不放手,她应该就只能把手伸在外面动不了。
“好痛,你放手啊!”
“不行,你忍着点!”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房间里除了表妹以外,姑妈有可能也在。
“……房子内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有啊,有好多人呢。”
“那为什么没有人过来?”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所以我可以推测她在说谎,姑妈其实不在。可能她一个人出去了吧。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变故,我开始打退堂鼓了,像这样逃走算了。但我不能立即那样做,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你是谁?”
墙壁那边传来颤抖的声音。
“总之你不要大声说话!”
“刚才的声音并不大啊……”
我没有理睬她那微弱的抗议,我再次审视墙洞里伸出来的手臂。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但可以知道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很接近肩膀了。那似乎是她的右手,我想象着表妹在里面是怎样的姿势,大概是上半身靠在壁橱内侧的墙上,像刚才的我那样,半边脸紧贴着墙壁吧!我想我这样做实在对不起她,如果我的态度有所缓和,他一定会呼救的。
“你听好了,要是大声说话我就割掉你的手指头!”
我对着长了手的墙壁说道。于是墙壁回答道:“……我知道了。”握着她的手说话,却看不见对方的脸,我的眼前只有一幅古老的墙壁。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谁?”
“我是小偷!”
“你撒谎……谁会笨到称自己是小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