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站起身,立在金砖地上,不发一言。
“不说话是么?你们都不肯说,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胤禛又问,但似乎并不期待什么答案。
“你就那样喜欢那个女人,不惜搭上自己的命么?还牵连你两位额娘?”
弘时低着头,声音嘶哑道:“儿臣知道错,但错不在儿臣喜欢她,错在儿臣不该求皇额娘和懋嫔娘娘帮儿臣。”说着,他又再次跪在地上。
胤禛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你求皇后不奇怪,可这中间有懋嫔什么事?”
弘时低头看着父亲脚上一双简单的便鞋,不敢出声。
“告诉阿玛,不然,阿玛这一生都会怀疑她们两个。”
弘时苦苦摇头,不敢说出实情。
“你知道,懋嫔离开皇后车驾,独自去了上善苑,朕是可以赐死她的。”胤禛又接着说。
弘时再也受不了,鼓足勇气抬起头看向父亲。他看不到父亲面上的神情,只听得出他平淡的语调。怎么会,说要赐死从小在他身边的女人,连一点悲怜都没有么?
“懋嫔娘娘救过云衣性命,认云衣做义女。她并不知道云衣的来历,她只是为儿臣着想,想要亲自去见云衣而已。没想到……没想到会这样。”弘时说到后面,已经禁不住有点哆嗦。那火焰犹如鬼魅妖姬,在他眼前缠绕凛冽的样子,实在是可怖至极。等他到了上善苑的时候,只见韶华被困在马车里,他只好先护着韶华从一个角门逃出来,再回去时,一时茫茫火海,配着韶华的新荷容慧,还有上善苑的所有仆役都葬身其中。
还有云衣。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坚持要娶她过门,怎么会给上善苑惹来这样的祸事。怎么会累及这么多无辜。原来都是他,若上天要降罪责于他,为什么就不让他替代她们成为岁月中的飞灰呢?
“喔。”胤禛听了似乎并不惊讶。
“我还想问问你,弘历遇刺的事情,你有什么话对我说么?”
弘时猛的抬头直视父亲,他不敢置信父亲会在这件事情上怀疑他。
“是不是你八叔和你说了什么?还是,你和你八叔说了什么?”胤禛在暗淡光线中幽幽的问,此时,他已不是父亲,只是运筹帷幄,将脚下这些人踩入尘埃中的君主罢了。
“皇阿玛,您是天子。您怎么想凡人的事情,作为凡人的儿臣,已经不明白了。儿臣不懂,难道弘时在您的眼中,也是一个为了一己私利某兄害弟之人么?儿臣没有什么雄心大志,有的,不过是有一颗凡人的平常心。我知道,您觉得这不值钱。这当然不值钱,因为有了这样的心,儿臣永远都不能令您满意。可是,儿臣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加知道,不能攀诬无辜之人!”弘时忽而变得无比强硬冷冽,勇敢的和胤禛对视着。
这倒使胤禛意外了。第一次,他看见弘时能有这样的罡气。只是,他不相信。他知道弘时未必会有害弘历之心,但是却难免受人迷惑。现在看,不是他纯粹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已然被胤禩迷了心窍了。
这是他的儿子啊。话里话外,说什么无辜之人。这孩子完全不知道,当年风头正劲的胤禩曾是胤禛心里多大的一块心病。而如今,胤禩背后的那些旧党,又是如何将他步步紧逼。他并不怕胤禩,可他怕,怕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能明白自己,那么,至少作为一个父亲,他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他有一瞬间的冲动,想狠狠的揍弘时一顿。可最后他也没有下的去手。
他看似平静,其实心里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他只有一种感觉,他的妻妾儿子,都在一步步的远离他。他越在乎他们,他们走的就越远。仿佛皇帝的光芒如刺,已然令他们之间再也不能亲近,再也不能回到当初。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无辜的。西洋教士们说,人人生而有罪。可其实,如果人人有罪,也就是人人无罪。罪孽,不过是因为总是追逐不属于你的东西。”
“胤禩败给了我,就应该俯首称臣。不该在你们身上打主意。我欣赏他的执着,不服输。但他手段拙劣,还是让我瞧不起!”胤禛居高临下,长长身影将弘时整个笼罩住了。
“八叔没有打我的主意。至少到现在,没有过。还有……”弘时几乎要脱口而出。
“还有什么?”胤禛仿佛哼了一声。
弘时有种被逼到悬崖上的错觉,他已经心力憔悴,难以支撑下去。
“皇阿玛说,罪孽就是总去追逐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么,皇阿玛难道没有追逐过么?有些事是注定的阴差阳错,可皇阿玛您得到了又不珍惜。皇阿玛对待皇额娘,自始至终一直都在苛求。皇额娘的眼疾,难道不是被您逼出来的么?”
“你!”胤禛万没想到弘时会用恪宁来反击自己。他不想在儿子面前恼羞成怒,可他忍不住。他何时苛求过恪宁,何时逼过她。难道不是他的亲人们一直在逼迫他么?
他不懂,同时非常的愤怒。
“他们虽然两情相悦,但一直都是光明磊落,从来没有对不起您。但您却步步进逼,非要置八叔于死地,非要将皇额娘禁锢在您的身边!这,难道不是您的罪孽?”弘时放肆的喊了出来,震得空荡荡殿宇“嗡嗡”泛着回音!
胤禛无法忍耐,猛然朝着弘时的前胸狠狠的踹了一脚!
“啊!”弘时吃痛惊呼,扑倒在地上,疼的半天动弹不得。
胤禛踹下去才觉得重了,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忙上前把弘时抱在怀里。弘时面色发白,却还挣扎着要推开胤禛。胤禛被他一推,心尖都疼,更是狠命抱在怀里。弘时也气又加上疼,只觉得嗓子眼发热,一阵呛咳,竟喷出几点血点子来!
“弘时!儿子,说话!阿玛错了!阿玛……”那血溅到胤禛前襟上,胤禛只觉得吐血的是自己,身子发软,眼前发花。好不容易才想起传太医。
这次太医也是被秘密传召,但外间不久即传闻三阿哥受廉亲王一事牵累,已被皇帝见弃。
暗中为恪宁医治眼疾的太医刘裕铎,也与另一太医诊治弘时的伤情。恪宁此时看不见,身边知根知底的人全被胤禛来了个大换血。只剩下以前胤禛遣到她身边的茉儿丫头,虽年轻,却还老成谨慎。并不因为往日是养心殿御前的人而瞒上欺下。倒是处处体贴恪宁,将一应事物打理的井井有条。然而如此,恪宁对外间事情,却很难知晓。只能偶尔让刘裕铎讲讲新闻故事。有次听到弘时病了,恪宁早料到弘时抵不过云衣故去的此等变故,她和韶华皆病,这孩子当然也难逃,便试探着向刘裕铎问起。
刘裕铎老实人,哪里架得住恪宁三问两问。恪宁虽然视物不清,但心里却比往常更敞亮。听到弘时那晚咯血,心里只觉寒气上溢,更添愁烦。
这一日,刘裕铎照例为恪宁诊脉,又煎了汤药进上。恪宁呆坐床头,给药就喝,送饭就吃。整日什么都不敢想,连床榻都懒得下了。
但今天着药汤却与往日不同。恪宁此时除了视觉,其他的知觉都极其敏感。服下药觉得口中留有几分余香,倒不似药味了。不免问道:
“辅仁啊,今日添了新药么?怎么味道不那么苦?”
刘裕铎早知瞒不住恪宁,便按预先想好,扑通跪倒连连称有罪。
恪宁“唉”了一声,冲着他的方向摆摆手道:“辅仁怎还如此,我并不是要怪罪你,我不过是好奇。你看我终日如此,已是坐吃等死的人了,你与我说说,权当给我解闷罢了!”
刘裕铎听的心下凄哀,大着胆子抬头看恪宁没血色的一张脸,带着哭音道:“主子娘娘万万不可如此说。主子您春秋正盛,千万不可如此自伤。奴才无能,竟不能为主子治好此顽症,终日惶恐,真是愧对主子信任。奴才往昔与张廷玉张大人有些私交。加之现在万岁倚重张大人,前些日子遇上,张大人询问主子您的病情如何,奴才斗胆如实相告。张大人听了连连叹息,命奴才定要尽心竭力。之后……”
“之后如何?”恪宁久未听到张廷玉的消息。像他还惦记自己病情,稍感一丝安慰。
“之后……张大人给了奴才一副药剂……”刘裕铎说着说着声音虚弱下去。这要显然未经过太医院之手,若传扬出去,他掉个脑袋都算轻的了。
“奴才实在无法可想,虽知这是灭九族的重罪,但奴才愿一试。奴才此前已经已经尝过此药,将其中药材与效用记下了。可惜奴才才疏学浅,尚未能完全解得。但此药服用后,能视物清明,祛火醒神。奴才才冒死为主子献上!”刘裕铎下了决心,他不是不怕死,但医者父母心,他眼见恪宁已有绝世之心,不肯放弃使她复明的机会。
“啊——”恪宁长长吁了口气,心下一丝暖意。自己这条命还能引人怜惜挽留,还是件值得高兴地事情。
“我也觉得如此,虽然一副药不当什么。听了辅仁如此诚心待我,我十分感激。辅仁出宫后,记得代我向张大人致谢。你们一番苦心,我都知道。若天命还愿留我,我自己也会再加把劲儿,好生活着的!”
“是是。”刘裕铎慢慢站起身,压低声音又说:“张大人还托给主子娘娘带些话。”
“哦,你说来无妨。我与张大人早年便熟识,想来他也要你宽慰我。”恪宁压下心中忧郁,静静听他说。
“张大人说,万病之毒,皆生于浓。我有一味药解之。”刘裕铎顿了一下,偷瞥了恪宁一眼。
“什么药啊?”恪宁能听到有人转述张廷玉的一句话,心里竟有点急切。
“是一个浓淡的淡字。”
“淡?”恪宁不解。
刘裕铎自谦道:“奴才也不知此字何意,也许是说饮食。但张大人未作何解,说只要告知与主子娘娘,您自然知晓。”
“哦。”恪宁神情平静了些,想了想,嘴角微折,浮出笑意。
情到浓时情转薄,情到浓时淡如水。若心境也可云淡风轻,虽然眼前红尘纷乱,心中却自有清明世界。
京华梦
仲春之日的廉亲王府前,门可罗雀。庭院深深,早没了往日喧嚣繁华。胤禩这一年屡次被弹劾参奏,皇帝次次都有旨宽免。但胤禩心里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他这个亲王爵位迟早要丢,连性命也是危如累卵罢了。然而看这一家子,他想起月然的病,想起还未出世的孙子,依然不得不日日强装欢颜,坚持着。其实他府外四周早布有许多密探,将他每日情景全部上达天听。他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再是秘密了。加之此后不久,弘时与皇帝不和,他与弘时勾结欲行不轨的传言四起,胤禩已知自己时日无多。
不过,就在满朝文武都等着皇帝发落胤禩胤禟等人时,却另有一件惊天大事足以震惊朝野。这一年的四月,权倾一时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忽然被贬为杭州将军,一时天下哗然。
这位被认为是公忠体国的典范,皇帝最信任的第一超群拔类之稀有的股肱之臣,竟然在平定西北,建立赫赫功勋之后的两年多,就被皇帝贬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一时间,那些曾被年羹尧保荐过或与之有近密关系的朝臣个个自危,唯一能保命的方法就是尽快撇清,站对阵营。
此一举引得大臣们纷纷上述,矛头全部指向昔日的大将军。倒先把胤禩等人撂在一边了。煊赫的年家一瞬间被千夫所指,连储秀宫的年羽裳也适时的生起病来,这一病大有不起之势。可惜墙倒众人推,皇帝虽下旨命太医们尽心医治。可此时,阳奉阴违和那些早就盼着年家失势的人都不在少数。
一向视羽裳为隐患的李重秀这时是顾不上落井下石了。弘时病情拖延已让她心烦意乱,早没了往日争强好胜的心。
年家一倒,曾被传言太过受宠可能有被立为太子可能的八阿哥福慧自然失去了竞争力。可以说此时此刻,心情最舒畅的倒是弘历和熹妃了。恪宁也缠绵病榻无力料理后宫,许多事宜交给熹妃。熹妃居于深宫愈久,愈能把当年恪宁那些面子功夫学到家。日日看望年妃,说些体己话,倒博得一个为人宽厚和善的美名,越来越有将贵妃取而代之的势头了。
恪宁每日静心服药,起居有时。身体竟渐渐好转。眼疾比先时好了许多,虽然还看不大清楚,倒也可以自己下地在屋中走走了。
自从听说羽裳的病,她就想着该去一趟。可一来碍着眼疾,二来,她有些害怕,不知道此时在羽裳面前有什么话说。但不去是说不过去的,还是强撑着让茉儿扶了自己去趟储秀宫。
储秀宫中显得颇阴暗,倒不是下人有何不妥,而是羽裳自己不爱见光,每日命人用帷幕遮住阳光。恪宁一进来看什么都颇费力。羽裳听说她来,还想起身,怎奈身不由己,只在病榻上勉强问安。
恪宁又哪里在乎这些,只伸手将她瘦小的一双手握在手心里,但觉两人是一样的冰凉无力,竟如落入千丈冰渊一样,两人相对无言。
不久,羽裳打破僵局,哑着嗓子对恪宁道:“姐姐,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坦陈。”
“你好生歇着,有什么话,过些日子好了再说。”恪宁怕她说些自己承受不了的话。她心里早知羽裳心思,只是,人生苦短,她不愿此时还让羽裳失望伤心。
“不,此时不说,我怕再没有机会,没机会和你说了……”羽裳有些激动,靠着床头喘息。恪宁摸索着帮她轻轻抚了抚,心中隐隐作痛。
“那火,那烧了上善苑的火,是我哥哥的手下人去做的。”羽裳哀哀道:“这伎俩,也是我哥哥向皇上提的。他说,只要没了上善苑那些人,封了蘅庆祥的买卖,皇后娘娘就会收心。”
“我……我们家,实在对不起你。我一直想说,可你病成那个样子,一定伤心。我不敢去,不敢说。可我不能将这种作孽的事情瞒一辈子,我不能带到那个世界里去,我愧对你,竟然害你遭此难……”
恪宁静静听着她边喘息边泣诉着,脑中陷入一片空白。
是谁烧了上善苑,她早就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因为不管是谁,没有胤禛的首肯,是绝对不敢做下这种事的。
只是,如果那个人是年羹尧,那葬身火海的,是云衣……
“不,别说了,羽裳你歇着吧,我不想听!”恪宁冲口而出,不让羽裳把话说完。
如此一来,恪宁成了唯一知道这一幕人间惨剧的人了。
羽裳大口大口的喘气,在恪宁站起来的一刹那,猛的向前一扑,撞到恪宁怀里。她像是一株被风雨无情摧残的柔嫩花朵,揪扯着最后一线希望死死不肯松手。
“你恨我么,会恨我么?”
恪宁被她哭的心都抽搐起来,她低下头抚摸羽裳长长的头发,才发觉她当年如云般青丝都干枯分叉了。恪宁看不清,只能将她搂在怀里感受那一阵阵潮涌似地哭泣。
“我希望你恨我,恨我……讨厌我,也比忘了我好……”她哭的哽咽难言,讲话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