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子们高兴了一会儿,见这个长得极美的姐姐还是一声不吭,她们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忽然就都不说话了。云衣周围世界安静下来,但是她的心从来没有安静。一双手柔柔的轻抚着她的肩头,将她散着的乌黑长发结成松松的一个发辫。
“谢谢。你们去玩吧,我还想再坐一会儿。”她低低的说,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但是身后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云衣在那一瞬恍惚,以为是那个她既爱又恨的人回来了。她猛然回头,看到的却是一张温柔平静的面孔。
是那个雍王府里的夫人。
“天气好了,我来看看你有没有所需的,我可以让她们给你准备。”韶华说。
云衣有点困惑,不知道这个与自己没有关系的女人,为什么可以如此亲切的对待自己。她来这里,又有什么目的呢?
“我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想出去。我要去找我的好姐妹,我们的院子失火了,她回来又找不到我,一定会非常着急。夫人,我知道您是大好人,您行行好,放我出去吧!您的大恩大德,我云衣一定没齿不忘!来生,我为您做牛做马报答您!”云衣没有放弃一线希望,跪在韶华面前哀哀的乞求。
韶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行清泪,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滑下来,像一条细细的蜿蜒的河流,那是漫长的岁月和痛苦汇成的。
“你家的房子烧塌了。那个和你一起住的女人也不知所踪了。你就算是出去了,也找不到她了。不如好好留在这里,我们会好生照料你的。”她极力忍耐着,把云衣扶起来。
云衣抬起头,正看到她面上的泪痕,不由一怔。但她不愿意放弃:“夫人,我想出去,我真的想出去。我心中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如果我能找到我想找的人,了了这桩心事,我一定回来伺候夫人,做您的奴婢,甘愿被您驱使。夫人,我真的,不能在这里留一辈子!”
韶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静静的说:“你想出去,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情仇?还是爱恨呢?”
云衣被她问得僵住,不知道怎么接话。
“你无须瞒着我。我知道,你是想去找一个男人。那我就告诉你,你可以断了这个念想了。无论你是还恋着他,或者恨着他。你都见不到他了。他远在千山万水之外,已与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挂碍了。”
云衣摇摇头,扯住韶华的手说:“不是的,他就在京城,我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韶华苦涩的一笑,泪水已被燥热的风吹干了,不留一点痕迹。
“他做了大将军王,去西北平叛去了。你就算追去了西北,你也见不到他。”
云衣呆住,不敢置信的盯着韶华:“你怎么知道的?”
韶华抬手抚了抚云衣鬓角的碎发:“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也曾经年轻过。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一个男人始乱终弃,为了前程,可以不顾一切。你就算去见了他,他也早把你忘的一干二净了。你怎么能和我一样傻呢?”
云衣惊异于她双眼中的平静,但那平静中却隐隐透露出无尽的冰凉和绝望。这个华服美饰的女子,到底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这样一番话呢,她不明白。
“可我也不能在这里,这里是雍王妃的私园。我绝对不能在这里!”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曾被她的虚情假意伤害过的人。
“没关系,你可以的。等过些日子,我会慢慢帮你寻一个好人家,让你有一个好归宿。平平淡淡的过你的下半辈子。你说这样不好吗?”韶华忽然笑了,她似乎在憧憬着自己这样的安排。
“我不能,我有什么资格住在这儿呢?”云衣困惑着,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是继续恨着那个人,还是重新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怎么不能。如果我收你做养女,你就可以安安生生的住下来,不是吗?”
韶华的语气变得更加温暖,像天边金色的余晖一样承载着母亲般的温柔宁和。
牡丹台
雍王府一大清早就沸沸扬扬的,原来是府中的两个小阿哥要去看生了病的西席先生。一早套了马车。恪宁又安排了好些侍卫随从,紧跟着他们。因为弘时要陪着福晋苏乐回娘家,一路上先将两个弟弟送到福敏家中。
弘历弘昼兄弟俩这两年来个子窜的飞快,眉目间都有了少年人的灼灼英姿,如一对耀人眼目银娃娃一般。此次还是弘历提议说要去探望先生的病,胤禛听了之后甚觉满意。恪宁便命人备了好礼,让他俩带去。兄弟两个一路上有说有笑好不自在。
这边厢,弘时和苏乐却显得有些落落寡欢。苏乐的母亲身子不好,她每每惦念,私下和弘时说了好几次想要去,弘时本来答应,但因为重秀因苏乐嫁过来许久都未添丁,令她有些气恼,偏压着不让她去。苏乐面子上什么也不敢说,苦水其实都吞在肚子里。弘时觉得是自己委屈了她,便求了恪宁,恪宁又旁敲侧击一番,胤禛发了话,他们才寻了这个机会出门。
一路无话,将弘历弘昼送到福敏家中之后,弘时夫妻俩又去见董鄂夫人。苏乐额娘犯了旧疾,盼女儿盼的每日泪流不住,眼神也颇不好了。母女俩今日一见,又是哭又是笑的。苏乐娘又拉过弘时,将他上上下下的瞧了好几遍,才笑道:“但凡你能给王府添个孙子,额娘也就没什么惦记的了,就是撒手走了,也安心!”
此话一出,苏乐又是委屈又是心疼,哭的伏在她娘身上起不来。弘时看不下去,自己推说到外面走走。其实他心里觉得十分对不住苏乐,看着人家娘俩个这样子哭法他不忍心。他随便带了几个随从,百无聊赖在大街上晃荡。市面上倒是繁华,他却只是漫无目的的溜溜达达。
有爷孙两个当街卖艺,那抱着琵琶唱小曲的小孙女期期艾艾唱了半日了,也没挣得几个铜钱。正要收了场子回家,弘时看他们实是可怜,便从怀里讨了几块碎银子扔在他们面前的一个大笸箩里,那一老一少一见,赶忙着过来又是磕头又是谢恩的。弘时摆摆手,没意思的正要走开,却见人群里,一个人愣怔的看着他,他定睛一瞧,不由得也傻了。
那女子衣袂飘飘,满目凄惶,脸上浮出一层世态炎凉的沧桑,她对面的那少年已然有了一张成熟的男人面孔。一转眼,原来许多年都过去了。他们之间,是一条漫长恍若隔世的鸿沟。
女子一开始就像陷在梦中一般,忽而惊醒过来,转身便要离去。弘时一顿,有一瞬间犹疑着要不要追上去。但也只是那短短的一瞬罢了。他钉在原地,如偶人一般。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其实就在不远处,但为何心里,却如隔了天涯那般长?
回来的路上,夜风尚有些寒凉。苏乐硬拉着弘历弘昼两个和她坐一辆马车。弘历脸上微微泛红,夸苏乐做的荷包好看。弘昼嘻嘻傻笑着找不出话来讲。弘时看着两个弟弟一点点长大,想起那一年和他们差不多大的自己,觉得就像是昨天的事情。
直到了府门前,却见家人进进出出的十分忙乱。平日雍王府一向已规矩严苛闻名,如此混乱的情况绝难出现。兄弟几人一进门,管家同恩早等着呢,先将弘时引到胤禛书房内。弘时一进来,见胤禛恪宁相对而坐似乎正在商量什么事。
他问过安之后,看了父亲一眼,试探着问道:“阿玛,家中是有何事?”
胤禛笑笑,笑声里能察觉出一丝激动。他先看看恪宁,又冲着弘时道:“这几日你好好准备,过两日,万岁爷要去圆明园赏牡丹。明儿,你随我就到园子里,将各处整顿一番,不可稍有差池!”
弘时一愣,看看胤禛,又看看恪宁。胤禛用一种激励的眼光看着他,恪宁瞅着朱红的纱灯,仿佛没听到这些话。
“是,我这就回去准备。”弘时答应着,心里突突直跳。他不太明白父亲的那个眼神到底有何深意。但是他明白自己的心,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弘时走了,胤禛兀自在笑。恪宁见他掩不住满面的喜色,忽而问道:“你就这么高兴?”
烛光下,他脸上如微醺了一般,衬着黑漆漆夜色一样的眸子。那眸子正中烧着一团火,熊熊大火!
他走过来,蹲身在恪宁面前,牵住她的手,用眼中的那团火,灼烧着她。
“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敢这么高兴!你不高兴吗?”他起身忽然吻上她的额头,时而温柔,时而放肆。
圆明园的牡丹台前,一派姹紫嫣红。胤禛命人从洛阳选了许多新奇品种的牡丹,试着在圆明园栽种。这几年,这里的牡丹花,几乎在全京城都是声名赫赫了。每年三四月间,繁花满目,争奇斗艳,实在令人目不暇接。
恪宁天不亮就起了身,将新请的会做各大菜系的几位名厨拟定的菜单重新核对了好几番,接着又往牡丹台来,查看所备下的各样宴饮器具可有疏漏。眼瞅着巳时降至,却不见胤禛,皇帝御驾午时前就会到,他们还要迎出去好几里地,她便有些着急。正这时远远瞅见胤禛手慢吞吞的向这边来。恪宁见他不紧不慢的气道:“你倒是悠闲,待会出了乱子,惹恼了皇阿玛,看你丢人不丢人!”
胤禛也不说话,抬手帮恪宁整整衣领子。恪宁一扭脑袋又气又笑道:“昨儿你看你急的,怎么今天转了性了。你不怕皇阿玛了?”
“怕!”胤禛一握恪宁的手,恪宁才觉出他手心里全是冷汗,原来是故作镇定。
“别怕!”恪宁将头轻轻靠在他怀里。
“哎呦!衡臣,看来咱们来得实在不巧!”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恰在背后响起,惊得胤禛和恪宁如触电一般立时弹开!
康熙皇帝就站在万花丛中,着的是一身石青色便袍,身后跟着张廷玉也是一身便装。
胤禛和恪宁唬的有点呆,一下子又清醒了,赶忙俯身行礼问安。
皇帝笑的合不拢嘴,张廷玉在后面也是强忍着憋住笑意,憋得白玉般一张脸通红的。
“这样才好!朕怎么还总听说你们俩个闹别扭?不过两口子过日子,不吵吵闹闹,这日子就过得寡淡了。这样好!这样好!”他边说还边拊掌。说的旁边的胤禛脸上如开了染坊一样!他赶紧又跪倒说:“儿臣该死,竟未能迎驾,实在罪不可恕!”他说着还扭头示意恪宁跪下。恪宁虽然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却一点也不紧张。她知道皇帝提前微服而来,就是想瞧瞧他们平日的样子,也就故意冲着皇帝一笑道:“皇阿玛是存心的,到这里来看我们热闹来的!看了戏是要给赏钱银子的,难不成还要治我们的罪吗?”
康熙听了更是开怀大笑,一边揉着肚子,一边让胤禛起来。道:“这个小宁子的嘴,到现在都还这么厉害。朕以后该常来,听你说话,乐呵乐呵也免得在宫里憋得闷气!”
恪宁上来搀着皇帝,胤禛跟在后面,斜看了张廷玉一眼,在外臣面前现眼,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但是张廷玉只是抿嘴偷着乐,头都不扭一下。
“胤禛,你这个园子收拾的好啊!”皇帝边逛边说,“还有你手底下的这些个人。方才朕微服而来,他们想尽了法子要给你报信,都被侍卫们拦下了。不然,朕还见不到这一幕呢!”皇帝一扭头,冲胤禛说:“你很会整治啊!”
胤禛接不上话,只好尴尬一笑:“皇阿玛谬赞了!”
“雍亲王一向以治家闻名,就算是在部里面各样事物,也处置的清楚明白,臣工无有不佩服的。”张廷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胤禛没想到他为自己说话,扭头又看看他。张廷玉依然目不斜视,好像没觉察到。
时值正午。就在牡丹台摆下宴席。早搭了小戏台子,请了京城有名的一个昆班,捡了几支时新的曲子慢慢唱来。弘时弘历弘昼皆在下首坐着。
康熙尝了尝盘中的鲥鱼,点点头,抬眼见下面席上一个穿着银红缎子小马褂的孩子不时偷眼瞧自己,眉眼间颇困惑的样子,他觉得有趣,摆摆手问胤禛:“那个小家伙,是老几啊?”
胤禛顺着父亲的手一看,弘昼晃着个小脑袋左顾右盼,心里有点起急。他谨慎的答道:“是儿臣的五子弘昼。这孩子……”
康熙没听胤禛的后半句话,而是冲着下面的弘昼招招手。弘昼还在拽着弘历小声嘀嘀咕咕,忽见坐上那位贵为天子的祖父冲自己招手,吓得胖嘟嘟的小脸蛋顿时石化。他因为平时野惯了,忽然正经八百的坐在这宴席里,吃也吃不爽快,玩也玩不得,蹭来蹭去甚是无聊。一会儿又着急想要解手,可又不敢随便退席,只好将就着忍着。现在皇帝冲他招手,他好悬没有当场就地解决了。
“你是弘昼吧,上前来!”皇帝道。
弘昼越是紧张越是尿急,夹着腿一小步一小步的上前笨拙的跪倒请安。康熙见他长的圆滚滚的虎头虎脑甚是可爱。便问道:“朕瞧见你一阵儿也不肯老实坐着,是不舒服还是菜式不合你口味?”
弘昼虽然憨顽却绝不愚笨,他若说这宴席无趣的很,岂不是不给自己老子面子。但是既然刚才自己的窘样儿让天子看到了,他总得找个理由才是,可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自己想要小解,那也太不登大雅之堂了。
他这么一胡思乱想,旁边胤禛恪宁面面相觑。胤禛心里悔不该把这孩子也带来。他本来是不想让老爷子觉得他这里人丁不旺,所以才把弘昼也算上撑场面。可惜弘昼虽然一番临阵磨枪,却还是起了反作用。胤禛急的脖颈子直冒汗。
皇帝等了片刻,见这未曾谋面的小孙孙没词儿了。他本来不过是觉得今日气氛有点拘谨,所以故意来这么一招,想让这个调皮的孩子出出洋相引众人一乐,没想到反倒冷了场,天子本人也有点意外。
正这时,忽然下首一个略显瘦小的人儿上前撩衣跪倒,先磕头请安。之后念念有词道:“回禀皇爷爷。弘昼乃是因今日亲见我大清天子之风仪威严而顿生敬佩仰慕之心,以致慌乱中失仪。请皇爷爷体谅!”
皇帝一愣,见下面跪着一个极清秀单薄的男孩儿。生的眉若春山,目如点漆。是个文静的面相。但是他这话说的……康熙听着觉得有点耳熟,忽然扭头瞅了瞅恪宁。这拍马屁的功力有点当年小宁子的味道了。
“你是弘历吧!”皇帝揪揪自己胡须想了想。忽而又转了一个念头问:“弘历,你说弘昼见了朕的威仪而生敬仰之心。你见了朕,又作何感想呢?不妨说给朕听听!”
弘历方才拯救弘昼的时候有莫大的勇气。但他没想到皇帝不准备放过他。冠冕堂皇的话都说了,再说也就没有新意了。既然自己都壮了胆子给弘昼出头了,此时决然不可以丢脸。他沉吟了一下眼睛一亮,很平静的回答:“皇爷爷贵为天子,但亲近子民,体察下情,不以圣君自居。皇爷爷轻车简从驾临臣子私园,是臣子莫大的荣幸。但是……”
康熙来了兴致,笑道:“但是什么?”
弘历还想要斟酌一下,但被皇帝这么一追问,他也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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