靓儿听着这是话里有话,忙笑道:“你来这边逛什么?不好好伺候主子。”重秀解了她的意儿。扭头笑道:“沾你的光,我也来讨几枝菊花!真是的,入了秋还是这样的热。”说着向韶华道:“你最懂菊花了,折几枝好的来。”
恪宁在旁插嘴道:“可要折几枝好的给我们!”韶华笑道:“姐姐们不用争,这里的都是好的。”重秀跟过来:“我只要和那天一个样的‘金丝卷帘’,你多剪几枝。”恪宁瞧瞧重秀道:“姐姐费心,我是个俗人,不懂得什么花儿,粉儿的,姐姐说给我听听。”韶华见她这么恳切,反倒不好意思了,低着头先剪了几枝金黄璀璨的大卷瓣的菊花。恪宁咕哝着:“这就是什么‘金丝卷帘’?”重秀回头冲她笑笑:“你不懂得东西还多着呢!”说罢扭身笑吟吟的走了。
靓儿回头笑道:“她就是这么个人,一会儿好了,一会儿恼。今天说话怎么这样别别扭扭的。”恪宁明知是因那日她问荷包的事,重秀拿话来顶她。 也不言语,只低下身看韶华拾弄那些花儿。什么“珠玲翠月”什么“赤线金钩”一时间眼花缭乱,忽见一株煞是独特,一朵上面生出两种颜色来,娇黄嫩粉,惹人喜爱。恪宁忙问是什么名儿。韶华突然止了笑 :“那是外面新贡上来的。有个名儿叫‘二乔斗艳’ 这一株本是惠妃娘娘要的,只是他身边的佩鸾姐姐好久不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个缘故。这花儿都开了,她们反倒像是忘了。”
靓儿见恪宁只管和韶华说话,便有些急:“韶华只管剪几枝来吧,我们回去还要寻那个双耳镂花的美人瓶子,别再耽搁了。”韶华一听便剪了几枝颜色鲜亮,开得圆满的交给她二人。靓儿便拉恪宁要走。恪宁忽然回头,想起了什么似的,冲着韶华过去。
韶华见她又回来,笑道:“姐姐还有吩咐?”恪宁瞧瞧四周,见没人注意,便将韶华拉过来问:“你刚才说惠妃娘娘身边的佩鸾和你要过菊花?”韶华见她一本正经,反倒愣住,只点点头。 靓儿道:“你又要怎样,咱们该回去了。”恪宁冲她一摆手,又问韶华:“他是什么时候和你说的?”韶华道:“都有一个多月了,她主子听说有这样的菊花儿,让她来和我说,让我经些心,花开好了,她便来取。”
“恪宁,你……”靓儿一拽恪宁。恪宁笑道:“你又急什么?”仍问韶华:“你和这个佩鸾熟识吗?” 韶华道:“可不是,我们也算同乡,平日闲下来,也经常往来。可这么多天了,她连个人影也不见。”
恪宁转头看看靓儿:“瞧,问对人了。”因又笑对韶华:“你再仔细想想,她最后来见你是什么时候?”
“是,对了,是乞巧节前一天来着。你问这个干嘛?”韶华道。
恪宁听了,脸色沉下来:“没什么,这位佩鸾姐姐,想必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我若见了她,给你捎个信儿也好。”
“那要谢谢姐姐了,我这样的人是不能进那里边去找她的。”韶华一指旁边的垂花门。
“你别想着进去,那里边儿可不是玩的。”靓儿在旁说道,有一手拉了恪宁出来:“你别是在想,这个佩鸾已经做了替死鬼了吧!”恪宁摇摇头:“现在也说不准,我们不如先找个人打听打听。”
“怎么打听,”靓儿轻声道:“惠妃娘娘身边,一个人也插不进去。”恪宁冷笑一声:“他原来是这样厉害的角色。”
“那我们不如告诉茯苓姐姐,让她去和太姑姑说了,再想办法查查。”靓儿道。 恪宁想了想道:“没准儿的事,怎么能告诉太姑姑。我们先弄明白了再说。”靓儿急道:“我们有什么法子?”
恪宁略一思索,忽见前面几个人一闪而过,不觉笑道:“有了。”
手段
原来山石后的小径上,胤祉、胤禛、胤祺和胤禩几人正向西花园而去。只听胤禩笑道:“二位哥哥如今有了差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轮上小弟我,也能见识见识外面是个什么样子!”
“你也不用急。以后有的是事情让你做。到时,你只不要叫苦叫累的。”说话的是三阿哥胤祉。
这边恪宁早看见他们几个,便拉着靓儿绕回去,装着从另一条路上过来。来到近处,只听胤禛道:“差事不差事的不打紧,我只觉得这是长辈的事情。我在这些上面却也不懂。”胤祉道:“那些个事情自然有人打点,我们只管颁颁上谕,抚慰下亲朋眷属。你只跟着我便是。”
说着,恪宁靓儿已经走至近前。轻轻施礼。胤祉三人都略点点头,仍向前去。偏胤禩冲着恪宁笑道:“好俊的菊花,你从哪儿得的?”恪宁道:“不过是从花圃那里折来的。想着寻个瓶子插了来,图个新鲜。八阿哥喜欢,奴婢折了给您送去。”胤禩刚欲走,听了这话又回转头笑道:“今儿怎么了?你脑袋上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说罢款步而去。
恪宁没想到刚才几句献媚的词句却引来了另一个人的不快。四皇子胤禛费了很大力气使自己不去想他刚才听到的无限可爱的话语。他不想,也不敢。那夜惊心动魄的一面之后,他还不曾和恪宁说过话。可他能觉察到自己隐隐的担忧。因为那时恪宁,是和如宣一起长大的孩子。他甚至闻得到她身上有和如宣一模一样的味道。可是,如宣是安宁温和的。静谧得像是一片山林;永远没有出路的山林,他从来也没有走进去过的。如宣和他的养母很像。是那种沉默,却不断散发着热量的女子。他的养母,或者说是他的母亲,是他对女人最深刻地认识。有母亲在,就能够有温暖和安全,并且甚至有不同于其他兄弟的更耀眼的尊严!
他一直认定他的父亲和他安静母亲一样的爱他。尽管很多时候,父亲的目光总是望向他的哥哥,皇朝的太子。可是,他在最深的心底,仍然是这样想的。父亲很爱他,等他长大了,他也许,可以,像哥哥一样优秀。然而,当他天真梦想着那一天就快来到的时候,他的美丽的,柔和的就像是暖冬的阳光一般的母亲,死了。
死,很简单。但在皇宫里,谁也不提起这个字。不是死,是薨逝。他的母亲,带着皇后的凤冕,走进冰冷的巨大的金棺。身后哀荣再大,也不过是死而以。对于死,紫禁城的女主人奉贤和那个幽居着的承淑来说都是一样的。当她们都不能以她们的方式爱和活着的时候,作为女人的她们就已经死了。而作为母亲,佟奉贤拥有了胤禛。在她第一次将一个如此轻巧而柔软的生命抱在怀中的时候,新的命运之轮已经开始转动。 她没想到的是,那个曾经让她满心警惕的,让整个后宫都嫉恨的女人,在那个幽居之所,为紫禁城孕育着一个崭新的,危险的惊艳!尽管承淑自己也知道她根本不能成为一位君王的妻子,她的血统使得她已经没有这样的资格。但是以玉一般易碎的坚强,以野兽一般无畏的勇气,她还是叩开了大清之主那善变的心扉。就算最有权利的人,也不能将她从那里抹去。就算被逐出宫廷,她仍然是个胜利的女人。当她看着佟皇后的灵柩在皇帝的亲自护送下离开北京城时,她还是佩服起对手来,她安心了,因为她知道,她的力量犹如一股最新鲜不过的血液,已经轻而易举的流淌在她女儿的血管里了。她不需要再活着了,属于她们的舞台,已经拉上了帷幕!
胤禛在自己的院落里僵硬的坐着。他想着母亲临去时对他说的那些话。无非是要他忠孝父皇,友爱兄弟,专心读书这类。他当时昏昏沉沉什么也记不住了,只是不断的呼唤母亲。他还听得到母亲的声音,那是一样的,行将就木的声音。这声音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就在不久前,他已经感受了一次死亡的力量。他敬爱仰慕的曾祖母,太皇太后。他腕上还套着曾祖母赐他的佛珠。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的离开,都是这么的突兀。令他措手不及。还有入选,这个给他带来一股清新温情的女子。那一夜在钟粹宫的灵堂,他第一次听到那个声音。真诚的,无限的同情和温暖。她也和他一样的悲伤,又是为了谁呢?难道她在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流泪?那时她在失去母亲后又一次感受到的爱,哪怕来自于一个这样卑微的女子,哪怕这几乎是微不足道的。
他抬起手,抚弄着腰间挂着的那个荷包。白缎面上绣着粉红的莲花。这是如宣的,里面塞着干黄的茉莉花瓣。透着一股旖旎的清香。他向她要来的。用那种近乎孩子撒娇的语气,但又无法让人拒绝。有时他会在梦中,看到母亲和如宣,她们变成了一个人。他偷偷的想,等他长大了,他可以连如宣这个人都讨要来的,他可以,那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很快,他就看见了他的太子哥哥拽着他的如宣。他看见如宣含着羞收下那块纯净的紫玉佩。他却又明白了,他身边的东西,没一样是他的。今天,紫禁城的一切是他父亲的。总有一天,又会是太子的!甚至还有父亲的爱。他固执的觉得父亲不再是从前的父亲。也许,母亲不及当年的赫舍里皇后,而他,更不及他的二哥!他长久的坐在回廊下。近午的阳光透过那些怪异的屋檐射进来。那长长的,寂寞的阳光。他讨厌这些阳光。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把他忘记了。他突然愤怒的站起来。他很想说点什么,可又能说什么呢?说给谁听?他连个听众都没有。恪宁!不,她什么都不懂。她的如宣姐姐死了。她还不是仍和往常一样,奉承皇帝,奉承他,奉承他的弟弟。她让人讨厌,因为她不悲伤,她不痛苦。她把如宣忘了,她怎么配做她的妹妹? 对了,她不是如宣的妹妹,她原不过是如宣的旧日主人。她的感情是假的,包括她的眼泪。她和这皇苑一样,是骗人的!
他颓然的坐下。今天不用去书房。生活里没有读书,没有骑射,没有师傅、谙达,还有什么。他可以看看那些假山假水,可以读读四书五经。假的,都是假的。他看着对美丽的奢华的门,有一个人走进来。他父亲,英明神武的康熙皇帝!他在等军报,他在批折子,他在探视太子!他的父亲不会来看望他的。以前曾经有过一次。他八岁那年,在外狩猎的皇帝接到了他生病的消息,连夜奔驰回到北京!是的,只有这一次。是在他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母亲,母亲。可他身上没有她的一滴血!她怎么会是他的母亲?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生母的。美丽的娇柔的德妃。可是,她就像是戏台上的美人。她的手是凉的。她有一个新的孩子。一个和他年幼时很相像的孩子。十四阿哥。他真的很喜欢他,这样柔弱的小生命。就像是看着十年前的自己。他想抱抱他。可是孩子拒绝着:“不要碰我额娘,她是我的额娘。”孩子的手击打着他,像是守护自己领地的小动物。
是,她是你的。我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卑微的母亲!他狠狠的想。他的母亲是大清王朝母仪天下的女人,是皇后,死了的。 凭什么,凭什么他会一无所有!那个面如润玉,有着青郁的含蓄的眼睛的女子,这才是母亲。她的手,曾经无限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脸颊。她倾国倾城的微笑,高贵庄严的神情,足以使他成为世上最自负的皇子!
他就如此的坐着,没注意谢嬷嬷走过来,在他身后嗔怪着:“我的爷,你这是想怎么着。这么辣的日头!就只管晒着!”他回头看看她,这是从小把他抱大的人。他是愿意听她的话的。可今天不行。他看着她的嘴唇动。他无意识的站起来,跑出去。他什么也听不到。他不顾皇族的威仪,在父亲的园子里奔跑。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到底还是个皇子吧!他不要循规蹈矩,他和他的兄弟们不一样。他要做与众不同的事,重要的是,他要这么做。然而,当他跑到一座嶙峋的假山后面,他停了下来。他看见了恪宁,头发亮闪闪的,娇小灵活的女孩儿,她蹲在地上,像是采摘石子路边的野花。他的弟弟胤禩站在旁边,饶有兴致的看着。
他不得不承认,这幅景象很美。他的弟弟,有着清秀的侧影。带着点孩子气的美。他一直是个异常温顺的弟弟。并且聪明有礼。他看见他抢走恪宁手里的花朵,用很顽皮的神情和她说话。他们在说话,轻松愉快的交谈。他们看不到他,他却把他们看到心里去! 那样的快乐啊!即便弟弟的母亲出身更低。即便恪宁有一个可怕的母亲。但他们快乐。他们比他快乐!他们快乐的可耻!
恪宁喜欢和胤禩一起笑闹。他不像别的皇子。他永远是随意的。他比她还小呢。但是她今天是有目的的。她要找个机会,欺骗他。她一直想找到一个绝好的理由,可以使谎言听起来自然。但是她明白,谎言就是谎言。
“奴婢有件事求您成全。”她说,她知道他喜欢有人对他恭敬些。“什么。”他问得简单利索,唇边牵起一点孩子气的笑容。他看起来真得很高兴。不停地在花丛中穿越,惹得蜂儿、蝶儿四处乱飞。他摘到奇异的花草递给恪宁,他以为她真得和他一样没有好的玩伴。因为皇子们都不会做这样幼稚的游戏。可他是真得很喜欢。他的快乐感染着她,使她觉得自己得想法简直肮脏!
“有为姐姐,她的身份,是不能到这边来的。托奴婢捎件东西给她的小姐妹。”她说着,并且知道自己在脸红。她想起母亲的话,在皇宫里。到处都是欺瞒。但她的本能,仍是做一个干净的好人。
“这还用找我这个皇阿哥!”他觉得分外好笑。“该不会是你想送什么东西给我的吧!”他的邪气而又自然的笑意弥漫着。用一只手拽住她的一小块衣角。她没有试图躲避,而是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道具:一只精巧的胭脂盒子。怯怯的说:“是这个,并不是给您的。”
他“哧”的一笑。但随即又失望了。他可以锦衣玉食,可以呼奴喝婢。但不一定会有人真得想送他一件礼物。只代表一种感情,而毫无目的。
“是想送给惠妃娘娘身边的佩鸾姐姐的。她求我传递东西进来,这可是,不对的。但是,八阿哥,您最体谅下人的。”
他的神情稍紧张了一下,但很快缓和了下来。仍是那样笑着,放缓了语速:“那你就自己去找她,谁敢拦着你?”恪宁仔细地观察着他,他的慌张没能逃脱。“奴婢有点儿,害怕惠妃娘娘。这可是不规矩的事情。”
“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儿,我去给母妃请安,帮你捎过去就是了。他变得冷漠下来,一把拿过胭脂盒儿,掂在手里左看右看。恪宁又小心翼翼道:“也不知怎么了,很久不见她呢!”说完拿眼锋一扫胤禩。胤禩向前踱两步,像是要走。恪宁只能深吸口气,突然说:“前儿奴婢看见良主儿了。”这句话奏效了。他停下来良久才回转身冷笑着:“这才是你最后的一出儿戏!”
“母子天性!奴婢真的什么都不能说。但是私下相见,总会有人说闲话!您倒是没什么,不过良主子就……”她欲言又止。抬起头去发现胤禩微笑着看着她:“我就说我瞧人的功夫因该有长进。我早就和你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他走到恪宁身边:“你就打定主意来欺负我!你怎么就打定了主意!我额娘会忍气吞声,但是我不会!你就认定我治不了你!你就不怕我也把你推到池子里去!”他步步紧逼,嘴边的笑一抖一抖的:“那儿又深又黑,人掉下去,扑腾不了几下。不过那儿很好!没人骂你,也没人瞧不起你!”他一把扯住恪宁。然而,当他看见她的眼泪,盈在眼眶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