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难不成……难不成他……他还没有……没有……”最后一个字卡在另一个士兵的嗓子里,怎么也不肯吐出。巴尔烈方才恶狠狠的赌咒显然刻进了这士兵的脑袋,拂逆上司的话,他可不敢提。
“哎哟……”“哎哟……”忽然,火把掉在地上,黑暗中几个士兵撞到了一起,接着爆发出齐声的尖叫。巴尔烈粗哑的嗓音也包含其中。不过,他第一个恢复平静。火把又被点亮,巴尔烈沉着脸,把胆小的士兵大骂一顿,然后,用绝对肯定的语气又把他刚才赌咒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年羹尧必定死了。你们没进东边那座大屋,不知道情形……嗯……说来也真怪……年妃娘娘……居然要拔出那支插在她哥哥胸口的羽箭!这可是致命伤哇!在没有妥善医治条件的当时情形下,这么做无疑是给年羹尧贴上一道催命符!然而更奇怪的是,皇上他——”
说到雍正,巴尔烈及时打住,他忽然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于是赶紧隐去雍正的片段,遮遮掩掩地把话圆了。支吾了一会儿,他道:“后来……后来这年羹尧流了更多的血……你们没看见……差点把那张软榻都染红了……凭借我多年的见识判断,哼,他绝对没有再活命的机会!”
装模作样喟叹一声,半坐起身体的巴尔烈摇晃着脑袋,脸上挂着刻意的同情。
“所以,你们说,对还未被众人告知此事、仍被蒙在鼓里的公主,美丽的心采公主,我该如何向她交待呢?难道我们一定要这么残忍?哦,老天……”他捧住心,表情痛苦道,“你为什么要折磨这么一个可怜的女人?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肥嘟嘟的手指挤在肥厚的胸口,完全看不见。半坐在担架上的男人看上去就像裂开的一个肉球。
一个士兵忍不住笑出了声。巴尔烈立即白了他一眼,装作没听到地又喊了几句骂天的呐喊,很快安静。
“所以,为了不让公主伤心,我们只好顺应她的意思,佯装来找年羹尧好了。年羹尧死去的消息绝对不能由我来向公主禀报。”
巴尔烈总结道。
“为什么?”一个士兵不懂,“为什么将军你不能告诉公主,让她绝了对年羹尧的念头呢?又为什么我们非得要瞒着公主呢?”
没等巴尔烈开口,另一个士兵用刀背敲了一下先前这个士兵的脑壳,“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要是果真告诉公主真相,公主的心里岂能再容下我们将军?绝望会转变为忌恨也说不定;女人的心是很奇怪的……因此,为了将军未来准额驸的地位考虑,这种叫人难过的事还是让别人说出口比较好吧……至于为什么要瞒着……嘿,很明显,过了今晚,等公主回京,自然有人跟她说,咱们将军使得是缓兵之计!”
巴尔烈闭着嘴听这士兵说完,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熊熊的火光却把他闪动在瞳孔里的欲望完全照清!
于是,巴尔烈吩咐众人四下分头再看看,说是就这片地方没被仔细搜索过,说不定真能把年羹尧的尸体找到。“嘿嘿,要真是这样,这可就是老子今晚吃的第二颗定心丸啦。”想起十三方才给他吃的那颗,巴尔烈嘴角噙出深深的笑意。
小蝶被灿英握住手,两人掌心均是一片冷汗。
还好,巴尔烈带着人分散开,分作几拨,竟是往他们的反方向走去。“先找那头,待会儿再回过来找鹅卵石与围墙下面这片地儿!”他们的声音朝这边扩大了会儿,又缩小。他们走了,但一会儿就要朝这边靠近!
犹豫的思绪同时捕捉住小蝶、灿英。他俩默默对视,缄口不语。
过了会儿,灿英低下头懊恼地揪住胸襟,一拳接一拳地往自己胸口上砸。小蝶想抓住他,却被甩开,推落在地。
“刚走了个十三,又来了个巴尔烈,可恨!是在可恨!就差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小蝶……我们只需要再半个时辰……就能成功了……小蝶……小蝶……”
停下捶打的动作,他盯着被磨出血泡的手指、裂开的掌心,感到钻心般的痛。抖了下后背,灿英一个踉跄,忽然被脚下某个事物绊倒,跌在地上,咬了满口泥。
盯住那个害他绊跤的事物,那个装酒的皮囊,他颓然又丧气,抓住皮囊,吐掉嘴里的烂泥,他从地上爬起,半坐在小蝶面前,沙哑着声音,提出一醉方休的无可奈何的建议。
浓烈的酒气弥散在空气中,刺激着小蝶的喉咙。装酒的皮囊!烈酒!小蝶的目光被皮囊吸引。忽然,她感到脑中有些零星的、残存的、沉睡的东西被隐隐激活,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但是些什么呢?她记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能帮助他们走出目前困境的事?小蝶低着头拼命地想,想把思绪整理清,但却是越急越乱。不由涨红了脸。
注意到她盯住皮囊出神的模样,李灿英不由好奇,问她在想什么。
“皮囊,这个皮囊……”小蝶结结巴巴地说,又回头看了眼年羹尧,盯着皮囊问,“里边装的是酒?烈酒?”
灿英会意,想起先前年羹尧高热口渴小蝶拿皮囊里的东西喂他时的情形,轻叹道,“是啊,这里边的东西不是水……虽然不能解渴,却能解愁。小蝶,让我们痛痛快快地醉一场吧……在最后离别的时刻……”
小蝶的声音剧烈颤抖,“烈酒……你确定这里边装的真的是……烈酒?”
“当然。这是为十四爷精心准备的。我怎么会弄错?”灿英嚷着,手中的皮囊勾起他的沉思……
“一次我和十四爷在遵化的郊外狩猎,那次十四爷打猎打得兴起,回来一路引吭高歌,后来他嗓子干哑,便叫我把皮囊递给他,我以为他口渴,急忙解下送过去,谁知,他刚喝了一口,就吐掉大骂问里边怎么会是水?骂着骂着,他忽然脸色一呆,抖动着嘴唇叫起一个人的名字……后来……他流下了眼泪。从那以后,我的皮囊里装的便不再是水。”
“那么是浓度很高的烈酒喽?”小蝶抓紧他的手,眼神露出期待。
“浓度?你是说酒劲大是吧?哦,那当然!不是够分量的酒怎么拿来款待十四爷……嗯……你哥哥方才不是尝过吗?嗯,他这会儿不能开口……小蝶……你要是再不信……你也来尝尝……一试便知……”
小蝶急忙摆手。脑海里的思路已变得清晰。孩提时代看的那些港片硝烟弥漫的镜头在她眼前飘过。她把她的想法告诉灿英。因为太激动,以至于忘记措词。
“爆炸!酒精!还有火!我们有办法啦!”
她断续跳跃性的表达方式叫灿英面露疑惑,想了半天,他终于弄懂她的意思。
抓着皮囊,他问,
“你是想说烈酒被点燃时会产生某种威力吗?啊……我明白啦……你是想要用这种方法把石头炸碎?把这个狗洞炸开?”
说着,他也跟着身体哆嗦起来。
小蝶拼命点头,断断续续地对他解释,
“就是这样,烈酒……还很满……满满地被压缩……压制……被装在你的这个皮囊里……只要猛烈地摇晃,再用火种把它点燃……幸运的话……石头……石块……需要我们再花费半个时辰才能弄妥的石块就会被炸裂……在巴尔烈靠近我们之前,或许我们就能出去啦!”
灿英握紧双手,开始在身上摸索,好一会儿,他忽然哭丧着脸,取出一个被汗水淋湿的火折子,丢在了地下,捂住眼睛,不敢看小蝶。
小蝶倒吸一口凉气,“没有火……这个办法也不行……没用……终归还是没用……”
这时,巴尔烈等人的声音去而复返,逐渐朝这边靠近。他们有火把!这点猛地被两人意识到。
“我去抢一个火把过来,然后,你拖着年羹尧先走!”灿英冷静地开口。
“不!你这样是去送死!我不能这么自私!”小蝶不同意。
灿英大急,甩开她柔软的小手,抓着脑门,焦躁地低吼,“那你现在就走!一个人走!”
“不!我不能丢下他!绝对不能!”小蝶盯住年羹尧,啪嗒啪嗒地掉泪。
“那你叫我怎么办?”灿英摇晃起她的肩膀,满脸受伤。
一个沉寂在他们背后、掩藏了不知多久的声音响起!代替小蝶做出了回应。
——“不知道……我的鸟铳能否代替火把……发挥出作用?”
回过头,十三正朝他们笑眯眯地走来!
小蝶愣住,吃惊地张开嘴巴;灿英望着十三,流下了热泪。
石破天惊地一声巨响后,小蝶跟在抱着年羹尧的李灿英身后,终于逃了出来。逃出这个叫她快要窒息的寺庙,逃出这个冗长的黑夜。
没走出几步,头顶东边的幕布被揭开,惹人爱的新鲜的桔红色的云彩开始在天空里聚集。它们越聚越多,力量越来越强,眨眼间,把笼罩了一个晚上的黑布掀掉。大地光亮一片!虽然此时红日只升起一小半,但温暖的感觉已充斥进小蝶的胸膛。她的心被装得满满的。
走了一小段路,来回守望在半山腰处的清风、皓月的马车就发现了他们。灿英在把年羹尧交给清风抱上马车后,盯着小蝶看了好久,终于什么也没说地转过了身。
“难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小蝶站在马车前的疑问令灿英暂停下脚步,然而,只是暂停。他脚下的步伐更加的快,快到不让小蝶再有询问的时间。被儒家纲常伦理驯服的灿英的头脑主宰住他的身体。雍正、十四、十三的影像一个个开始在他脑中逐渐变得清晰。灿英,这个叫小蝶难忘的伙伴,很快消失在日出的光芒中。他没留给机会让自己犹豫。
在清风皓月的催促下,小蝶坐上了马车。
在急遽、逃命式的颠簸了一个时辰,他们安全地逃离法华寺的地盘,走出法华山的山头之后,年羹尧在马车陷进一个泥泞水洼、车身的震动的时刻醒了。睁开眼,他似乎完全恢复了意识,先是眯着眼打量了下四周,接着,年羹尧长长叹出一口气;坐在他对面的女人的身影把他刺激。为此,他冲着她大喊,问她为什么还呆在这里。
正在后面推车的清风听到声音,探头进来察看,却是被年羹尧喝斥着叫他立即把小蝶丢下马车。清风不由愣住。
小蝶呆望着年羹尧,不说话。
前边赶车的皓月勒住马,也走了过来,又被年羹尧下达出相同的命令。皓月也露出如清风般同样迷惑不解的表情。
见两个侍卫不买账,年羹尧只得把恶狠狠的面孔转向小蝶。
“下车,我叫你下车!难道,你耳朵聋了吗?”
“大将军!”清风皓月同时朝他跪下,刚张开嘴准备为小蝶求情。昨夜的事虽然小蝶没来得及和这兄弟俩说,但是,年羹尧的伤,小蝶的憔悴,两人血迹斑斑的衣衫,谁也看得出昨夜经历过的艰辛。然而,年羹尧没给他们开口说情的机会。他打发他们两个去撬动马车。清风皓月只得遵命。一前一后地走出车厢。
吃力支撑起身体,年羹尧靠坐在车窗前,又对车厢里的她板住脸。她的样子真狼狈!若不是那张仍然叫人不能呼吸的脸,她浑身上下看上去就像一个逃荒的难民!年羹尧的手指瑟瑟哆嗦了几下,忽然死死握紧。攥住拳头,他又对她下了逐客令。
小蝶还是不吭声。挺立的鼻梁倔强得皱了两下。
就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动作,让年羹尧叹了口气,
“你走吧,还是走吧!跟着我,从今而后,只能是受罪!你……你把我忘记吧!就当我果真死了!”
小蝶开始抽泣。压抑的、哽咽地哭泣。年羹尧感到不耐烦。粗鲁地对她伸出手臂,他打开轿帘,与车厢后正抬着一条木棍使力的清风的眼睛撞住,年羹尧立即避开他询问的视线。绷紧脸上冷冰冰的线条,猛地胳膊用力,把小蝶推得跌下了马车。
“回去!回去!我叫你回去!回到他身边去!”
“不!不!我不要!我要跟着你!”小蝶伤心地大叫。鬓角的长发粘在脸颊旁,脸色惨白如纸。她孱弱的身体透支到极限——开始剧烈地摇晃。看上去,她似乎就要摔倒。清风好心地伸手把她扶住,却被小蝶甩开。她站在倾斜在地面的车厢前,朝年羹尧伸出手,希望拉住自己的人是他。
“不要抛下我,年羹尧,求求你!”
她满是血泡的手指矗立在年羹尧眼前,喉结滚动,年羹尧眼中闪过不忍的表情。就在她下一刻险些被脚下的泥泞绊倒的时候,他终于拉住她的手,似乎仍在犹豫,
“你会后悔……”他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心抽搐不已。缓缓地,他松开她,往车厢墙壁后靠,想与她保持距离。
小蝶忍住哭泣,拼命摇头。紧紧地、抢在他前面,用尽全身力气地抓住男人的手指,生怕她再被丢弃……
见到这一幕的清风被感动,抬起木棍的肩膀忽然有了力气,猛地开始用力。车厢前传来皓月的一声吆喝,马被催促着往前拉。
这时被年羹尧拉住的小蝶只感觉眼前一晃;马车被成功撬起,从低陷的水洼中脱离。清风、皓月欣喜的呼喊分别从车厢前后传来。
☆、CHAP147 逃难二重奏之小风篇序曲
叫允禟等待的事情终于来了!在法华寺事件的第二天,关押他的紫禁城最黑暗的死牢囚室内,终于迎来了瘟神!田文镜沉着一张臭脸叫人打开了他的牢笼大门!
允禟这间与其他囚室隔离的漆黑一片的牢笼被照亮;田文镜在靠近允禟床头一张算得上是案桌的木板上点燃了一只蜡烛,幽幽闪动的烛光,还给允禟眼睛原有的权利。他注意到走在田文镜身后的是两个侍卫,他们双手合抬着一个大铁箱。
冷哼声中,田文镜没搭理从枯草堆床上爬起转过脸来看他们的允禟,只是叫两个侍卫把大铁箱放下,又让他们打开。
铁箱中的事物闯入允禟的眼帘。
为此,他仰天大笑。从凌乱的床铺上站起,拨弄掉粘在脑后的几根枯黄的稻草,用冰冷讥诮的腔调向田文镜表达出自己对眼前之所见的观点。
“田大人……你该不会……糊涂到要把这些家伙往本王身上使的地步吧……哈哈……可笑……真是可笑哇……”
“这些家伙怎么了?”倒竖着浓眉,田文镜朝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退下。牢门被带上,侍卫走了出去。烛光剧烈抖动着宛若大家闺秀般弱不禁风的身体,缩聚成一团,光线更暗!
盯了眼田文镜投射在墙壁上庞大张开如巨人般靠近的影子,允禟笑得张狂。他双手叠放在腹部,颤动着下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笑死人……哎哟……真是笑死人……本王的肚子都笑疼了……”
田文镜冷冷地盯着他,死死咬住嘴唇。一直很有耐心地等对方笑完,他才打破沉默,“九爷是在嘲笑区区在下,还是在嘲笑代表《大清律例》威严的刑具?”
听者立即变了脸。所有残留的笑意冻结。如同川剧换脸般,深仇大恨的脸谱覆盖在允禟的五官上。瞪着眼,他朝田文镜射出吃人的目光。
“就凭你?也配提我大清朝?也配提什么威严?呸!”低下脑袋,他朝田文镜的脸上狠狠啐出一口,唾沫准确无误地落在目标的鼻梁正中。
田文镜大怒。皱着眉,挥起衣袖狠狠抹掉鼻梁上的东西,大步冲到允禟身前,仰着脸,伸出手臂,一把扯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死死攥在手里。
他开始扯动他的身体,像狗主人拨弄他的宠物一般,那样任由心意。耷拉下脑袋的男人被他拽得重心不稳,脚步踉跄。
允禟跌跌撞撞的身体宛如一只飘荡的风筝般在阴暗潮湿的囚室中盘旋,忽而左右摇晃,忽而前后俯仰,总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