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识K心头怪异的源头。
有时候,他偶尔静下来的时候甚至会想,这个女人为什么不和他其余的侍妾一般整日以争风吃醋,贪婪珠宝为己任呢?然而,这种静下来思考的几率太少。为春香这样的女人费神又让他觉得脸上无光,有失身份。沉湎于声色的他遂也不愿再多想。
如若不是春香今日的出言不逊,这些早就被他抛开的思绪断断不会再在他的脑中浮现。此时,允禟斩断沉思,面对春香,厉声喝问。
“你这是干什么?逼迫我吗?”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恳求,恳求九爷应允。”她伏地答道。
“应允了你进宫跟随那被废的女人?春香,你莫不是脑袋糊涂了吧?不同于有了弘历母凭子贵的钮钴禄氏,那年小蝶……如今已是昨日黄花,听说早被关在闲梳院中……似乎还于一年前产下一夭折的女婴……之后便连太监宫女都乏于问津。
这会子,你还会要想去跑到她面前尽忠?你……你磕了耗子药啦?这可压根是赔本的买卖!先别说那闲梳院与我这里的境况是天壤之别,但说你要是跟着那女人人前人后遭受的白眼闲气,恐怕,就不是现在穿金戴银的你所能承受的了的!”
“多谢九爷一番抬爱,春香这些都已想过,明白九爷所言句句善意,但——但出身低贱的春香不畏惧这些,奴婢的决心已定,还望九爷成全!”
“决心?!成全?!”允禟听得脸上变色,拍打着椅子扶手,豁然站起,两道眉毛如麻花般拧结到了一起,
“在你眼里,我这富贵荣华之地竟是比不上那深宫冷院喽?嘿嘿,原来,我好吃好喝地供养了的竟是个白眼狼!养不得家的!”
春香听了,泪如雨下。跪在地上想挨到允禟脚边抱住,却被他躲开。她哭得愈发伤心。
“九爷,我的命是您的,春香就是一辈子做您奴婢,都心甘情愿;因此,凡九爷交待给春香的命令,春香没有一件不尽心费力去做的,这些年的种种,自是不必说了。九爷后来怜我,让我在府中有了安身的位置,为此,春香更是感激于心,惦念着九爷的好。然而,春香这些年心头仍然惦记着昔日小姐的影子。若说九爷给了我生命,那么小姐给我的就是灵魂……”
“哼哼,生命?灵魂?”允禟玩味冷笑,转过身弯下腰伸手揪住春香的头发,逼迫她与自己对视,“从不曾听你说过什么贴心的话,没想到,哼哼,说起来竟是如此伶牙俐齿?!嗯?我知道了,这些都是你听那年小蝶提起过的?”
春香默然,微微点头。
“小姐对春香,从不拿区别的目光对待。她待我是真好……”
闻言,允禟大怒,恶狠狠捏住她下巴,低沉下嗓子,“我待你就不是真好?”
聪明的丫头不再回答。这些年,她经历的事情太多。哪些话该接,哪些话该避,这些技巧她已经熟练掌握。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懵懂的小丫头了。曾经冬雪的死给了她太多的体会。
允禟瞧了眼她一脸坚决的模样,心思忽然转动,不禁又把事情往另一个方向推敲了一下。他想,这事儿既然由她自己心甘情愿提出,未尝于我没有利益可图呢?听说,那年小蝶如今仍然勾得老四时不时前去探望,既然宜妃已死,八哥那边在大内断了线,我这头如此自然连接,岂不是便利得不着痕迹?如此一想,登时把胸中些许的不快统统抹了个干净,朝跪在脚边的女人重新换上了一副笑脸。
看着猝然更换上的笑容,春香只觉得周身冰冷。没容得她细想,允禟接下来的话便打消了她原本的所有顾虑。
“为人者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忠字。很好,春香,我果然没看错你!”
“啊,多谢九爷成全!春香一旦进宫,定会时时在菩萨前进香,替九爷这般的好人祈福,求菩萨保佑您福寿安康,子孙绵绵!”
“不——”允禟摆手,示意她自己的话还没说话,从地上拉着她站到自己眼皮下,他深深地看入她的眼,“曾经,你是我在年府的探子;现在,你要做我宫里的眼线!”
“啊!”
春香双手捂着嘴失声尖叫,弯曲手臂,接着手掌交叠在胸前,把衣襟紧紧攥在手心中,搅动不停。她垂下头,不敢触碰男人的视线。
她该怎么办呢?在她认识的人之中,能有能力把她送入宫的除了九爷,怕是没有第二个人选。小姐必定是要见的,休不说自己这颗始终为她热忱跳动的心,但就说她如今失子失宠的凄凉遭遇,自己就不能不前去尽一份心。然而,自己这股赤诚之情必定非要被迫夹带上邪恶的种子,与之同行吗?做内奸的滋味,自己不是没有尝过。这份会麻掉舌根的苦涩,还是不要轻易触碰的好。
可,九爷,会让自己有选择的余地吗?
春香疑惑了半晌,刚朝男人缓缓抬起头,一杯沁着香气的酒盏抵到了跟前。顺着捏住酒盏的那双叫她迷恋的手,她飞快地又把他打量了一眼,嗫嚅地还想分辨什么,但允禟低沉的笑声已然响起。大笑中,他得意地喝干了自己手中的酒盏,笑盈盈地把手边的那杯抵到了她的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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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哭声墙内笑,有人忧就必有人得意。这一日,钮钴禄氏所居住的毓庆宫的门槛就险些要被人挤破了。没错,今日,恰巧是她亲生儿子爱新觉罗弘历的周岁生日。一众讨好巴结的嫔妃把她那几间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本来,皇上子嗣寿辰,算是件大事,换做前朝年间,少不得要邀请上皇族八旗各个宗室的亲戚,在宫内大摆筵席予以庆贺。但,雍正执政的理念毕竟与康熙不同。他是崇尚一切节俭的。除了去年在天坛必要的祭祀、与嘉奖年羹尧及下属在西北建立的功勋外,自打雍正即位,倒真是没敢多花过一分银子。这份俭朴也被他用到了内宫。因此,就算如今他这个最得宠的儿子过生日,他也只是命令内宫酌情欢聚,自行庆贺一番,而不让大内拨出应有的例银。
为这事,耿妃今天中午又来找到钮钴禄氏,教唆着她如何抱着白胖的儿子如何在雍正面前转悠,如何行之邀赏之类的,若干串联百变的花招莫用其极。很快,就被脸色犹豫的母亲拒绝了。
“怕什么?!弘历这份赏赐,还不是你应该得的!”耿妃啐道。
面对着她眯起的一双细眼,钮钴禄氏忽然想到她在太后乌雅氏临终前的眉眼,不禁心觉厌恶。摇晃着脑袋转动了两下,她叹道,“不,我们做的孽够大了,我不敢……我不敢再奢求什么了!”
接着她眼睛望向耿妃身边的空气,飘忽的眼神失去了焦距。凝神发呆。
“什么作孽?什么奢求?我说姐姐,你想得太多了!那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世上怕是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啦!”
“是呀,那些经手的婆子婢女都被你送出宫去啦,宫里算是安全啦!”
瞥了眼钮钴禄氏,耿妃咯咯一笑,食指点着她的太阳穴,骂道,
“真是个榆木疙瘩!都到了这会儿,你还相信我给你编的这些话?难不成你当这宫里进出便利得如同在菜市场买菜一般么?想我区区一个没靠山的女人,哪里有什么能耐能把那两个肥婆子和三个小丫头给变戏法儿似的变出宫外?”
“啊……你说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哦,不!太可怕了!不!你必定是在哄我,与我戏耍。不然,你怎么解释,你每月依旧从我这里取走的那两封银子?这钱不是给了被送出宫的那些婆子丫头,却又是花在何处?”
执起钮钴禄氏的手,耿妃用两掌合着,来回搓着,看向她的眼神中露出想隐藏却没藏好的鄙夷之态,
“哎唷……傻姐姐……你怎么这么天真哩……”她眼珠转着往四下打量了下,见无人,便才放开胆子,凑到钮钴禄氏耳边吐露出实情。
瞬间,钮钴禄氏的五官变得僵硬。她愣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回过神。紧张地一把拽住耿妃的胳膊,艰难下咽一口唾沫,压着嗓子问道,
“你说什么?你要去的银子都送给闲梳院的宫人了?那……那……那么就是说……那几个经手此事的婆子和丫头……她们……她们……都……都已经……”
话就此打住,说话的女人显然意识到了今天吉日的事实,她不想往下说了。
然而,耿妃却似故意般,硬是把她的话给补充了个完整。
“的确,那几个婆子丫头都已经没有再使用这些银两的必要了,她们能使的是另一种钱币。”
钮钴禄氏正喝着茶,听到这里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话意所指,不由噎住。一大口茶水含在嘴里再也无法下咽,咳嗽着哇地一声朝对面之人尽数喷了出来。耿妃完全没防备,不由湿淋淋地被吐了个正着。一个早上的精心打扮彻底毁于一旦,原本还想乘着今日的喜庆日子得见圣驾,不想却先讨了个如此的对待。坐在原地,恼红了脸,却又不便对着钮钴禄氏直接发作,不由跟着闲扯了两句,就悻悻告退。
回想完中午这段,钮钴禄氏依旧坐在众后宫女子中间吃酒,几次派人到门口张望未果,心情便愈加地不快起来。原本她酒力有限,脸皮又单薄,经不住众人相劝,此时,已是喝得脸颊酡红。说话也逐渐含混。看了看桌上已吃掉大半的菜肴,又大着舌头叫婢女去添置酒菜。
这时,身边诸多女子听了,均是咬舌窃笑。有慕她如今地位善意的笑,当然也有不怀好意等着看是非的笑。笑完,适逢奶妈抱着睡醒了的小阿哥弘历过来,钮钴禄氏身处的这个圆桌的数十个女眷见了,登时纷纷迎了上去,叽叽喳喳说起了恭贺之词。有祝小阿哥长命百岁的,有贺小阿哥身体康健的,有愿他将来聪明灵慧才智出众的,有望他将帅之才忠心报国的。
钮钴禄氏越来越沉重的眼皮间只见到一张张不停闭合又开启的嘴唇,有厚的,有薄的,有宽的,也有窄的。一片片接二连三不间断地映现在钮钴禄氏眼前,让她只觉得更加晕眩。
两个婢女见了,急忙搀扶着她在弘历躺卧的摇篮边坐下。众女见他们母子相对,更是煽动嘴皮,能说会道者逢迎之词如绵云流水,不可断绝;不善言辞者也不肯放过机会,在重复了几遍快要嚼烂的词语之后,悄悄塞银票至弘历摇篮下者有之,走到钮钴禄氏背后亲自为之松动肩膀者有之,对着摇篮内正睁着一双清澈大眼打量众人的小弘历挤眉弄眼做鬼脸者更是不乏其人。
热闹、又乱哄哄的气氛就是此刻毓庆宫的写照。胤禛在小太监常喜手提的那盏灯笼的照耀下,站在门外,见到的就是这番情景。
原本酒宴吃到了最后,众女正欢闹在兴头上,胤禛的乍然驾临无疑不啻于一剂退热凉贴,登时令吵吵嚷嚷的场面转为冷清。
胤禛朝一干面若寒噤的女人一一望过去,除了醉酒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钮钴禄氏之外,众女俱都伏地而跪,叩拜之后无一不露出若蟊贼被逮、鼠被猫捉后的表情。这种反应让胤禛觉得好笑。他又打量了其中两个平日净在他眼前装柔弱的女子,见她们一个赤着手臂,捋高袖子,满头大汗;一个只穿中衣,外褂横系在腰间,浑身酒气。注意到这些,胤禛眼里的笑意更浓。
他甚至想,如此这样才是她们私下里真实的模样。是自己平日里如何也见不到的作态。于是,心情变得愈发好的他脸色稍霁,走到屋内正中央的椅子处坐了下来,饶有趣味地问起各嫔妃送来的贺礼。听完众女回答,胤禛点头望向奶妈托盘上的金锁、玉碗、珊瑚玛瑙的珠翠之物,一一与其所答对应。忽然,他的视线被众礼物当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布袋所吸引。
“这是什么?”走到托盘前,他拣起布袋,抽开上边的丝绳,一双小孩子的虎头布鞋落入视线。恰逢弘历开始哭闹。洪亮的一声大过一声的啼叫是此时这屋里唯一对抗雍正说话的声音。
“见惯了金银玉器,珍珠翡翠,这等寻常百姓家的事物倒是觉得稀奇!”捏起一只鞋摆放至掌心,胤禛注意到了这鞋与平时所见的不同。
平日里所见的虎头鞋都是靠灵巧的女红一针一线地刺绣出来。譬如老虎的模样多半是用黑线做眼睛,紫绿蓝线做嘴角与胡须,额头当中的王字则是用金线绣制。然而,手中的这个虎头鞋却是特别的。特别在它用原本废弃掉的零碎绸缎布代替了针线。然而,这丝毫没妨碍作品的细致,或许单就针脚而言有些凌乱,但毕竟瑕不掩瑜。只要瞅一眼由各色布缎拼接起来的小老虎憨态可掬的模样,你就会情不自禁的觉得喜欢。
胤禛食指分别轻触左右鞋面那小老虎的胡须,才发现在这数根七彩细布条上竟是各自系着一只如绿豆大小的银铃铛,手工者之心细,由此可见。
赞叹之余,他招手叫奶妈抱来仍在啼哭的弘历,拿鞋与哭得小脸通红的寿星裹着布袜的小脚比了比,穿戴上去,竟是说不出的合适!原本胡乱摇动的小人的小腿忽然停下了动作,弘历被脚上那发出的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吸引,瞪大了眼,对着鲜艳可爱的鞋子望了望,竟是扑哧一声,破涕而笑。
胤禛见了大喜,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爽朗笑容。抚掌笑问众人,是谁送来这般心思灵巧的礼物。然而,回答他的是屋内的一片寂静,众女匍匐在地,均不敢抬头。胤禛的好心情彻底不见了踪影。脸色跟着转变。他抽搐着嘴边的青筋,冷着腔调向众人发作。
“朕在问你们的话?难道你们一个个都是聋子?都是哑巴?哼,这套庙堂之上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作为竟也是被你们内宫的女眷们一个个给学了个精透!好、好,你们都是聪明人,都晓得拿捏说话的分寸;好、好,没有比你们这干嫔妃更会侍奉朕的了!好!真是太好了!”
雍正的怒骂还没说完,弘历那边的啼哭声又起。仿佛故意配合着九五之尊责备的语气一般,到最后,声音也随着主旋律越来越大。这种配乐显然又让雍正陷入更大的烦扰中,白了眼不晓得看脸色的奶妈,回头朝常喜使了个眼色,这哇哇大哭的小毛孩儿才被两个婢女拥着,由奶妈抱着退下。
众女探头窥伺,也纷纷想借机告退,然而,彼此偷看了眼帝王乌云般的神情,一个个又都只得继续呆在原地,耷拉着脑袋,聆听圣训。
果然,没过一会儿,训斥声传递到耳边。
雍正道,
“伦理纲常,此乃天地间第一等大道,凡为人者必守也。身为妇道人家,你们是朕的嫔妃,是陪伴在朕身边的女人;但论品衔,你们却也是臣子,该享有为人臣者该尽的忠君本分。遵夫、守礼,是你们肩头理应挑起的担子。别以为跻身皇族、身处后宫便可高枕无忧,于飘飘然间,或蝇营狗苟,或嚼人是非,或处心算计。一个个拿着大内的供养,腆脸厚颜,贪图享乐。朕之前总是耽于朝廷事务,无暇顾及汝等……”
嘴边逐渐露出的文绉绉的措词,让说话人自己一时也感愕然,恍惚间似觉得这些话自己在哪里说过。因此,接下来说得更加流畅。
“但汝等勿要忘却,忘却自己之身份,忘却现如今汝等所处之荣耀是从何处来,又是由何人所给予。若果真把这两项思虑清晰,想得透彻,于汝等之后之所为,必定百无弊而只余利矣!此等其中干系利害,千万糊涂不得。汝等亦可以此为谨慎言行之训戒,督促修缮,以使日趋所言所为合乎伦理纲常之规范是也。此番言语,非责难之言,实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