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禩不答。小风被他揽住的双肩却颤抖个不停。
“就因为这个贱人,所以你拒绝了我的忏悔,是不是?”郭罗络氏又问。然而,允禩没再给她机会。听闻到争吵声赶来的几个家丁接受到他的示意,越过朝霞,已把人架出老远。女人尖细的叫喊声这才逐渐消失,耳根得到了清净。
“你为什么利用我?”谢小风甩开允禩的胳膊,背转过身,拾起地上血迹斑斑的剪刀,找出干布,慢慢擦拭。
“利用?这个词用在现如今你我的身上,是不是俗气了点?”他笑。
“俗气?也能用来形容你和八福晋之间的关系吗?”她擦拭的动作停下,放下剪刀。转过脸,盯着他的眼睛,想把他这个瞬间的丝毫反应看个仔细。
他被惹得不高兴了。挑动着眉尖,注意到她此刻探寻的视线,竟是躲藏似地闭上了眼睛。
“小风,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是,当然,没错,这属于你个人的私事。可是,就像你说的,这事压根轮不到我操心。和我没一点关系,可是,既然与我不搭调,属于你们高贵的八贤王和尊荣的八福晋的情感问题,怎么却又会最后偏偏牵扯到我呢?王爷,你该知道,始终拿我当做挡箭牌,不会终究解决任何问题!”
“大胆!”男人气得拍打着轮椅侧边,双手抓紧了腿上的薄毯,趁小风不注意,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连带着手中用力,让她整个人竟是仰倒在他的臂弯中。直到瞥见她脸红,他被激起的怒气才得以稍事的平复。
“看来,你似乎还不明白我们目前的关系。”
“关系?不过是利益关系,各取所需罢了。我尽心服侍你,你放掉田文镜。”她在他怀中侧过脸,尽量不让他注意到自己的慌张。
“是一场交易没错,可交易的双方并不意味着站在同等地位的平台上。换句话说,你得明白自己该表现出来的姿态。”
“姿态?”小风狐疑地眯眼,在他臂弯中不安地扭动了□体,挣扎着想半坐起来,却被他有力的手掌牢牢定格住脖子,不能再动弹分毫。
为了避免再度对视的尴尬,她只得如聒噪的乌鹊般继续,“哦,当然,我明白,我自己作为奴婢侍奉的姿态。可是,别忘了,奴婢也是人!是和你八王爷一样的人!”
“错,”他开始舔舐嘴角,一边舔,一边盯着她撅起的樱桃小嘴,声音低哑,“奴婢二字在本王眼里,只是件事物,听话的事物。你还不懂吗……知道方才我要对她说却没说的话,是什么吗?”
小风摇头。看着他俊秀的脸在眼前放大。
接着,耳畔响起他可恶的言语。“我方才想对她说的是——打狗也要看主人”。
他居然用这样的巧妙的比喻来解释现如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小风气呼呼地真想反驳,刚张开嘴,就被他火热的双唇覆盖住,挺拔的鼻梁恰恰挡住她的鼻尖。
若不是门外恰时响起了惊扰的一声咳嗽,小风以为她就要因为窒息而死。一阵惊慌失措中,显现不能自已的她顶着发烫的脸颊,被允禩双手托着站起身,低垂着头,朝门外正仰头假装看天气的老十允誐福了福身体,就以奉茶的借口匆忙告退下去。
允禩夹起两根手指轻轻弹了弹衣袖上的皱褶,点着头朝老十打起招呼,“这么大清早就来,十弟,你可是稀客呐……”
没心没肺的老十哈哈大笑,拍手笑着跨过门槛,挨着允禩身旁书柜的一处台面随意坐下,“八哥莫要取笑,弟弟我贪图安逸,自然不是你们这府里的常客九哥可比的……”
听到“常客九哥”几个字,允禩的脸立刻又暗了下来。老十却没注意到,就像昨夜他没注意到允禟发泄在耳边的苦水一般。于是,他一边打量着整饬过后的书房,一边继续嘴边的攀谈。
“八哥,嘿嘿,其实我也不瞒你。大清早的,我来找你的确是有事情。”
“哦?”允禩应了声,抬头注意到耷拉着脑袋进来奉茶的谢小风,眼角余光不时瞟了她几眼,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才清了清嗓子,对老十道,“是老九让你来回消息的?”
允誐佩服地点着头,抓起茶盘里的杏仁酥就往嘴里塞,一边唾沫四溅地嚼着一边埋怨,“怪不得人总说老九脾气古怪,这不是?一大清早,就派人到……到园子……来找我,说是叫我给八哥你回个话,说是你吩咐要放的人已经放了……”
心思粗犷的老十原样复述这老九的传话,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探寻一下所放之人姓甚名谁,以及此事的来龙去脉。
允禩打量着老十打着呵欠的嘴脸,垂下眼皮,低下头轻轻掀开手中茶碗的碗盖,凝神道,
“老九怎么他自己不来,非要你替他走这一趟?”
“谁晓得是怎么回事!我也是这么说!问了早上来传话之人,却也只是支支吾吾,词不达意。一会说人病了,一会儿又说人忙。真不知道老九搞什么名堂!”允誐忿忿道。
允禩听到此处低头沉思,忽然把方才郭罗络氏大闹书房的事情联系起来,不禁有些恍然。抿着嘴角,在憨直的老十面前却是不说破。只听老十继续道,
“偏偏清早那时我的烟瘾刚过,正萎困得不行,怀里正好还抱着一个园子里新来的小妞儿……”
听到这儿,允禩才晓得他话里“园子”所指代的不是府邸而是指万花楼。
“唉,我当时那个气哟……心里把老九怨恨得跟什么似的……当时……我就和那传信的下人说了,说是迟些时候替他传话,可偏偏那人又说了要紧的话,我听了,掂量着分量,寻思还是得为老九及时跑这一趟。”
“要紧的话?不过就是老四料理了江南的饥荒灾情,处置了一大拨贪官污吏,浩浩荡荡的趾高气昂的一行人于今早回京了么?还有什么要紧的?”
“八哥真是消息灵通,不过,还不止这些……听说……三个月后……处理完太后的丧事之后,老四预备……将择期在天坛祭天……而且……而且……还打算着手犒赏西北大将军年羹尧!”
“哼,这也是这条汉狗应得的!哼,反复钻营的小人,贪图的不就是这点子荣华富贵么?早年间我要是知道他能成就今天这等气候,早下手了结了他,哪里还会融他今日的猖狂?”
“是啊,八哥说得有理,昔日咱们帐下的一条哈巴狗,如今竟也摇身一变,成为老四身旁一只会咬人的恶狮了!”
“狮子?哼哼,我看他未必有这个造化!”
“怎会没有?八哥……难道你没听说……这年羹尧就要被晋封为二等忠禄侯了吗?还有,听说,老四还打算把先帝的五公主下嫁给他,虽说是那方不染的遗孀,还拖着孩子,但这一旦沾染上皇族的血统,他原本卑贱的出身地位,就立刻非同凡响啦!更不要说,这姓年的,还有一个嫡亲的妹子,如今深得老四宠信的年妃啦!哎哟,八哥,如今甚至有人这么说,说是咱大清朝的天下如今一大半竟是都要改姓啦!”
“改姓?姓什么?”
注视着八哥那双阴森森的眼睛,缕缕凉意在允誐心底升起,咂摸着嘴,他下意识地给出回答。
“还能姓什么?跟那汉狗姓年呗!”
“放、屁!”
允禩气得砸掉了手中的茶碗,声音之大惹来了门外守候的小风,她吃惊地侧过头,向门内张望,瞅见允禩铁青的脸和允誐好心的摇头之外,又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然而,勃发的怒骂声仍然传入她的耳朵。两人后半场逐渐高声的对话钻进小风的耳朵。
“他以为他姓年的是个什么东西?他又以为老四当真能待他是真心?哼,别的人我不敢说,但是老四……我了解得太清楚了……他是那种可以共患难却不可共荣华的人!”
“八哥何以断言?”
“或许就凭我与他结怨数年的经验……或许就凭我这些年对他的揣摩……或许就凭我和他相似的秉性……”
一阵沉默。
“老十,你不必为此汉狗过多费心,依我看,他这苦心经营来的富贵长久不了……”
“八哥,你有什么妙计?”
“妙计谈不上,不过揭开他的旧伤疤罢了!或许,我们的确该在老四这主仆俩最风光的时候亮出一两记狠招,省得他们太过得意了。”
“对对对,我就说,还是八哥你最有智谋!”
“什么智谋,是能出馊点子吧!”
两人大笑,笑毕,老十那沙哑的声音又响起,“嗨,管它馊的,香的,能叫那耀武扬威的姓年的栽跟头的,就是好点子!”
“来,你附耳过来……”
老十应了声。
接着一阵唏嘘。小风竖起耳朵,贴近门板,仔细想听清,却是什么也没听见。好半天,才听老十又问,
“八哥,这不会是真的吧,这当真是骇人听闻的大消息了?只要这个消息放出去,不仅叫年羹尧的荣华之路断绝,就连他妹子,他全族,恐怕都要满门抄斩!”
“哼,当然,欺君之罪嘛!”
“八哥,你这消息来源可靠吗?万一……”
“十弟放心,这消息可是我凭两个美少男从那女人那里换来的,千真万确。”
“啊,八哥是说宜妃?”
“嘘——”
寂静片刻,对话继续。
“听说此女已被送进闲梳院了,八哥,你这招棋可要千万慎重哪……”
“哦?此事倒还不曾听说,愿闻其详。”
“我也是在万……园子里听来寻欢的几个喝醉的慈宁宫的侍卫说的,说是此女不知何事触怒了生前的太后,被太后斥责不算,还受到侍卫的教训……嗯……大约就是如此了……”
“哼,怕是要东窗事发了……”
“什么,八哥,你咕哝什么?”
“唉,十弟,我也不瞒你,还记得我们陷害田文镜的事吗?”
“啊,隐约记得点。怎么了?宜妃不就是这个事件的饵吗?”
“是饵没错。但更是个祸根。十弟,你想过没有,之前,虽然碍于议论,太后对此女可都是一直没有出手啊!为什么?盖把柄未被揪住也!否则乌雅氏为什么偏偏会在田文镜后花园事件之后就来提审宜妃呢?”
“啊,八哥所言甚是。可问题是,太后死了,如今碍手的女人可还活着呀!”
“哼,对付这等货色,又何足道哉?”
听到允禩说这句话的声音,男人眼角眯起、嘴边测测阴笑的模样赫然出现在小风眼前。她不由后背发凉,打了个哆嗦。
“咦,八哥,你手里这小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哼,原来预备对付另一个人的东西。看来,这反倒是要先用在此女的身上了。”
老十讪讪而笑,叹气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只有除掉此女,才能捂住田文镜的事情。哎哟,不对,田文镜不是还被我们关在黑牢里么?糟啦,老四已经回来了,八哥,这下糟了!”
“瞧瞧你这点出息,一点事慌成这样。什么黑牢,什么田文镜?这些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老十半天没出声。好久,才发出一阵闷笑。小风揣测着似乎是受到了允禩脸色暗示的缘故,之后才溢出的笑声。兴奋的老十接着竟似拍起了手,
“八哥,原来,你和老九早就把这事给办了,害得我方才好一番担心。可这泄露了田文镜,就不怕他又把篓子捅出去?”
小风听到这儿,心跳到了嗓子眼,侧耳倾听了半天允禩的声音,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听见。
过了好久,才听老十又开口,“此时,老十四又被老四扣了,老四外有年羹尧,内有老十三,八哥,咱们正是势单力薄之时呐!”
“你想找谁帮忙?”
老十沉吟不语。
小风也跟着猜测,可奈何她原本就不认识多少权贵人士,在脑袋中正过滤着以往的一个个形象时,忽然,为脑中一抹令人发指的影子恼怒起来。
恰在这时,背后传来一阵刺鼻的旱烟味儿。一只咸猪手朝她的腰肢伸了过来,来人轻浮低笑,“好细的小腰!”这声音听得异常耳熟。小风狐疑地刚转过头,下巴就被与她平视的一个中年男人伸手钳制住。灯光下,这人被她看得清楚,正是杀害姐姐谢小云的帮凶——隆科多。于是,此人与她先前脑海中的影子重叠在一处。
对上此人渐渐对着她惊讶掉的面孔,她正尴尬,书房里传出一阵咳嗽。允禩偏偏在此时,要她退下。没办法,小风只得怏怏告退,转身之际,书房之门敞开又关闭,小风转身之际只在耳畔听得几个——什么“生辰八字”、什么“人伦礼教”之类的令她迷惑又不解的词语。
夜深了,凉风嗖嗖地吹入她单薄的衣衫,想到今后必须仰仗人鼻息苟且如狗般地存活下去的日子,小风望着周围被暗夜镀上层油墨色的景物,不禁潸然泪下。(中卷完)。
☆、CHAP117 伤心之人何其多
两年后。
“九爷,求求您,求求您……应允了奴婢吧……求您了!”一个悲哀的声音在爱新觉罗允禟的耳边响起。
看着跪倒在脚边身形出落得更加窈窕的春香,允禟不为所动。他跷起二郎腿,取过几案上茶碗,低头品着香茗,好半天,故作陶醉地闭上眼睛,悠闲地哼起一段戏文,手指轻叩在膝盖上,似乎已经完全把抓住他衣摆的春香当成了个隐形。
然而,心急如焚的春香却没有感染到半分他这样的闲情。“九爷……”她揉了揉哭肿得如桃核般的双眼,又呼唤了男人一声,“九爷,就请您答应了奴婢吧。”
男人不答。
叩击在桌案上手指的弯曲弹跳的动作一如躲闪在林宇间的黄雀,轻巧灵敏。看着这修长白皙的手指,万千般似水柔情涌上春香的心头。
一年了,她能有幸得到与他相伴的日子已经一年了。在这三百多个日夜里,能窥见他的身影,能投入他的怀抱,她,这个卑微的女人,是何等的幸运!她该知足了。更何况,亏得上天怜悯,现如今,竟是又获知了那叫她悲喜交加的消息,那么,她更是不该再停留在此地继续贪恋什么了。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
于是,春香又呼唤了男人一声,看了他一眼,开始额头撞地,咚咚咚地磕头。听着耳畔传来一记沉过一记的声音,允禟反而把眼睛闭得更紧,依旧坐在椅内动也不动。女人么,不过都是些诸如此类的小玩意儿。他心里暗讽。
从一年前便不再对他加以颜色始终冷若冰霜的八福晋小玉,想到万花楼里那些为了银子为了地位向他讨好献媚的妓、女,一股发自心底的冷笑险些就要从他胸膛里溢出。嘿嘿……女人……女人……这玩意儿……怎么说?对,老十说得好,关了灯,脱了衣服,抱上床,哼,其实全都一个样。
想到这里,他不禁睁开眼,望了望脚边额头已磕出血迹来的春香,不禁心思一动,外边的女人虽销魂,家中的姬妾虽多,不过却似乎与此女待我的情分又不相同。春香给他的感觉此时更像是一个全然听话的仆从,一个从不会反抗的,任你搓圆捏扁的泥人。你叫她向东她绝不会朝西。是绝对温顺的。而允禟这份所谓不同的情分更非仅仅建立在单一的温顺之上。春香还带给他另一种……可以说怪异……的感受。
无论是从彻夜纵情到枕边醒来后的呈上的一碗热粥,还是酗酒过度呕吐难受之际递来的一碗姜汤;无论是耐烦他每次深夜破门闯入后的软软细语,还是每每侍奉之后偷偷对他投射过来的幽幽眼神,这些,都成为允禟心头怪异的源头。
有时候,他偶尔静下来的时候甚至会想,这个女人为什么不和他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