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需离我远些便是。”
“无所谓。”容萧将脸缩进怀里,不再说话。良久之后,隐约听到另一头宗典幽然一声长叹。
次日,那个伤重的还是没有熬过去,被同伴寻了一处地方掩埋。沉重伤痛的气氛中,容萧坐在马上,看着宗典等人收拾好东西上路,才上前,依旧接过了宗典的马缰,引他前行。宗典也不再劝说她离开,只是脸上神色雾隐雾罩,只余下颓丧悲惘鲜明流露出来。
越往北行,得意宫的踪迹渐渐少去,看来似乎打算放弃,但宗典的属下却提醒,说越是到后头,越要小心得意宫在猎物脱出势力范围之前那最后一击。
临近x山时,得意宫的人没有出现,花绾却终于现身。她一袭男装,裹在黑色的斗篷中坐在马背上,隔了老远冷冷地看过来。
“先生让我好找。”
“宗典当不得先生二字。”宗典稳稳坐于马背,可容萧眼角余光却瞥见他扶着马鞍的手青筋毕露,“我已不再理会世事,阁下为何还不肯放过我这条残命?”
“我知道先生怪我,”花绾垂了眼,面色白净如纸,“先生活着一天,便有人要去投靠,我与先生再回不去从前的师徒情分,留着先生,便是留着隐患,我不得不如此。”
“呵呵,”宗典一声冷笑,“多谢阁下直言相告。我也不妨明说,我宗典但凡留有一条命在,阁下加诸于身的种种,自然是要铭刻在心的,你要赶尽杀绝,也是应该。事已至此,废话少说,动手罢。”
花绾抬起了眼,目中都是冷绝,然而下一刻,这目光移向容萧,在她身上久久停驻 “……长公主殿下,许久不见。”
容萧抬眼,神色没变,新里还是有几分惊讶。
花绾一笑 “姐姐可是在奇怪为何被我认出?可还记得当年秦宫捉杀乌鱼妖时姐姐那一盏血?不巧我特意留了一些下来,我身边的人学了个法子,能凭着姐姐身上的味道,千里追踪。当日我不过是临时起意,想着有备无患,不曾想还真的派上了用场。不过有些奇怪,几次寻到姐姐踪迹,偏偏总是错过,我还以为那法术出了岔子,好在姐姐原来跟先生在一起,倒省了我不少功夫。”
原来还是没有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仍是留下了从前的许多痕迹。容萧皱眉,想着若是要继续隐瞒自己的踪迹,是不是要将花绾和她的下属全都杀了。身旁宗典一脸惊讶,看着她时,没有焦距的眼中竟有着几分担忧——着来这件事情,花绾竟然也是瞒过了他的。那时候不过想着尽快将那乌鱼妖拿住,却原来那样偶然的机会,竟也被她抓住,她也可算对的上处心积虑了。
“姐姐可还记得我曾说过,若非情势有碍,否则愿与姐姐成为挚友?那时我是当真存了这样的念头,可惜姐姐全然不曾将我放在眼里。我花绾,竟被你这样的人轻视,真是笑话!你不过借着九皇子一时眷顾,当真以为就能一步登天?你这样软弱、迟钝、蠢笨的女人,究竟哪一点好?竟能令那些人如此看重、护如珍宝?若我能有你曾得到的襄助,定能傲立于世,创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造福千世万世之功,可惜上天瞎了眼,交在你这蠢货手中,肆意糟蹋……”花绾语气越来越急,面颊上腾起不正常的红色;双眼灼亮逼人。
容萧有些愣怔,看着面前的少女渐渐形如泼妇一样的神情,只觉得原来从未看透过这个人。天下这一场动乱,那个沉敛雍容的天才少女,也变成了眼前这个偏执激狂的人。
一番xx后,花绾轻轻喘息着,眸色越发冰冷,脸颊上添了几分不健康的潮红,嘴角勾了一点笑,微仰了头,斜看过来 “不过最终得胜的,仍是我花绾。”
“……你这样恨我?”容萧看着她。
“不该么?”花绾目中露出怨懑,“我大梁因你灭国,我花绾因你家破人亡,与教导我的恩师反目成仇,这天下因你而浩劫,苍生因你而荼毒,你说,我为何不恨你?”
容萧沉默着,无话可说,因为花绾的话而哀伤。
花绾的面色却在这一瞬间变得激怒,手中不知什么挥起来直直朝着容萧砸过来,擦着耳例落下。
“我最着不惯的,便是你这张脸上这副悲天悯人的神情!”花绾一字一字道,“你便是这天底下,最最伪善的一个人!口口声声不愿更多牺牲流血、口口声声四国盟约,到头来,你又做了什么
!”
容萧侧头看着落在身后的短刀,抬起头 “……我不想与你斗,宗大人我要护着去x山,你走吧。”
“笑话!”花绾眼底波澜狂涌,“由得你么!”轻叱一声,身周属下立刻围击而上。
容萧皱眉,一撑马背跃起身,将攻击自宗典等人身边引开,有些笨拙,但毫无阻滞地与众人周旋,脚步移动之间,余光看见坐在马背上观战的花绾脸色越发黑沉,投向她的目光也满满是不加克制的恨意,更夹杂着渐趋外露的妒意,在她挥手击飞数人时,听见花绾嘶声喊道 “杀了她——”
折手挡去一人挥来的长刀,另一手夺了迎面疾飞而来的箭簇,容萧脚下一点,腾跃起身,在半空折转,下一刻,手中箭簇轻轻抵在了花绾颈间。她脚踏在马背上,微微弯着身体,看着面色铁青的花绾 “我同之前不一样了,你这点人这点本事,动不了我。”顿了顿,又道,“我的确蠢笨,做事入不了你的眼,你恨我要杀我,也是有道理的,不过,伪善也好,为害天下也罢,在我看也还轮不到你教训。还有,我不如你的地方很多,最不如你的,当是六亲不认这一点。宗典于你,如师如父,你竟也能下这样的狠手,我几辈子都学不来你这点本事!”
“哼,说得好听!”花绾被迫仰着头,眼中的倔强却丝毫无损,“技不如人落在你手中,我认了。要动手就快些,你也轮不到来教训我!”
“我不想杀人,”容萧垂眼,“但是放了你,我的行踪就会暴露,有人跟我说过这样可能会生出更多波折,我不想冒险,所以——”她手上加力,箭头锐利的顶部划破花绾颈中的皮肤,鲜血开始流淌出来。
“姐姐,”花绾突然一笑,“你说,我可会这样鲁莽行事?”
容萧手上一顿,看着她。
“你太过心软,杀人时,不该同人废话。”花绾眼波轮转,光彩绝代。
容萧却怔住,手上握着的箭簇渐渐发起抖来。她的视线越过花绾头顶,看着随花绾同来的人中,有一人慢幔掀开了身上黑袍和面罩,出现下面一身白衣和面罩后轮廓精致俊美的面容……
“姬……顼?”她喃喃道,胸口突然一痛,却是花绾握住她手腕将箭头倒转刺入她身体。只是在刺破皮肤之后便被她身体反弹出去,来带着花绾击落掉下马背。她捂着伤口,目光仍是呆滞看着那个白衣的男人策马行过来。身后有压力遏近,两条铁链绕过来,锁在她颈中,她木然没有反应,任由身后的铁链将她拉下来,狠狠落在地上。她咳了两声,看着那白衣男子下了马,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淡漠疏离,嘴角一点浅笑,勾魂摄魄。
花绾被属下扶起,立刻挣脱了搀扶的手,腾身跃过来,朝着容萧不断踢打。容萧几乎连闪躲也忘记,只是看着那白衣男子浅笑着,负手站在那里,如同在看一场好戏……
花绾终于停手,那男子迎上去,揽住她,抬手为她理了理散落的额发,扶着她的腰,微启了唇,由着花绾仰头落下亲吻……
真是如同画一样。
容萧咳了两声,口中有了血腥味。她身体剧痛,痛的却不是箭头刺入的伤口。
耳边传来几身惨叫,中间杂夹着宗典的声音。她闭了闭眼,又听见有人似乎问了声什么,花绾冷冷回道:“别让她现在就死了,带回去……”
诸周的声音渐渐淡去,变成隐约蜜蜂振翅一般的动静笼罩在她耳边纠缠不走,她的神智有些模糊,却总是留有一丝清明,竭力想要在身周的响动中,捕捉到那人的声音,可惜无轮如何费劲精力,却再也听不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唤一声“呆子……”
第一百六十六章 青丘之狐
一缕光线,自头顶那个方寸小洞中透进来,有几只飞虫在光与影中去去来来。容萧靠在石壁上,呆呆看着光影中交替的几个小黑点,仿佛是什么值得她探究的玄妙景况。
胸口有种撕裂的疼痛,她咳了两声,扯动伤口,可惜皮表的疼痛远远及不上腑脏的剧痛。她皱起眉头,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口气,却听见自己近乎哽咽的呼吸。
“可是伤口痛?”黑暗中突兀响起一个声音,熟悉的、镌刻在她心底。她紧缩了瞳孔,抬头死见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片刻,铁锁轻响,牢门开启,一个白色的身影走了进来。
——姬顼?
容萧猛地起身,却被颈上的铁链狠狠扯住了身体,于是重重倒回地上。
“怎么这样莽撞?”他站在那里,声音里尽是轻柔,“不怕又伤了自己?公主将你带了来,总不会轻易放过你,你留些力气,免得死得太快让公主失了乐趣。”
姬……顼?
“既然这样放不开,”他垂眼看着她,“那时为何又肯放开手?生离死别,可就永世不能见到,你这时做出这副模样,却又是要给谁看?我一直想要看看,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缓缓走近前来,蹲下身,看她挣扎坐起,看她有些意识不清地抬起手要来抚上他的脸。他仰开头,目中流露出厌恶,“尽是污秽,别来碰我。”他撕下了自己袍摆一角,裹在手指间,隔着布料抬起她的下巴,细细地看,“姿色也算是有几分,倾尽天下——未免划不来。”他放开她,目光移到自己手上,“这双手,曾抱过你,”他的指落在自己唇间,“这里,恐怕也是碰过你了?”他蹙起眉,有些嫌弃、又有些讶异的古怪神情浮在脸上。过了会儿,仍旧裹着布料的手触上容萧的唇,加了些力道擦拭几遍,然后他一点一点靠近,并非很情愿却又带着探究地目光落在被他擦拭得发红的唇上,“让我尝尝究竟是什么滋味……”他探过身,在她唇上一触即开,皱眉沉吟片刻,再次低下头,压上去,双唇交接,舌尖试探着在她唇间游移。
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容萧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蝶翼,看那睫毛掀开之后,那眼底的流光溢彩……他慢慢抬头,半开的眼眸光迷离,轻抿的唇好似在回味着什么,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还算不错。”
容萧后退了些:“……你是谁?”
他微微笑起来,眼梢轻挑,面容因此生动无方:“你方才不是唤我名字了?”
“你不是他。”容萧闭闭眼,压住心头的悸动。
片刻之后,他呵呵轻笑着:“我自然不是他,但我若是他,此刻也不会轻易绕了你——几乎将一切都舍了只为一人,却被这人轻易背弃,换做谁,也该记得教训。”
“……你究竟是谁?”
“你猜不出?”他笑着,眉梢眼角都是媚意,“你连我的味道也不认得了?”他忽地再次凑近,伸舌在她唇上一舔,“我却有些似曾相识。”
容萧皱眉退开,再睁眼,眼底只余清明:“青藜。”
“记得便好。”回返了真身的九尾狐眸光中添了冷意,“我是该谢你助我拿回了身体,还是该恨你透过我看着别人?”片刻那眼中又变成戏怩,“你爱的,是这副身体,还是身体里的人?看看,你瞧着我的这双眼,尽是迷恋……”
身后牢门外响起人声,青藜忽地伸手按住容萧腹上伤处,在她本能吃痛的抽气中贴着她耳际轻轻丢了一句:“小心说话。”
“殿下?”花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你怎么到这里来?”
青藜起身,面上又是那副清清浅浅、让人赏心悦目的神情,映着嘴角一点笑意,倾城绝世。
“我来替公主瞧瞧这人可还活着,若是轻易死了,岂非少了许多乐趣?”他转过身,抬手将迎向自己的花绾揽入臂中。
花绾轻轻笑:“殿下当真不记得她了?”
“我怎会认得这样的人?”青藜蹙眉的模样,竟比身旁的花绾还要惹人心动,“公主若是疑心,我杀了她可好?”随即转身,却被花绾一手拖住,软语求哄。
“你别恼,我留她还有用处……”
青藜展颜一笑,招手抚上花绾额际,目中只是爱怜:“依你就是。”
花绾颔首浅美,眼中面容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是那般娇艳夺目。
两人并肩迈步,朝着牢门外头走去。在牢门合过来之前,青藜在花绾视线不能及的角度,转回头来,向着容萧的方向挑唇一笑,目中尽是她看不透的狡黠。
人声渐渐远去。
容萧呆呆坐着,许久,仿佛散离的魂魄忽而回归,激得心口的钝痛一下一下撞击着脏腑,好似要将她身上的血液推出身体。她靠回石壁,看着光线里不见了飞虫的影子,凄凉无助间,泪水不觉缓缓滑落,渐渐打湿衣襟。
青藜在九尾狐的身体里,那么“他”呢?
天宫的九皇子,如今真的只是天宫九皇子了……
……
……
混混沌沌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容萧又一次睁开眼,小洞没有光线透进来,石室内另一个角落却有一点莹光在半空漂浮,像是只萤火虫,又像只是幻觉。
“容萧?”有个声音响起,很熟悉,隐约带着试探。容萧循声抬头,看着阴影中混沌一片。
“如何变成了这幅模样——难怪竟连他也找寻不到……”那个声音又道,却比方才近了几分。
“……你果然没死,”莹光蔓延,渐渐照亮洞室,有人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容萧身边,莹光悬浮在他头顶,光晕温和,照着他俊朗的面容,“既然没死,为何始终不肯现身?”他矮身,手指在她颈中铁链轻点,几声清脆的响声里,铁链落在地上。一颗清甜的药丸送进她口中,“涂修阳炼的药。你伤在何处?”他低头查看一下,“倒是无大碍,这点伤,怎么就让人捉住了?气息不同,身体也变了,只这双眼,仍是你……你究竟遇见了什么?”他手上一晃,多了个水囊送到她嘴边,等她喝下几口,一扬手,水囊消失无踪,“你难道不知如今还有战事因你而起,你既然活着,却不愿让众人知晓?”他将她抱起来,紧紧揽在怀中,仿佛失而重获的珍宝,“你难道不知有人为你彻夜难眠,以为从此再也不能见到?你可知我找得你好苦?”他合上双目,脸颊紧贴着她的额头,温热从相贴的皮肤xx,渐渐驱走身上凄冷僵硬。
她从前一直对他存着几分疏离,这一刻,却恍惚觉得亲近,在他略微急促的心跳声里,生出些安心恬静来。他叹息着,低下头来,呼吸落在她唇边。
“皇甫——”
“……”他身体一僵,有是一声叹,退开了,“我带你离开。”他迈步走向石壁,在几乎要碰到石壁时,坚硬的石头却突然如同水波一样漾开露出黑黝黝的空间,恰恰将他和容萧包容进去,又在他们身后合拢成坚石。
没多久,天光倾泻,已是在林间,皇甫驻足,看着怀中的容萧皱了眉,许久才道:“如今看着真是古怪,好看了些,怎么总有些不顺眼?”
“你怎么找到我?”容萧垂眸。
“怎么,若我不来,你可是宁愿死了也仍不肯现身?”皇甫语气有些怨怒,手臂紧了紧,“你还要躲到何时?”
“我不躲着,出来只怕立刻又有人来杀我。”
皇甫一震,面色复杂地看着她,眼底滑过三分痛七分苦:“我……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