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就是对帝都充满着向往之意，他们曾经在那里辉煌过，那是他们挥之不去的幻梦，始终想要再临其境。
九方梦骑着马进村的时候，村里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情冷冷地注视着她，他们的目光中带着一股敌意。她是慕雪瑟的女儿，若非慕雪瑟，当年莫涯和裕王未必能成功扳倒南家，她是传言中莫涯的情人，莫涯却是离轩重振南氏一族的阻碍。
这里，并不欢迎她，九方梦明显地感觉到。
她下了马，才要往里走，离轩却已经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走了出来，他看着她，冷冷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来求你去救莫瑜。”九方梦看着离轩道，“他与你是挚交好友，如今郓都告急，朝廷无将可用，唯有你能救他。”
“我？”离轩笑了笑，“你凭什么觉得我能救他？我手下无兵无将，只有几十个南氏罪人罢了，我靠什么救他？”
“朝廷调集的七万人马明天就会全部达到帝都，而这七万人马正缺一个经验丰富又有威望的统率。”九方梦缓缓道，“况且北岭铁骑刚刚解散，许多都还未离开帝都附近，只要你离轩振臂一呼，他们就会再次集结，为你而战。”
“北岭铁骑？”离轩冷笑了一下，“我曾经以为的十个可以以命相交的下属里却有六个是皇上的人！所谓的为我而战，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罢了。况且，我是南氏罪人，何来得威望可以统率三军？朝廷事那些视我南家如洪水猛兽的大臣们是不会同意的，你这是在异想天开！”
“只要你愿意，我就有办法让皇上让那些大臣闭嘴。”九方梦急急道，“离轩，就算北岭铁骑里有皇上安插在你身边的人，但那并不能证明你是失败的，你仍旧是北岭铁骑的旗帜，北岭铁骑的领袖，北岭铁骑没了你就无用武之地，所以皇上才会逼你解散北岭铁骑！而那六个人，他们不能为你背叛朝廷，但是他们依旧会为你战死沙场，一直以来，他们不就是这么做的么！”
是的，一直以来那六个莫涯放在离轩身边的人始终是奋不顾身地在北岭与北狄人作战，他们从来都没有退缩，也从来都没有在面对外敌时背弃过离轩，所以当他们背叛离轩的时候，离轩才那样难以接受。
但是——
“无论如何，你们保家卫国的心是一样的。”
离轩那双眸子暗暗沉沉，像是那经天日久的黑珍珠，带着晦涩的光芒，许久，他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去救莫瑜？他可是出卖了我！”
“就凭你是离轩，你是北岭铁骑的虎威将军，就凭那天帝都城外与庄杰一战，你宁可自己涉险也要救围观的百姓！”九方梦的桃花眼带着晶莹的光，从那时，九方梦就知道离轩绝不是一个恶人，他的心中存在着他的原则，而那是始终不会因仇恨而改变的东西。“离轩，此去西北，你为的不是莫瑜，而是玄国，是西北的黎民百姓！这一战玄国若是败了，犬戎的铁蹄就会踏进玄国的土地！这不就是你不屑与犬戎同流合污的原因么！”
“可是——”离轩握紧了双拳，他的耳边响起百姓呼唤他“离将军”的声音，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曾经鲜花着锦，富贵显赫的南府，他的祖父南晏坐在高堂之上，一呼百应，满堂宾客无不以他马首是瞻，就是曾经的老裕王也要让上几分。
那样的南家是他的向往，是他的曾经，是他一直放在心中不愿意放弃的执念。一旦这一次他向莫涯妥协了，就等于他放弃了这个执念，他只能是“离将军”，他再也不是“南越”。
“离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九方梦叹息道，她看出离轩心中的挣扎，他始终认为南家不该败，他始终在崇拜着他的祖父，当初南晏给他小小的心灵留下的记忆太过美好，成为了一个烙印。
九方梦翻身上马，一转马头看着离轩道，“不来么？”
离轩迟疑了一下，对身后的少年道，“南昭，去把我的马牵来。”
少年听话地去了，他的背脊挺拔，步伐稳健，显然身负武艺，九方梦看着南昭的背影，叹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十年之后，他定不输今日的你。”
“南家人没有废物。”离轩看着南昭的眼神带着一种期待，南昭是他们南家旁枝中血脉最近的一个堂弟，他父母的流放之地就在北岭，十年前他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直到离轩到了北岭，才被离轩带回这村庄。
南昭把马牵来之后，离轩翻身而上，对九方梦道，“去哪？”
九方梦扬鞭一打马臀，骏马冲了出去，“跟我来！”
离轩紧追而上，他们一路疾驰，最后到了帝都十里处的一个军营附近，九方梦绕过军营继续走，又走了一段，到达了一个小村庄。
九方梦在村口下了马，对离轩道，“我们进村吧。”
离轩有些疑惑地下马跟着九方梦进村，才进村里，他就觉得这个村子里的村民很奇怪，三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特别多残疾人，不是断手，就是跛足，而三四十岁的女子大多畏畏缩缩。
“这个村子是怎么回事？”离轩有些奇怪地问，“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你知道刚才那个军营二十年前驻扎的是什么军队么？”九方梦偏头看他。
【作者题外话】：三更。。。今天没有了。。。说一下我在这第二部里设定的莫涯，如今的莫涯已经不是第一部二十年前的莫涯，那个时候他刚刚登上皇位，心中更多的是难平的仇恨，但是现在二十年过去，他早已放弃了小我，他已经成为一位心怀天下的帝王。只是他也是人，难免还会有那么一点点天真，偶尔会做出不理智的举动，比如保护九方梦。。。。。。
☆、第七百四十四章 兵戈（十三）
离轩一怔，九方梦道，“那曾经是神策军的军营。”
二十年前，神策军是南晏所统率的军队，与玄甲军在民众间的好名声不同，神策军的声名极差，所以在莫涯继位之后，就慢慢取缔了神策军，曾经能与玄甲军相抗衡的神策军如今才不复存在。
离轩的心往下沉，“你想说什么？”
忽然，有一个疯妇向着他们冲过来，口里叫道，“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冲到离轩面前，看见离轩的马的瞬间，她竟是吓得脸色惨白，一下坐倒在地上，瞪着离轩的马惊声尖叫，“他们又来了！他们又来了！”
有一男一女追了上来，男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女的是个老妇，他们扶起了那个疯妇，老妇泪流满面地安慰道，“女儿，他们不会来了，他们已经不在了，你不用怕——”
年轻人向着离轩和九方梦道歉，“抱歉，我母亲二十年前得了疯病，冒犯了二位。”
说罢，他和那个老妇强拉着不停尖叫的疯妇离去。
二十年前——
离轩的瞳孔微微缩紧，他已经知道九方梦要说什么。
“他没有父亲。”九方梦看着那年轻人的背影说，“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只知道是曾经神策军当中的一人。”
离轩握紧了放在身侧的手，听见九方梦道，“二十年前神策军在帝都周围欺男霸女，烧杀抢掠之事时有发生，特别是离神策军军营极近的几个村庄更是频频遭难。听说，有时候神策军的将士在军营里喝了酒，就想着到周围的村子里去寻开心，殴打男人，强暴女子，走的时候还要把村民的财物抢走，美其名曰：犒军。”
“那他们为什么不逃？”离轩咬牙问。
“逃到哪去？”九方梦笑，“百姓赖以生存的就是土地，离了自己的土地，他们就没有办法生活，只能变成流民。也不是没有人逃，当年能逃的人都逃了，剩下的都是没有办法逃的。”
她环视四周那些身有残疾的中年人，“这些人何其无辜，偏偏却成了当年神策军取乐的玩具，这村子里二十年前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被神策军糟蹋，有多少孩子没有父亲，还要被人唾弃。那样生下来的孩子没有几个能像刚才那个年轻人在这村子里成长的，你知道他们的下场么？”
离轩沉默不语，九方梦道，“他们是这村子的耻辱，在村民看来他们身上流着那些欺侮他们的恶魔的血，所以那些孩子很多一出生就被掐死了，还有一些长到几岁就被卖出去。刚刚那个年轻人能够留下来，不过是因为他的母亲当年受到神策军侮辱之后就疯了，也没有人家肯要她，所以他的外祖父母看他是个男孩，才想着把他养大了可以成为家中的劳力。”
“你说的这些都是神策军擅自妄为！”离轩的脸色很难看。
“那么他们敢如此妄为倚仗的是谁的权势？又是谁纵容了他们？”九方梦转头逼视着离轩。
离轩竟是不敢看，别开了眼，九方梦道，“这只是其中的一件罢了，当年南家权势滔天，玄国因南家而生出的风波数不胜数。”
“可那些都跟我祖父没有直接关系！”离轩不甘道，“不是他下令让他们这么做的！”
“那么惠文皇帝呢？”九方梦咄咄逼问道，“当年惠文皇帝为什么从小身体虚弱，为什么就算他没有中毒而死，太医都说他活不过二十岁？”
离轩不敢回答，他知道原因，因为南后从小就想尽办法给当年还是怀帝太子的莫熠下毒，才导致他身子越来越差。
“还有皇上的父母，他们又是怎么死的？”九方梦再问。
离轩那一双紧握的拳手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暴绽，九方梦叹道，“其实你很清楚，南家的罪过从来就不止擅权乱政这一条。”
是的，他知道，他其实早就隐隐从他人口中听说了这些事情。虽然找到他的南氏族人一再告诉他，当年南家没有错，若是有错，唯一的过错就是拥有了太多的权势，才导致皇室忌惮，非除了南氏不可。但是他还是能感觉到，南家当年的倾覆不仅仅是如此。
只是他刻意封闭了自己的耳目，假装不知道，假装听不见，他甚至不敢去细查当年之事，他就害怕翻出什么关于南家他不想知道的污点。那会毁掉他对那个显赫一时的南府最美好的记忆，那会毁掉他从小对祖父的景仰，那会毁掉他长久以来想要重振南家的信念。
“我不甘心。”许久，离轩用喑哑的声音道，“我的家，我的姓氏，就那样成了一个错误，就那样被抹去！不该如此的！南家不该如此的！”
南家不该如此。南氏本是大玄第一大族，自开国时起出了多少贤臣良将，历代家主几乎都是朝廷肱股，辅佐几任玄帝振兴玄国。可为什么最后却落得如此地步？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离轩，你更不该如此。”九方梦劝道，“你十一岁从军，沙场征战十数年才成就了你北岭虎威将军之名。你曾经一手建立过大玄最张的骑兵，你带领北岭将士无数次击退过北狄。如今大玄百姓谁提到你不是满口遗憾，南氏已成遗憾，你也要让自己如此么？从此将自己束缚在你南氏一族的执念中，在那山村之中做一个碌碌无为的村夫？”
她摇头，“离轩，你心存大义，胸怀家国，你不该如此，放下那些过往，放下你对家族的执著，去做你该做的事，成为你该成为的人。你是离将军，你早已不是南越！”
“我是！”离轩面露痛苦，“纵然我以离轩之名活了二十年，我也从来不曾忘记我真正的名字！你根本不清楚你现在逼我放弃的是什么，那是我的家族，那是我的姓氏，那是我真正的名字！”
家族在他心中的执念已是根深蒂固，如今九方梦要他连根拔起，那种痛苦，他怎么做得到！
【作者题外话】：一更。。。。。。
☆、第七百四十五章 兵戈（十四）
“离轩，我们本可以以离蔚来要挟你，逼你带兵出征。”九方梦道，“可是我们不想这么做，我知道你一定会为这个国家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离轩知道，他当然知道，离蔚还留在帝都，若是九方梦以离蔚的性命来要挟他，他终究是不得不妥协。可是九方梦没有这么做，她让他自己做选择。
可是这选择何其之难。
家族的荣誉一直是他所背负的东西，他也知道放弃这些他会活得更轻松，他完全可以不顾南氏一族，只成就自己，成就“离轩”这个名字。
但是他不行，离轩摇头，“不，我放不下！我不能抛弃南家！”
九方梦微微叹息。
“那么，若是我向你承诺，在我登基之后，定会重新给你们南氏机会，让你重振南氏一族呢。”
莫煜清朗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九方梦和离轩回过头去，就见莫煜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缓缓向着他们走来，“我还可以向你承诺让朝廷放了离蔚，让他随你大军出征，你丝毫不用再为他而被牵制。”
九方梦敏锐地发现莫煜的气势和之前完全不同，他的步伐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他的背脊挺得极其用力，仿佛是在肩负着什么一般，一步一步，沉稳却坚定地向着他们走来。
是什么改变了他？九方梦感觉到莫煜看着她的目光之中隐隐带着一种悲悯，仿佛只是看着她，就能让他感觉到疼痛。她莫名就觉得有些心慌，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在短时间里改变？
他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离轩不可置信地看着莫煜，“你说什么？”
“皇上不肯给你的东西，我可以给你。”莫煜看着离轩，“离将军，若是我以性命做出承诺，你愿意为玄国而战么？”
九方梦震惊地看着莫煜，莫煜从前一直是一个对得失利益斤斤计较的人，他明知道离轩是莫瑜的挚友，明知道离轩曾经想杀掉他扶持莫瑜上位，可是他居然能够放下这一切前来寻找离轩，给离轩莫涯都不愿意给的承诺。
他难道就不怕离轩重新得势之后，再度与莫瑜联手，夺走他一直想要的皇位么？
“莫大人肯信我么？”离轩心中也有着同样的震惊，宫变那天，他还让莫瑜杀掉莫煜，可是现在莫煜居然为了救莫瑜而愿意摒弃前嫌，甚至还承诺放了离蔚，离蔚是莫涯决定留下牵制他的把柄，朝廷失了离蔚，对他就再难掌控了。
这实在太不像莫煜的为人作风了！
“我信小九，也信莫瑜。”莫煜看了九方梦一眼，又看向离轩，“所以我也愿意信你。那么你呢，离将军，你愿意相信我么？相信我会给你们南家东山再起的机会，相信我会给你机会为南氏一族正名。”
离轩沉默了片刻，然后在九方梦面前向着莫煜单膝跪了下去，“我愿为你手中利刃，为玄国开缰辟土，驱逐胡虏，保家卫国。”
一如那天他向莫瑜臣服一般，如今他全心全意地臣服于莫煜的脚下宣誓效忠。
九方梦看着离轩，心中微微感慨，她又去看莫煜，她看见莫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喜悦，也没有动容，他像一位真正的帝王一样在审视着伏于自己脚下的臣工。
莫煜俯视着离轩为他弯下的背脊，莫涯说得对，只要他愿意给离轩想要的，离轩就会成为他手中的利刃。
“虎威将军，披上你的战甲，拿起你的宝剑，召集你的北岭铁骑，两日后率军出征西北，营救郓都！”
“是。”离轩心中涌动着难以克制的狂喜。
当他成为虎威将军，站在北岭的堡垒上，看着奔袭而来的北狄人的时候，他曾决定过此生都要为这个国家做正确的事，但不仅仅只是他一人，他要带着整个南家为这个国家做正确的事。
如今，他终于有机会达成他的心愿！
当天下午，虎威将军重回朝廷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帝都，朝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