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冰冷了的并将永远消失的躯体,我不可能保持心情的平静。老三哭得一塌糊涂,我们不得不把他半扶半拉地弄出灵堂,不停地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来安慰他。生命的消逝如此迅速,如此容易。
三天后的傍晚,全世界都震惊了。电视上反复播放着冒烟的楼房,残破的房间,血淋淋的人。播音员的声音充满悲愤。人们出神地盯着电视屏幕,眼中布满恐怖与愤怒。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下子把战争推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开始怀疑和平是不是仅仅是个梦想。吃完晚饭,我和咪咪走下楼,往街上走去,周围沸腾着青年们愤怒的吼声。那些年轻、英气勃勃的脸,那些高举的拳头,那些粗糙的充斥着惊叹号的标语,在我们眼前划过。咪咪紧紧挽着我的胳膊,似乎生怕被人群卷走。我们在街上呆到很晚,直到咪咪开始抱怨太冷。
生活慢慢恢复了平静,一切终将继续。校园里人们依旧奔走于宿舍和教室之间,学基础课、学专业课、学选修课、学“托福’、学GRE……经常可以看到有人穿着同心圆的T恤走来走去,已经不再是表示抗议,而成了一种服饰。
经朋友介绍或自己找,去了几个单位应聘,都不是很满意,暂时在家闲呆着。生日那天,请了一些朋友到饭馆吃饭,父母也打来电话祝贺,免不了唠叨几句“快点儿找工作”之类的话。朋友们猛灌我酒,我渐渐感觉头晕目眩,满眼满耳都是蛋糕、扎啤、蜡烛、笑话、相机、双关语、扎啤、鼓励、香烟、消息、女服务员、扎啤、礼物、生日歌、鼓掌、扎啤扎啤扎啤……我实在顶不住了,踉跄钻进厕所吐得昏天黑地,又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生活的真谛:生活就是从一个饭桌到另一个饭桌,从一个厕所到另一个厕所。
网上的几个朋友发来生日贺信,我一一回信表示感谢。另外有一封来自一个不知名公司的邀请信,请我于6月24日上午参加在某饭店举行的“网络发展与规范研讨会”。这是个莫名其妙的会,莫名其妙的邀请。这个破公司是怎么知道我的信箱的?说不定是哪位朋友干的,也许又是一个求职的机会。“去不去?”咪咪问。我气概豪迈地一挥手:“去,当然去!这种会议一般都要发好多礼品呢!”
当天,收拾打扮一番,在某饭店的会议室和一些年轻人、半老头子、少妇见面。座谈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几乎每个与会者都发表了自己的观点。除了发言,大部分时间我在琢磨谁要聘用我,哪个长得像我未来的老板。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主持单位请大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工作餐”,然后大家拎着一纸袋礼品,在炎热的阳光下告别。我微醉着坐进出租,开始翻检纸袋里的东西。有一套咖啡、几份报纸、一张正版光盘,还有一个信封。我拿出信封,难道除了临走时给的100元打车费,还给了一信封的钱?会有这么好的事?我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写道:“胡图先生,我们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给您,月薪一万五千人民币,但要求您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工作的任何情况,包括您最亲近的人。我们向您保证,这份工作不违法也不会损害您的国家利益。如果您愿意,请联接如下地址http://answer。iscool。/这是一个需要密码的站点,您可以使用用户名HUTU,密码为G3F8I9A0。”我把纸条塞进兜里。这事透着古怪,不过——我往后一靠——回去试试再说。
晚上,我联接到纸条上提供的地址,按提示输入用户名和口令。画面显示要求我下载一个软件,安装到我的机器上。我注意到这个网站有“Y2K”标记。我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
这也许完全是个圈套。也许这是一种散布病毒的方式,而这种病毒不一定能被现有的杀病毒软件查出来?也许这是一种“特洛伊木马”式的黑客程序?网上有过这样的先例,我不能不防。可如果根本什么事都没有,而一件年薪近二十万的工作呢?我忽然想到,“他们”之所以用那种方式联络我,完全是为了先看看我到底是怎样的人,合格与否。看来我通过了面试。
我咬了咬牙,反正现在没工作,我“失去的只是锁链”。我把那个程序下载下来,备份了必要的数据,开始安装。程序不大,安装却颇费了些时间,似乎在拷贝大量文件。画面忽然显示:“准备删除您硬盘上所有的文件,确定吗?”我吓了一跳,赶紧用鼠标点“否”,却发现鼠标被锁死,动不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硬盘上的文件一个个飞快地被删除,却无能为力,键盘鼠标都失去了控制。惊慌之中我想到了关机。在我的手指开始移动的一瞬间,屏幕忽然一片黑暗,显示出几个黄色的大字“您现在可以安全关机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我的操作引起了软件关机还是那个安装程序自动执行了关机?经过漫长的几秒钟,电脑又回到正常的工作画面,窗口显示:“哈哈哈!吓了一跳吧?这只是一个玩笑,您所有的文件都仍然存在!”我用鼠标点了“完成安装”键。程序开始自动联接到http://answer。iscool。,进行一系列的文件传送。我不知道它在传什么东西,干脆向后一靠,等它完事了告诉我。
明天有一个外企的电脑主管面试,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那公司根本没人懂电脑,随便就能搞定。问题是他们的待遇太低,不知能不能侃晕他,给我月薪5000。想想自己这几年抽空考得了几个证书,也算有些可蒙人的本钱,心里多少轻松了些。可我突然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在“白领”阶层混——在我的内心一直涌动着放浪不羁的暗潮,它们总是在我的思维休息的时候窜出来,企图夺取我意识的控制权。
我想尖叫。我想大笑。我想砸烂所有的电脑。我想和什么人打架。我想在马路中间跳舞。我想冲着警察破口大骂。我想揍看车的老太太。我想离开这座城市。我想偷东西。我想成为一个完美的人。我想成为社会的渣滓。我想做点儿什么。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电脑显示安装已全部完成。我打开刚安装上的程序,迎面是一篇很长的说明文件。这是一个程序开发小组,由一个匿名的公司提供赞助,目的是开发出新一代的网络协同计算接口。文件详细介绍了小组目前的进度和遇到的困难,指出在哪里可以获得完成的代码,哪里有尚待调试的代码等等。我大致看了一下计划详解,有一些独到的地方,但也复杂不到哪里去。这样一份工作,虽然薪水有点儿高得出奇,但……管它呢,咱就老老实实干活,到时候拿钱就是了。
权衡了半天,我决定放弃玩游戏,早点儿休息。
为了对得起那每月一万五,我到书店买了些参考书,抱回家来仔细读。编程对我并不陌生,但这个题目比较生疏,我不得不先学习。咪咪对我得到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工作持怀疑态度,总觉得有什么猫腻。但一个月后,当我从银行里取出第一笔薪水的时候,她比我还兴奋,叫着要去迪厅狂欢。
我们来到以前只敢从门口过的一所高级迪厅,要了些没听说过的饮料,然后开始跳舞。没过几支曲子我就不行了,喘得厉害,于是慢慢走回桌子,坐下来欣赏漂亮女孩。咪咪在雾气缭绕的舞池中疯狂扭动,笑得忘乎所以,那样子很诱人。
我连喝了几杯饮料,冲进人群,和咪咪疯狂地跳起来。我们一首接一首地跳,直到最后拥抱着倒在地板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秋天。我的工作已接近完成。公司忽然寄来一封信,宣布了整个计划的真实目的,并要求所有成员继续保持沉默,并声明完成后会有奖金,且薪水会一直发到2000年12月,整个计划的大胆与不可思议让我震惊,长期的高薪又使我兴奋。
一天下午,我一人在家中工作,有人敲门。我启动屏幕保护,然后起身去开门。一位警察和几个穿便装的人站在门口,我心里“咯噔”一下。“您是胡图先生吗?”警察问。我点点头:“什么事?”
“我们想和你谈谈。别紧张,只是谈谈,了解些情况。”
“可以可以,请进请进。”我把他们让进屋内,一边回想自己最近犯了什么事,除了买盗版光盘,别的没什么啊,难道最近“严打”到了这个地步?我请几位落座,每人一瓶矿泉水。“你的工作?”其中一位问。“没啥事儿,瞎混呢。”我笑着答道,小心地在椅子上坐下。
警察介绍了其他几位,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国家部门的,我忽然想起自己的那份工作,不会是触犯了法律吧?刚才问我的那位叫王军,他和蔼地说:“我们想跟你了解些情况,就是关于你的工作,你的那份月薪一万五的工作。”
我脑中嗡的一声,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他等了意味深长的几秒钟:“你也不用紧张,我们知道你没有干危害国家安全的事。我们对这件事调查了很长时间,当然,也监视了你很长时间……”
“你们监视我?”我问。
“是的,这在法律上是允许的。我们之所以要和你谈谈,正是因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监视,我们认为你对整个事件并不完全知情。现在我想请你讲一下你所了解的情况。”
“我了解的不多,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结结巴巴起来,“我……我能抽支烟吗?”
“当然可以,我们不是在审问你。”王军微笑着说,其他几位也表情轻松。我点上烟,平静了许多。我望着地板。这些人是真的吗?万一是公司派来考验我的怎么办?万一真是呢?我该不该告诉他们呢?上次“开会”,组织反复强调这个计划是完全秘密进行的,没有一个国家政府知道。为了不让计划的成果被任何一个政府利用,组织做了极为严密的规划。但这毕竟是在进行一件划时代的工作,我不能不考虑它的影响。
“我来猜猜你了解的情况吧。”王军说,“你生日那天接到了一封电子邮件,让你去参加一个讨论会对吧?你在会上得到了一个网址,并接受了对方给你提供的工作,月薪一万五对吧?你工作得很努力,进展很快。公司在8月24日发给你一封电子邮件,通告了计划的最终目的对吧?”
我靠在椅背上,冲他纯真地一笑。他接着说:“你以为你是在做一件伟大的工程,在为全人类谋福利。但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这是一起外国势力试图全面打击我国电脑网络的一个关键性步骤。你以为你在和全球的电脑高手们一起工作,制造一个相当于5岁孩童的人工智能,称为‘智能虫子’计划,对吧?”
我被烟呛着了。为了掩饰惊慌,我硬生生把咳嗽憋住,难受得热泪盈眶。他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你在本月初交出了经过初步测试的一个模块,叫……你管它叫什么来着?”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直勾勾盯着我。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想套我的话?没门儿!我也冲他一脸迷惑。他假模假样地想了几秒钟:“哦,对,叫Beta版。你成绩受到了肯定,可以一直领到明年底的薪水,对不对?”
我把烟头捻灭:“这个故事挺好啊,没什么涉及国家安全的吧!”
“有关系。”他严肃地说,“你知道我们国家的网络安全很差,尤其是大量民用网络。你如果没忘的话,应该记得你所编制的模块涉及最新的数据压缩传递技术。这种技术一旦成熟,入侵者可以在5分钟内把一张光盘的数据下载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台机器上。”
“你对电脑很熟悉嘛。”
“我只是尽力做好我的工作而已,而我的工作就是保护国家安全。另外我想提醒你的是,如果这真是一个人工智能的工程,为什么他们从不告诉你智能模块的关键信息,甚至连原理描述都没有?”
“你什么意思?”我看着他。“没什么意思。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也看着我,“你就没想过他们有可能在骗你吗?”我没答腔,因为我想不出有力的反驳意见。
“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这是我的电话。”他把一张纸放在茶几上,“我要提醒你的是,不要把我们的谈话透露给你的公司,这不仅是国家安全问题,还关系到你个人的安全。”
我连连称谢,毕恭毕敬地把这一拨人送出门外。
国庆过后的一天,我接到一封邮件,说是公司的领导想请我吃饭。我从未见过公司的领导,这次忽然要请我吃饭,到底什么意思?我决定带上咪咪一起去,她那天正好是生日。
我们开着租来的富康在城里转了半小时才找到那家酒楼。一个有些面善的青年在门口迎接我们,大家互相警惕地说笑着往里走。上了楼,青年把我们领进一个狭小的单间,几人坐在里面,于是开始介绍。那几人是公司“大中国区”的经理、人事部经理、技术部经理和某个“电脑方面”报纸的记者。这样的场面有些奇怪,他们要和我谈什么?咪咪大方地和众人打招呼,一副贵妇人的矜持与风雅状。经理说我的朋友真不错,我笑笑,表示同意。
落座后就开始闲聊,几位经理似乎并未图谋什么,话题老在哪里的饭馆好吃、哪里打保龄球便宜、哪里的桑拿舒服之类上转。那个领我们进来的青年则不时拿着手机进进出出,似乎在打一些业务上的电话。宴席很奢侈,我和咪咪跟着经理们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互相劝了几回酒,公司经理问我最近进展如何。我看到他们都因为咪咪的在场有些不自然,就泛泛地谈了谈。经理点点头,又开始劝酒。一会儿,咪咪起身去洗手间。经理等门关上以后,放下酒杯,说:“胡图先生,您知道咱们公司的保密要求吗?”我一愣,答知道。“那就好。最近我们的工作人员多次受到盘问,要求坦白工作内容,您有没有遇上这种事?”经理盯着我问。我承认有人问过我,并解释说别人关心我的工作也是人之常情,但我没有违反保密要求。“胡图先生,我们之所以要这么强调保密,是因为这项工程是完全超国界、超政治的,我们不希望有任何的政府力量介入,您明白吗?”经理严肃地看着我。
我表示当然知道非常理解这是好事为人类造福我会遵守规则云云,然后尽量坦然地看着他。经理大笑起来,拍着我的后背说我早看出来你是个目光远大懂道理的人。我也跟着笑,觉得能获得经理的信任真是很好很好的事。咪咪走了进来问我谁谁的电话是多少。我想了一下没想起来,起身去车里取皮包。
我打开车门,拿出皮包,往酒楼里走,忽然听到有人在小声地叫我。老三从路边的阴影里冒了出来,吓我一跳。他的眼神充满惊恐,汗流满面。“你怎么在这儿?”我问。他张了张嘴,转身跑掉了。我愣了半天,不得要领,转身走进大门。
回到灯火通明的酒楼里,我不禁有些怀疑刚才是否真的见到了老三,是否有那么一个神经近乎崩溃的人和我神秘地见了一面,是否在这明亮的光线下会有什么阴暗的东西……饭局已接近尾声,人们在微醺的快感中开着临界的玩笑,半真半假地打情骂俏,女服务员和人事部经理在合唱一首“明天我要嫁给你啦”,咪咪被经理逗得合不拢嘴,我则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声嘶力竭地表达了个什么观点。金黄的灯光像是从上方下方后背前胸照过来,液体在杯中迷离荡漾,耳中隐隐的有嗡嗡声,有人在拍着我的肩膀,人事经理的手已经搂到女服务员的腰部,我靠在椅子背上喘气,只知道使劲握住咪咪柔软潮湿的手……
门外,微凉的晚风让我打了个寒颤。领导们和我们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