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那个塌陷的缺口,就是大门外侧上面的边缘,也是通向地宫隧道的第一座大门。帝后棺椁入葬之后,大门就用城砖巧妙地堵死,磨砖对缝和城墙别无两样。当年的君臣工匠怎么也不会料到,三百多年之后,这精心的伪装终未迷住考古工作者的眼睛而被识破。
遗憾的是,门外是荒郊野地,如果挖开这墙门通道将无法保证陵内的安全。发掘人员没有将此门拆通,竟使埋藏在城墙券门之内的那块对发掘具有指路意义的小石碣,从工作队的眼皮底下逃脱了。石碣清清楚楚地刻着:
宝城券门内石碣一座城土衬往里一丈就是隧道棕绳绳长三十四丈二尺是金刚墙前皮
这段文字可谓打开地宫的第一把钥匙。它至少告诉人们两个主题。一是从石碣本身所处的位置,往城墙里侧再掘进一丈的距离就是通入地下玄宫的隧道;再就是说明此处至玄宫前面金刚墙前皮的准确距离。这块石碣,直到一年多地宫打开之后,作彻底清理现场和修复陵园时,才从墙中拆出。
既然这个天赐的良机没有被及时抓住,发掘人员在以后的探索中陷入困惑与迷途似乎已是无法避免。随之发生的一连串近似荒唐的闹剧,似乎也不是意外之事了。
大门之内的砖隧道,尽管明显地伸向明楼之后,但离明楼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为减少出土量和保护园内的古松,考古队决定隔开一段距离,再开第二条探沟。这个决定向夏鼐汇报后,得到了赞同。于是在第一道探沟的延长线上即明楼之后开第二道探沟,将“T2”的木牌立起来。
7月6日,第二道探沟开始破土动工。
为加速探沟的发掘速度,由人工挑土改为滑车吊土,即在探沟两侧上方支起两个木架,安装上滑轮,把土筐由沟底吊到地面,倒入手推车后运走。按照这样的程序,民工们每天把土一筐筐吊上去,再一车车运走。一个多月过去,没有发现任何新的迹象和线索,甚至连砖隧道的痕迹也丢失了。眼前只是一条六米宽、七米深、二十多米长的深沟。
望着面前的景况,发掘人员都在心中打起了小鼓,并渐渐对这个做法的正确性产生了怀疑,工作热情急剧下降。身为工作队队长的赵其昌,除在探沟边来回勘察外,就是扎在宿舍里翻阅史料。大家再也见不到他那平时大喊大叫谈笑风生的形象了。只有白万玉老人,每天蹲在探沟边和往常一样不声不响地抽着旱烟。似对在此处发掘胸有成竹。然而,在打开地宫之后,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回忆当时的情景,才道出了他的真情:“眼望大军受挫,如果我这个老将再稳不住脚,必定溃败无疑。其实,我的心里也和大家一样在犯嘀咕……”真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老马识途,在不久之后出现的骚乱中,更加显示了他的谋略与才华。
在发掘队陷入困境之时,有几位关心发掘工作的老前辈来到现场,在探沟边转悠一番后,找到赵其昌和白万玉,有一位“专家”指着自己的头顶说:“你们挖的太浅了,才挖到脑瓜皮就想找到地下宫殿,简直是妄想。”赵其昌望着他那悠然自得的样子,没作任何表示。他心里清楚,“专家”越出“专业”半步,就不见得再是“专家”了。他们的话,不过表示一种愿望、心情或关怀罢了。
早在寻找地宫隧道入口的时候,记得也有些关心发掘的人曾力主要从明楼前面的石五供处开始下挖,穿过明楼底层,直通宝顶下方。有些是领导、学者、长辈,一片热诚,但考古学自有其一套完整的方法论,任何没有根据的想象,都是臆测。即使不查资料、文献,也可清楚地看到定陵明楼的建造结构和其他陵墓的不同。这是一座近似封闭的石结构建筑,其自身的重量和坚固程度超过了十三陵中任何一座明楼。据史料记载,建造定陵明楼时,为了达到坚固的目的,在地基中浇铸了铁汁,整个明楼和地下原有的岩石融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也正因为如此,定陵在遭到李自成的大顺军、多尔衮的大清军和土匪无赖的毁灭性灾难后,唯独这座明楼岿然不动。当时考古队就坚决反对这个意见,曾直言不讳地指出:“帝后的棺椁决不可能从这里进入地宫,因为在明楼下面修一条隧道,无疑是非常艰巨和困难的工程,再说从这里修隧道实无必要,营建地宫的官员和工匠决不会如此愚蠢……”面对这种种好心的关照,对这些“专家”的谆谆教导,赵其昌只有无可奈何的苦笑,夏鼐则缄口不语。
夜漆黑。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进入了梦乡,整个陵区一片沉寂。空寥、幽静的夜色中,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犬吠。
烦燥和闷热使赵其昌无法入睡,他躺在炕上,面对黑洞洞的空间,胸口憋得难受,似有一个沉重的物体压在身上。一个多月了,探沟虽然在不断地加宽、加长、加深,但一直没有任何新的线索,他回想起在大学课堂时,老师曾讲解过如何划分土层,辨别土色和土质,又如何确定定位关系等一系列考古手段。在西安、洛阳、郑州的田野考古实习和北京郊区的大型、小型墓葬、遗址发掘,他都是按照老师的要求去做的。然而现在,自己同样是这样做的,也曾仔细地观察过探沟里的土层,并发现了有夯士的痕迹。已经说明这里曾被掘动过,同时也证明探沟的位置没有选错。既然没错,又为何找不到砖隧道的痕迹?难道真的如那些“专家”们所指出的是“挖得太浅”吗?他反复回忆着探沟现场的情况,觉得他们的话仍然不能成立,隧道在这里不会太深。如果这个探沟有什么不足,那是宽度的问题,目前的探沟只有6米宽,而在券门处发现的隧道却是8米宽……赵其昌思索着,窗外传来“吧嗒、吧嗒”的声音,天又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使他本来烦燥不安的心更加紧张和焦灼。他穿上衣服,索性来到屋外,面对深远幽秘的苍穹,让雨水点点滴滴地落到自己的身上和脸上。清凉的雨水击打着他的面额,湿润着干燥的沾满泥土的头发,感到分外惬意。沉闷焦灼的心在大自然的洗礼下,重新振作起来,他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嘘一口气,似乎看到了黑夜中传来一丝亮色。
雨越发大起来,天幕中滚过阵阵响雷,闪烁的电光映照着宽大的雨帘,翻卷起片片金鳞。整个旷野被雷雨拥抱,天地融为一体。尘世的一切景物似乎已不复存在。
突然,一道刺耳的闪电切开迷蒙的苍穹,随之滚过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大雨倾盆而下,整个宇宙似乎摇晃飘荡起来。赵其昌迅即跑回屋内,对刚被惊醒的队员大声喊着:“糟了,快起来!我们的探沟……”
第二天清晨,雷雨过去,天地清新。工作队员和民工们围在探沟旁,望着半沟浑浊的泥水,一筹莫展。这时,远处有人急匆匆地跑来,大声喊着:“快去看,明楼的坐兽给雷劈掉了!”
惊讶、迷惑、愕然。大家飞奔到明楼前面,仰头眺望,见明楼前檐右角上的石兽果然被击落摔在地上。
触景生情,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民工们一个个神情紧张,面对摔掉脑袋的坐兽,窃窃私语起来:“怕是皇帝显灵了呢?这坐兽是给皇陵守陵的,陵没守好,皇帝一怒把它给劈掉了!”一席话提醒了大伙:“这是不是皇帝对咱们的警告?”
“这是皇帝的鬼魂杀鸡给猴看,说不定还有什么事呢!”有人趁机煽风点火。
“皇家的陵墓怎好随便盗掘,这差事咱得重新掂量掂量。”科学的考古发掘,一变成“盗掘”,自然要重新掂量一番了。
一个年长的民工,扑通跪在明楼前,磕头作揖,痛说自己的“罪过”。
不到半日,一个更为可怕的消息又传到工地:看守定陵的谷水中被雷火劈死,张利被劈成重伤,已送到县卫生院抢救……
众人大哗。窃窃私语已变成公开的吵嚷、议论甚至诅咒。工作无法进展下去。赵其昌、白万玉也像被抛进迷惑阵,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
更加滑稽和热闹的事还在不断涌现。裕陵村一个中年妇女,去草垛拿草时,突然倒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家人立即请来一位神婆,对其进行医治。神婆见状,并未惊慌,从腰中取出一根半寸多长的银针,在口中沾些唾液,照准中年妇女的“人中”猛力扎去。银光闪过,中年妇女怪叫一声蹦将起来,然后拨开人群,向大街奔去,边跑边喊:“不是我的错,定陵里来了一伙人,要掘我的老窝,我呆不下去了,哎呀,救救我……”老乡们见状,说这是中了“撞克”(当地一种说法,意同中邪或鬼魂缠身),叫皇帝的鬼魂缠住了。
没过两天,工地上来了一个疯老婆子,白发披肩,披发垢面,上身穿一件破烂不堪的桃红色大褂,形同妖怪。她疯疯癫癫地在工地上来回游串,见人就躬身作揖:“求求你们,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不敢害人了,再不敢了……”大家一见,不禁毛骨悚然,民工们悄悄地说:“这叫狐仙附体了”。赵其昌见被她搅得无法工作,便率四名民工,前来驱赶,老婆子躺在地上,死活不肯离去,怪叫之声令人心寒。大家见软的无效,干脆将她按倒在地,然后抬出陵园,扔入野地里,并派两人把守大门,以阻止她再次向工地“进攻”。
紧接着,定陵周围的村庄,也不时传来女人们中“撞克”和“狐仙鬼魂附体”的可怕消息。一时间沸沸扬扬,老乡们议论纷纷,民工们情绪低落。昭陵村一个发掘定陵的民工,找到赵其昌,近乎哀求地说:“赵先生,我老婆在家中邪了,锅碗瓢盆全砸了,你快去帮忙镇镇吧。”
赵其昌一听,热血在胸中奔涌,心中腾地升起一股烈火。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幕幕闹剧,使他越来越感到心烦意乱,他觉得必须站出来真的去镇“邪”。除此,别无选择。想到此处,他把手中的铁锨一扔,冲这位民工说:“好,我去。”
那女人仍在家中怪叫着摔砸东西。赵其昌捡起一块砖头拿在手中,扒开围观的人群,来到女人面前大吼一声:“姓赵的来啦!你到底想干什么?!”声音传出,如同炸雷,众人大惊,那女人也立即停下举着瓦罐的双手,望着面前这位铁塔般魁梧的大汉,呆愣着不再动弹。有人上前将罐子夺下,把女人拉进里屋。女人哼哼几声,坐在炕上,不再声张。一场闹剧平息了。
白万玉组织民工全力排水,可有的民工借口回家拿排水工具,趁此机会不来了,有的则推说家里有事告假,即是在场的一些人,也懒懒散散无精打采地应付着。这情形显然与这几天发生的事有关。有人曾在民工中散布:“真龙天子不是咱乡下人能惹得起的,连陵里住的鬼魂都受不了啦,要再挖下去,非得像看陵的老头一样被劈死。这几个城里人命根子硬,咱们山里人可别跟着他们瞎闯祸了……”
面对骚乱和眼前的景况,工作队再也沉不住气了。刘精义找到白万玉,极为恼怒地说:“白老,去给民工们讲讲,这雷电是自然界的正常现象,鬼魂之说纯属迷信!”
白万玉望着刘精义激动的面庞,轻轻摇摇头:“不行。你不了解他们的心理。这些民工祖祖辈辈都住在这片皇陵区内,好多人还是当年护陵人的后代,对皇帝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心理,必须慢慢地来。等闹过这阵之后,我们再做说服工作,自然就会成功。”白万玉笑了笑接着说:“我有办法,看我的吧!”大家望着白老充满自信的面容,心里似乎踏实多了。
“火神爷” 的传说
探沟的积水终于一桶桶排完了,下一步怎么办?8月11日,吴晗副市长召集有关人员在北京西郊公园开了个气氛沉闷的会议。赵其昌向各位领导作了汇报,夏鼐和吴晗的意见又发生了分歧。一个主张把所有资料记录、整理好,存封起来,改变计划,发掘献陵;一个坚持不改变原订计划。两人似乎都有充足的理由。夏鼐提出改掘献陵,其根据是献陵规模小,明楼下面有自然通道可直达宝城前的地宫入口;而且对献陵详细地勘察过,借鉴两个月来的发掘经验,在献陵找到地宫将不会有太大的困难。
吴晗的意见却恰恰相反,他坚持认为既然定陵发现了砖隧道,肯定了入葬时的入口,那就应该按这条线索继续找下去,这比到献陵重新寻找入口要容易得多。各说各有其理,又各不相让。夏鼐了解吴晗的犟脾气,望着他那张坚定的面孔,最后作了让步。会议再次决定,按已有的线索,继续发掘定陵。时光过去多少年之后,与会者回首前尘才真正领悟到夏鼐的苦心,也许那时他就已经预感到,在以后的岁月中发生的种种悲剧了。正是出于一个学者对文明的爱恋和避免更大的悲剧,他才提出如此方案。要不,作为一个国际级考古大师,是不会弃定陵而改掘献陵的。
如果说发掘工作遇到了重重困难,那么工作队的生活更是让人感到困苦不堪。定陵发掘完成的三十年后,我们采访当年的发掘人员,在他们纷繁复杂的人生旅程中,印象最深的仍是这段生活。
陵区的八月,天气闷热,山村里蝇蚊成群,寂寞难耐。白天忙着工地的发掘,晚上几个人挤在一盏煤油灯下,看文献、记笔记、写简报,或者相互打趣、逗乐,以排除心中的烦闷与寂寞。在这段日子里,大家时常看到赵其昌挥动一把大斧“咚咚”地劈着木柴,似乎那郁闷的心情只有通过这高强度的劳动和沿着脊背淌的汗水才得以排遣。要不他就和几个人抬陵院内的大石头,三个人在一头,他独自一头,抬着大石无目的地绕院子转。白万玉老人总爱叼一支烟,找个不显眼的屋角蹲下,独自品尝个中滋味。阵阵白雾从他的口鼻喷出,弥散在整个木板小屋,使人越发感到压抑和沉闷。
在他们中,唯独23岁的刘精义生活别具一格。他整天唠唠叨叨地说一些无聊而略带幽默的话:“天又下雨了,真讨厌!”“苍蝇这么多,真哄(混)蛋。”“路这么难走,真讨厌”,这“讨厌”和“哄(混)蛋”构成了他语言的主旋律。或许,从这些无聊而简单的话语中,可以窥视到年轻的刘精义,此时的心境也是怎样的烦闷。
30多年后的今天,数以万计的游人,每天在北京乘上汽车,沿着水平如镜的柏油马路,可直达定陵门前的广场。此时的游客也许并不知道当年发掘定陵时,是怎样的一种景况:没有公路,只有残桥;没有公共汽车,要进一次北京,就得步行十几里到长陵去搭运输公司的卡车。刘精义第一次来定陵,就是背着自己的行李,从北京西直门坐火车到南口下车,一路打听、询问,翻越了两个山口,经由银泉山,一步步走了四十多里,才找到这里的。他在接受采访时,又说出了这样一段轶事。
进入六月,山水积满河沟,工作队的于树功从北京回来,走到定陵前面的小石桥时,发现大雨后的山洪把桥面淹没了,水深齐胸,水流湍急,无法通过,他只得在对岸大声呼叫,一个小时后才被工地民工发现。民工们解下抬筐的绳子,扔给于树功,让他绑住身子。这边连拉带拽,终于使他越过洪水,爬上此岸,全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西郊公园会议之后,夏鼐来到了工地。他和赵其昌在探沟里仔细观察土层、辨认土质后,确定夯土遗迹。这就是说自然土被掘过之后,再度埋到原有位置,尔后夯实。赵其昌说出“宽度不够,才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