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定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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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定陵-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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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迹终于出现了。一盏汽灯照亮了三个汉白玉宝座(供案)。宝座并排面东放置,中央一个较大,显然是皇帝的灵座,两边较小,是为皇后之灵位准备的。中央宝座的靠背雕四个龙头,伸向两端。靠背后又雕一条纹龙,作戏珠状。四周俱浮雕云纹,大有腾云驾雾之势。两侧的宝座踏板前放置“五供”,中央为黄琉璃花瓶。五供前有一口巨大的青花龙缸,缸内贮油质,油面有铜制圆瓢子一个,瓢子中有一根灯芯,芯端有烧过的痕迹,这便是史书上所说的“长明灯”——万年灯。根据痕迹判断,长明灯在安葬时是点燃的,当玄宫封闭后,因氧气缺乏,才渐渐熄灭。油质表面一层已经凝固,后经鉴定,长明灯为芝麻香油制成。这口青龙花缸、不但是定陵出土文物中的珍品,同时也是中国青花瓷器中的罕见之作。缸的高度和口径均为0.7米,外部刻有“大明嘉靖年制”的题款,颈和底部有莲瓣纹饰,中部绘有云龙纹,云似飘移流动,龙如初入苍穹,二龙一前一后,腾云驾雾,直冲天宇,一种栩栩如生的动感,使整个器物充满神韵。

  明代瓷器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最负盛名,其中尤以白地蓝花的瓷器为精,世称‘青花瓷”。景德镇是明代烧制瓷器的中心,为供朝廷使用,专门设立了为皇室生产瓷器的“御窑厂”。由朝廷委派专职官员监工督造,并驻有军队看守,设有牢房和刑具,对违反规制的工匠,予以惩治。

  据文献载,巨型龙缸的制作过程,技术复杂,烧制困难,每窑每年只能烧制三只以下,且成品率极低。为满足宫廷的需要,在御窑厂内专设龙缸窑32座,专门掌握烧造龙缸技术的工匠叫“龙缸匠”,另外还有敲青匠、画匠和各种夫役。倘火候不当就要裂口,青土缺乏同样制不成功。史籍中有这样一段记载:陆定新,因父母早丧,家境贫寒,只得到窑上学艺。他性情刚直勇猛,而待人宽厚仁慈。嘉靖皇帝需要龙缸,派太监潘相到御窑厂督造。因龙缸不易烧制,工匠无人敢接掌管窑火的差事。陆定新毅然承担其责。但经多次烧制,没有一个成品。太监潘相大怒,下令重责窑民,然而龙缸依然烧制不出。潘相又下令对工匠窑民进行断粮和殴打。几天之内便有五人相继死去,眼看同伴受此苦役之累,陆定新遂于夜间面对熊熊烈火,奋身跳入窑中。翌日开窑,龙缸竟成。众人无不泪下, 收其遗骸葬于凤凰山下。窑民感其英烈,在窑厂旁建祠一座,以示缅怀和纪念。

  这段记载不免带有传奇色彩,但明代为烧制龙缸,确有用女子祭窑的事件。龙缸烧成后,工匠往往逃脱不掉被处死的下场。

  嘉靖年间,对于青花瓷器的烧造,已达到登峰造极之境地。青花的釉料来自南洋的“苏泥索青”。这是一种十分贵重的原料,用它烧瓷,颜色鲜美,独具神韵,无可与之匹敌。嘉靖四十一年,一督工大臣令工匠烧出12口青花瓷缸后,欲返京领赏。临行前,摆下酒宴,请掌管烧制火候的工匠来饮。席间,这位督工大臣问工匠:“匠师烧制青花瓷器,艺高技绝,劳苦功高。我走后,若朝廷另派他人督工,是否还能烧出更好的瓷器?”工匠不解其意,回答道:“艺无止境。”督工大臣听罢,暗派人在工匠杯中施放毒药,将其毒死。自此,景德镇再也烧不出精美的青花龙缸,万历随葬的青花龙缸,也只好用他祖父嘉靖年间制造的了。这个记载同样具有传奇性质,史学家研究得出结论,自嘉靖以后,南洋的“苏泥索青”渐已绝迹,因此,所烧制的瓷器当然无法与前相比了。

  发掘人员在发现宝座和长明灯的同时,又在北壁和南壁上,分别发现两道券门。券门不出檐,无任何装饰,里边各有一座石门,青石做成,无铺首和门钉。券门上横以铜管扇,穿以门轴,形式虽同前殿中殿之门,但尺寸却小得多,仅高2.2米,宽0.9米,门内侧同样用自来石顶住。发掘人员用“拐钉钥匙”打开左边石门,沿券道而进,迷茫的雾气中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棺床。棺床除中间有一孔穴,里边填满黄土外,四周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白万玉突然喊了声:“完了!”

  众人大惊,忙凑上来望着老人灰暗的脸问道:“怎么完了?”

  “棺椁被盗了。”白老解释道:“这里边一定有秘道通向外面。”

  众人更加紧张起来,挑着汽灯,打着手电,围绕着左殿的四周寻找起来。

  果然不出白老所料,在左殿的西部找到了一个小型石券洞和石门。石门呈向内开放型,被自来石顶住。如果真的被盗,盗墓者可能就是沿这条密道进入的。“快把自来石搬开。”白万玉喊着,几个小伙子把自来石取出,石门被嘎然拉开。

  这次没有雾气扑来了,外面是一堵黑压压的大墙。汽灯光下,只见大墙为方砖垒成,中间用灰浆填缝,无半点盗掘的迹象。这时大家才猛然想起,盗掘绝不可能,因为通长近20米的棺床上,没有棺木放置和腐烂的痕迹。并且,从平铺的金砖光亮无损这一点断定,棺椁压根就没在此停放过。

  汽灯放到棺床上,照亮了中间的“金井”。大家擦着脸上的汗水,默默地往里望着,希图揭开这有床无棺之谜。

  金井位于方砖铺砌成的棺床之内,是为风水之穴,一抔黄土,无底无盖,借以沟通阴阳之气。棺椁入葬后,必须端端正正地压在金井之上,以接地气。人类来自自然,死后亦应回归自然,皇天后土便是人类生死存亡的栖息之处。只有与自然融为一体,死者的灵魂才能久兴不衰、永世长存……正是源于这种似是非是、似通非通的宗教思想,历代皇陵在寿官初建之时,开工的第 撮土要慎重地保存起来,待地宫建成后,把土郑重地填入金井之中。此种做法,有的研究者认为来自佛教的启示,有人则认为来自伊斯兰教的影响,结论尚需进一步探讨证实,但却可以清楚地看出,人类对于土地的依赖和爱恋意识何等根深蒂固。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帝王将相,都深信不疑——土地是人类永恒的母亲。

  正是对土地出于这样一种膜拜心理,所以,中国几千年历史长河中,曾经不止一次地展示过这样的画面:萧瑟秋风里,荒野古道上,起义军的马蹄正扬起漫天的黄尘。可以看见,在沙风土雾中,每面大旗上都写着“分田地,均贫富”!揭竿而起的义军为了得到土地,纵横沙场,逐鹿中原,多少将士在凄清冷寂的荒原上留下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天低云暗,似有无数的幽灵不肯离去。腥风血雨,低吟着热恋土地的挽歌……

  金井、土地、灵魂,三点一线,血肉相连,这融宗教与文化于一体的神秘风俗,格外引起帝王将相的关注。清代的慈禧太后到东陵菩陀峪巡视为她修建的地下玄宫时,曾把手上佩戴的一件极为珍贵的珠串投入金井之内。回宫后又派大臣前往陵地,在金井中放置了数量惊人的珠宝玉器。在清西陵的崇陵地宫中,光绪皇帝棺椁下的金井内,也发现了金质、银质和其他珠宝,并有用黄缎包裹的半斤黄土和光绪帝生前脱落的一枚臼齿。由此可以看出,帝后对金井的迷信与崇拜,演进到清代,已达到了何种程度。他们自信接了地气,即可王气不衰,江山永固。

  从定陵玄宫左配殿的棺床和布设的金井看,这里应放皇后或妃子的棺椁。那么为何没有放置?是否都放在右配殿?发掘人员分析着,提起汽灯,走出小券门,顺利地将右配殿的石门打开,满怀希望地走进去。就在灯光照亮配殿的刹那间,大家的希望彻底变成失望以至绝望了。和左配殿同样大小的棺床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孤伶伶的金井在棺床中央孑然独处。发掘人员在殿中察看,没有一丝被盗掘的痕迹。在西端,同样发现 座石门,将自来石移开,外面也是一堵方砖垒成的大墙,大墙依然如故。

  “这玄宫会不会是假的,帝后葬在了别处?”刘精义的声音虽是极小,却在大家心中造成了不小的震动。是呵!这个玄宫会不会是假的?历史上帝王的假墓伪冢并不少见。甘肃的伏羲陵、陕西黄陵县的黄帝陵是真是假?曹操的七十二疑冢至今难辨真伪,还有朱元璋死后从都城十三个城门同时抬出棺材的民间传说;同时,据十三陵区的百姓传言,万历入葬时,有十八口棺材分别葬在陵区的山中……这一切又使大家想起在发掘中遇到的一块“指路石”,难道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事,把偌大的一座皇帝陵埋下“指路石”,让后人轻而易举地挖掘?如果真是一座空宫,这近两年的辛苦不就付之东流了吗?此时,大家心中已不再恐惧玄宫的毒气和暗箭,重要的是尽快找到帝后的棺椁。所幸的是,按照自来石书写的‘玄宫七座门”提示,还应该有一座门尚未打开,这是大家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定陵发掘的成败在此一举。

  发掘人员走出右配殿狭窄的券洞,沿宽敞的中殿继续向里探寻。显然,大家的脚步比先前加快了,地面上散落的腐朽木板被踩得嘎嘎响动,微弱的汽灯光尤如暗夜的灯塔,导引着夜航者在迷蒙辽阔的雾海中颠簸前行。

  最后一道石门出现了。

  发掘人员犹如发现新大陆一样,在绝望中迎来灿灿曙光,一种生命的骚动和灵魂的激情喷涌开来,在这27米的玄宫深处升腾爆裂。30年后,发掘队长赵其昌回忆那个短暂的瞬间,曾作过这样的描述:

  “我们几乎是扑到门前的,可到了门前谁也不愿意去打开它。这座石门和最先开启的两座相同,只要移开自来石就可以打开大门,看到里面的景物。我的心怦怦地跳动着,格外紧张。以前的紧张是惧怕黑暗的气氛和不良气体之类的侵蚀,这次的紧张则是担心,担心这最后一线希望变成泡影。我拿起拐钉钥匙向门缝插去,可因为手抖得厉害,试了三次都没有成功,最后还是白老接过去将自来石移开。大门轰鸣着向两边移动,金石之声在乌黑的地宫深处回荡,像是在寂静的夜晚,突然刮起飓风、掀起海浪,令人毛骨悚然。这时没有人再去注意暗箭和有害气体,一双双眼睛瞪得溜圆,屏住呼吸,注视着前方,事实上,这座门内涌出的雾气最大最浓,像是有人在前方扬起一把黄尘,使我们无法睁开眼睛,泪水顺腮流淌。灯光在茫茫雾气里越发暗淡昏黄,而且不住地跳动。强大的气流和嗡嗡的回声提示我们,里面的空间一定很大。”

  “希望产生于失望之中。当我们顶着烟雾霉气进入大门之后,一个令我们目瞪口呆的奇迹出现了。三个硕大无比的朱红色棺椁静静地排列在棺床之上。”

  “我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没有人说话,幽深的地宫一片寂静,迷蒙昏暗的灯光里,只有一行行泪水在各自的脸上流淌、流淌……那是一次世间罕见的辉煌而独特的拥抱。”

凄怆的爱情悲剧

  万历费尽心血,大明帝国耗费巨资的定陵地下玄宫,三百年后重见天日。它的发掘,无疑给后人提供了一个客观的研究和评价历史的机会。

  在万历之前,只有太祖、成祖、世宗是生前预筑陵寝的。万历在刚刚摆脱张居正的“桎梏”以后,感到自己已经不折不扣地取得了列祖列宗的地位,足以让千秋万代之后的人们崇敬。他不再听信群臣的劝阻,一意孤行,倾尽国力,把自己的陵寝规模修建得超过列祖列宗。

  作为寿宫的享有者,万历知道玄宫里的“床”是为谁铺设的:后殿是自己的,左殿是他并不喜欢却又无可奈何的王皇后的。那么右殿是谁的呢?如果常洵立为太子,毫无疑问,在他闭上眼睛之后,儿子是会为母亲郑贵妃成就这段‘好事”的,但这已成为不可能实现的现实。自己的费尽心机与郑贵妃情深意笃,又有谁会考虑得到呢?生不能遂愿,死后埋在一起,连常人都能得到的满足,他作为一个皇帝,也应该得到。一个人,支配和激励他的动力有许多种:金钱、荣誉、权力、女人等等,这些因素有时也会盘根错节,交替或交叉起作用。但对万历这样一个富甲四海、位及人君,精神上却孤苦伶仃的天子来说,只有郑贵妃才是他唯一的支柱。

  正是出于这种心理,万历才在生命最后一刻,遗命封郑氏为皇后,死后葬于定陵玄宫。可三百年后,定陵玄宫洞开,人们发现所有的棺床上都没有郑贵妃的影子。后殿并列的三口朱红色棺椁,中间是万历皇帝,左边是孝端皇后王氏,右边是孝靖皇后王氏也就是太子朱常洛的母亲。这一悲剧性的安排,确乎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既然生前就已对臣僚失去威力,那么在他死后,这种威力就更不存在。他的遗诏没能实现,因为大臣们认为大行皇帝——对刚死去皇帝的称呼的遗诏“有悖典礼”。既然皇帝已死,再来册立皇后,谁来主持这个结婚仪式?这一悲剧性的结果,万历皇帝生前是应该料到的。

  不过,这出悲剧的创造者,不是孝靖皇后之子朱常洛所为,因为他只当了二十九天皇帝便命赴黄泉。倒是朱常洛的儿子、十六岁的朱由校在当上皇帝后,将他的祖母王贵妃追尊为孝靖太后,并从东井平冈地把棺椁迁来,和万历皇帝、孝端太后一起葬于定陵玄宫,成就了这段“好事”。

  至于万历皇帝宠爱的郑贵妃,比他多活了10年,由于她被认定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已得不到朝中群臣的同情。这十年,她住在紫禁城一座寂寞的冷宫里,和她的爱子福王天各一方,饱尝母子分离之苦和世态炎凉。1630年5月,郑贵妃在凄苦郁闷中死去,带着无比的绝望与怨恨走进了银泉山下一座孤伶伶的坟墓。而她的儿子福王朱常洵,倒真是一个祸患,就藩洛阳后,昏庸无道,鱼肉人民,在郑贵妃死去11年后,为李自成农民军所杀,三百斤重的肉体跟鹿肉掺在一起,做成“福禄酒”,军士一饮为快。

  走进阴冷的地下玄宫,面对三口朱漆脱落的巨大棺椁,留给人的印象仍是命运的残酷。假如中间棺椁内的万历皇帝还有知觉,大概是不会瞑目的。因为他心爱的女人,这唯一一个把他当成一个“人”的女人,并没有长眠在他身边。他们的恩爱生前未得到认可,死后同样无法如愿,这不能不算作万历皇帝的一出凄婉的爱情悲剧。同时,面对棺椁,也不能不为帝国唏嘘叹息。传统观念的不可超越,一个年轻聪颖的皇帝在政治生涯中无法充分利用自己的创造力,个性也无从发挥,反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进阴森可怖的洞穴。一位富有诗意的哲学家说:“生命不过是一种想象,这种想象可以突破人世间的任何阻隔。”在这地宫深处,潮湿霉烂的棺木和胶结污腐的油泥给人的感觉,却是无法冲破的凝固和窒息。更为可悲和令人遗憾的是,那个曾经为万历皇帝付出过青春和爱情的郑贵妃,一直为后人所唾骂。即使史学家也未必给予这个悲剧性女人公正的评价。“女人乃亡国之祸水”,同样是为郑贵妃所作的结论。在“国本之争”这个主题上,尚有为数众多的历史研究者,其观点依然站在四百年前万历一朝的臣僚一边。似乎郑贵妃天生就该安分守己地做任人宰割的妃嫔,而不应有做皇后的非分之想;万历皇帝天生就该和王恭妃恩恩爱爱,不应有真正的爱情……这些有悖常情的论断,无疑有失公允,大多出于一种僵化、保守、人云亦云的思想驱使,弄得是非渐已分明的历史,再度蒙上了一层难以辨认的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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