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大笑。
“哎,这里啥名堂?!”白万玉爬起来,掀开褥子。只见床的四条腿是用四根木桩插进土里,四周用木板挡严,中间用酸枣树枝和枯草填满,上面铺上山草,最后用褥子和白布封顶。白老转身指着赵其昌的鼻子:“肯定是你小子出的鬼点子。”
“怎么样,白老给你也来一个沙发床?既软又暖,美观大方。”刘精义笑着说。
白万玉摇摇头:“我可没这福气,半夜一翻身,酸枣枝扎出来,我这把老骨头也得进万历的地宫了。”两个小伙子再度大笑起来,简朴的木板房内,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10天后的一个晚上,赵其昌和刘精义正躺在“沙发床”上酣睡,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天花板哗啦啦落到两人身上,身子被压进床里。白万玉和几个队员听到响动和两人的叫声,赶忙起身跑过来,点燃蜡烛一看,天花板蠕动着,刘精义还在下面嗷嗷乱叫。白万玉急忙叫人掀开天花板,刘精义一咕碌爬起来,长嘘一声:“哎呀我的妈——”
等赵其昌爬起来,和刘精义一起活动了几下身体,见未受伤,大家放下心来。白万玉摸着刘精义冒热汗的额头,调侃地说:“看来这沙发床还真叫你们做着了,要不然,就难见你的妈妈了。”
第二天一早,民工们围着刘精义问天花板塌落的原因,刘精义信口说:“不是木板房作的不坚固,就是鬼魂作怪!”一句话把民工们逗笑了。他们说:“还是鬼魂是假,科学是真哟!要不怎么能找到小石碑?有石碑指引还愁找不到万历?”曾几何时,长期困惑他们的“‘鬼魂”换上了科学发掘,这也许是发现小石碑后的又一重大收获。木板房的塌陷,倒成了“鬼魂”与“科学”分界的标志。民工们心中的“鬼魂”被送走得这么快,这是工作队万没料到的。
苦难的岁月
严酷的冬天到来了,雪花不停地在陵园飘洒,凛冽的寒风在北国空旷的原野上纵横穿梭。木板房内生起了炉火,探沟内的湿泥被冻成坚硬的土块,大家的衣服都在加厚。
寒冷的天气,给发掘工作和大家的生活带来了困难。每天清晨,民工们要费很大的劲把沟内的冻土层凿开,凛冽的北风小刀一样扎在脸上,苦痛难耐。由于整天工作在潮湿的泥土中,民工的手脚都开始皴裂,工程进度明显缓慢下来。每到晚上,民工们各自回家,发掘队的六七个人,却在木板房里苦度寒夜。小小的炉火毕竟抵不住强大寒流的侵袭,况且,这炉火给大家带来的温暖也是短暂的,一旦火焰熄灭,旷野的寒风就像报复一样向木板房发起连续的攻击。朔风咆哮,枯树摇撼,鸟兽哀鸣,使这古老神秘的皇家陵园更加阴森、恐怖与苍凉。这是一个生者与死者、阳间与阴间交融的世界,这是一个恍惚飘渺于尘世之外的幽秘的生息空间,是对人类生存本能所具有的是大张力与韧力的检验场。在这里,几乎每个发掘队员都在咬紧牙关,使出浑身解数艰难地对抗着。唯独有一个人例外。面对眼前的一切,仍像平时一样谈笑风生,来去自如。他就是白万玉老人。
事实上,目前的十三陵和无垠的西域大漠怎能相提并论。在那更为酷烈的环境中,他以失去两个手指的代价,经受了大自然的考验,展示了人类顽强的生命力,在广袤的大漠深处,用双脚踩出了一个大写的人字。
1914年,瑞典著名的地质学家安特生来到中国西部,进行矿产资源的调查和开发。当他行至察哈尔龙关县时,感到人手短缺,决定在当地招收几个青壮年,协助工作。白万玉自幼家境贫寒,在外国人办的教堂里做杂工的父亲,得知消息,便让年仅15岁的儿子前去报名。聪明老练的安特生,面对一个个身材干瘦的穷家子弟,极不放心地进行了一次别具一格的考试。他让参试者每人拿一杆小旗,插到指定的小山顶上。一切准备就绪,安特生喊了一声“开始——”,孩子们撒开双脚,向山顶奔去。白万玉一马当先,第一个将旗插上山尖。安特生满意地点点头,收下了白万玉和另外两名十六、七岁的孩子。
自此,白万玉跟随安特生走进西域戈壁大漠,开始了遥远的探险途程。当他们一行穿过拉瓦克沙漠向古楼兰行进时,闯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座座天然的城堡构成了神秘莫测的迷宫。此种地形当地百姓称之为“雅丹”,也就是地理学上的“风蚀土台群”。
白万玉随安特生跋涉在这神奇复杂的雅丹地区,看到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层很厚的灰白色盐壳,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有时还会噗哧噗哧地陷脚。骆驼和马匹走在这坚硬如石的盐碱地上,蹄子不时地被磨出血来,从而发生严重的溃疡,无法骑用。安特生不得不下令将骆驼和马匹扔掉,率队在沙漠中用自己的双腿行走。
此时已进入10月,旷古幽深的西部大漠,寒风刺骨,沙石飞扬,进入夜晚,气温降到零下30多度。队员们咬紧牙关,跋涉半个多月,终于走出雅丹地带。也就在这时,白万玉的手指被冻坏,最后不得不将两个已无法医治的手指割下,以保全其他手指。
近三年的大漠生涯,使白万玉学会了骑射、考察方法、发掘要领和绘画、照相、保护古物等具体的事宜。同时大漠风沙也把他锤炼成一条坚硬的血性汉子。1927年,白万玉再度跟随瑞典考古学家斯文·赫定去西域考察探险。这时的他已经趋于成熟,并在考察发掘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正是从这时起,他作为中国第一代考古工作者,注定要在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卷》中留下他的名字。
正是得益于青少年时代这段非凡的经历和丰富的发掘经验,才使定陵的发掘工作在他的具体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他对定陵发掘所起的重要作用,在开始时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工程的进展,才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来,并被大家所认识。
在定陵工地开掘的三道探沟中,每一道探沟的两壁都按他的要求,做成70度的斜坡,上下每隔二米作一台阶,每隔五、六米长,再留出一道竖立的墙垛,使二十多米深的探沟形成一个阶梯式结构。这种做法,完全是来自他青年时代的经验形成。
那是1934年,他跟随苏秉琦教授在陕西宝鸡附近发掘一个王侯墓。由于坡度太小,加上土坡的台阶之间距离过大,“轰隆”一声,土方塌陷下来,把一个民工埋在沟里。当把人从土中扒出来时,他已经停止呼吸。这一次把中央研究院拨的发掘经费全部赔偿了,发掘工作没有经费无法继续进行。这个教训,非常深刻,老人始终不能忘怀,并且经常念叨。赵其昌曾经问过他最后是怎么结局的,他说:“后来的事嘛!简直令人意想不到!”说着他吸着烟,又翘起大姆指。
“你知道苏先生是哪里人?”赵其昌说:“这个我可清楚,苏老师是河北省高阳县,离我们老家不远,家庭是民族资本家,生产的名牌‘双龙珠’棉布,专门抵制外国的‘洋布’,远近闻名。”白老得意地笑起来:“对啦!他们家西安也有纺织厂,是他的兄长秉璋先生经营。宝鸡工地出了事,发掘费没有了,苏先生叫我去西安,我带了一个民工,连夜奔到西安,见了他大哥,送上信函,他看了信当然明白,我又补了句‘二先生叫我来取钱’。大先生非常客气,说:‘明白!你们先吃饭吧!’没等我们吃完饭,五百元现大洋已经包好,分装在两个麻袋里,我们没敢耽搁,背着它又赶回了宝鸡。”白老真的有点激动了,涨红的脸,手捻着纸烟头:“赵公!五百块银元现在合多少钱?当时也能买几百袋白面!你也许说以后再还帐!其实,谁还?还谁呀!这就算舍已奉公,补助了发掘费!我经手我知道,我不说谁知道?这就是考古学家的风格!”白老再次激动起来,翘起姆指又意味深长地晃了两下。
那是一座小墓,工程出土量自然不能和定陵相比。正因为如此,白万玉老人才格外慎重,每天都要对土层进行详细检查,做到万无一失。
年夜篝火
1957年的元旦节到来了。
清晨,工作队员们从屋里出来,惊讶地发现陵园里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苍松翠柏,楼阁殿宇,宝城宝顶都穿上了一层素白的银装。太阳悄悄地从东方的虎峪山探出头来,满面羞容地窥视着这个宁静宽广的世界。阳光如丝,穿过茂密的松隙,透射到雪地上,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金辉银光映衬着朱红色的宝城,使这座皇家陵园分外旖旎与壮美,置身其中,仿佛进入一个童话的世界。
这是上帝与大自然的双重馈赠,这是千百年来人类探寻和幻想的梦中乐园!
民工们踏着积雪,三三两两地来到陵园,聚集到木板房前。那一张张黧黑憨厚的面庞,荡漾着很少有过的激动与欢笑。工作队决定,元旦放假一天,上午集体会餐,下午自由活动。这样的假日生活,对于常年匍匐在土地上的农民来说,也许是第一次享受。
那个曾经在定陵发掘中铲下第一锹土的民工队长王启发,满头冒着热汗,把饮用水从二里多地的九龙池挑进陵园伙房。他穿一件半旧的棉袄,腰扎一根稻草绳,裤管用麻绳系住,显得格外干练和精神。两个水桶一前一后,动中有静,轻松和谐。随着扁担在肩上悠悠起伏,两个用兔子皮制成的棉帽耳也不停地扇动,整个身体的轻松与和谐,恰似一个杂技演员在钢丝绳上表演绝技,逗得民工们和工作队员个个捧腹大笑。
正午的阳光照得雪地刺人双眼,每个人的心中都涌荡着一股暖流。伙房前大棚下的一溜长石条上,摆着酒菜,浓郁的香气在这清净的空间弥漫,钻进大家的鼻孔,不喝自有三分醉意和激情。赵其昌举起碗中的白酒,望着一张张粗糙而充满激情的脸,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说道:“各位前辈和兄弟,大家为发掘定陵聚到一起。半年来,起早贪黑泡在泥水中,克服了技术上和生活中的困难……”赵其昌突然声音发哽,不再说话,接着眼里含满了泪水,大家惊讶、不解地望着赵公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现场一片寂静。他们怎么能够想到,此时的赵其昌已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
每天中午,民工们都是自带饭菜,在陵园就餐。柴锅上架着的蒸笼一打开,便露出一包包用地瓜叶、萝卜缨、豆叶掺和着少许的玉米面、地瓜粉做成的菜团。每当他看到民工们拖着疲乏的身子,满脸泥水地走到笼屉前,抓起菜团狼吞虎咽般的情景,心中便一阵阵痛楚。共和国已经建立七、八年了,作为新中国的主人,仍然要以吃糠咽菜维持生命,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悲哀。而更让他心酸和不安的正是这样一群破衣烂履的农民,毫无怨言,耿耿忠心地从事新中国第一座皇陵的发掘,尽管他们并不清楚地了解发掘的真正意义和价值。也正是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伏卧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用血肉之躯担起共和国的重负,一步一步地艰难前行,尽管他们尚不明白这苦难的渊源和自己付出的代价。但是,面对这行进路上的斑斑血汗,我们的共和国应该知道!
白万玉见赵其昌说不出话,便端起碗接着讲下去:“感谢各位兄弟的支持,我们的发掘工作才终于有了眉目。下一步困难将会更大,甚至要有生命危险,还望兄弟们像从前一样咬咬牙挺过去。来,大家干!”
众人起身,端碗在胸,相互对望片刻,一昂头,一饮而尽。
王启发脸上翻起淡淡的红润,刚才的滑稽荡然无存。他端起第二碗酒,缓缓站起身,面色严肃而激动:“以前我们队里的民工,包括我自己在内,曾受鬼神之说的迷惑,做了些不该做的事,给发掘队的同志带来麻烦,也耽误了工程进度。事情过后,大家都很难过,想和赵队长、白老在一块说和说和,又觉得不好意思。今天,我代表大家说出来,并保证今后的发掘无论出现啥事,我们豁出命,也要完成……”“叭!叭!叭!”赵其昌带头鼓掌.怎么也想不到,今天的聚会是如此融洽,如此心心相印,彼此沟通。大家喝下的已不是高梁与酵母混合而成的液体,而是一种力量、一种信念,一种情感交融的生命的甘泉。
夕阳西下,夜幕悄悄降临。民工们回到了自己家中,陵园里又显得肃静孤寂起来。木板房前的雪地上,架起了干柴。工作队员的篝火晚会随着烈焰的升腾而喧闹起来。
几个年轻人吵吵嚷嚷你推我让的指着对方出节目。还是白老自告奋勇:“我出个对联,大家来对。谁对上了就给谁一大块烤地瓜”
“好主意!”大家一片喊叫着。
白万玉先是用手搓了把红红的脸膛,沉思片刻,充满自信地吟念道: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刘精义眨眨眼睛,把手向空中一举,大声喊道:“我来对——喝酒论碗,你四碗,我五碗!”
“轰——”大家一齐笑起来。十七岁的冼自强讥讽道:“刘精义,你就想着喝酒,死后非变成一个酒鬼不可。”
赵其昌赶忙站起来说:“这不只是对联,是文字游戏,把‘冻’‘洒’二字拆开,‘东’有两点,‘西’有三点,其实也好对,‘切瓜分片,竖七刀,横八刀’。把‘切’和‘分’也拆一下看!”
大家一阵喝彩:“对得好!对得好!”白老不顾大家的喧闹,继续说:“还没完呢,你们听好——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圆逢月半。”
这次没人举手叫喊了,大家都抬头望着夜空,默默地想着下联。白万玉不无得意地摸着下巴的胡子,用挑逗的眼光扫视着大伙。
“今岁年尾,明朝年头,年年年尾接年头。”
赵其昌一口气对完,站起来围着篝火转了一圈。
“好——”大家再度欢呼起来,白万玉望着赵其昌不服气地说:“好小子,没白喝了墨水呵,我再出一个,若再被对上,我就认输了。上联是: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添一岁。”
白万玉甩出最后的杀手锏,盛气未消地注视着大家。像一只红脸公鸡,作出格斗的准备。
刘精义捅捅赵其昌:“怎么样,就看你的了,你要不行,我就出马。”
“你出‘炮’也不行。”队员李树兴实实在在地将了刘精义一军。
赵其昌笑笑,用手轻轻拍拍脑门,胸有成竹地说:“看来我是赢定了。大家把耳朵挖一挖,好好听着——家家户户,说说笑笑、欢欢喜喜,同过新年。”
“噢——”队员们都跳了起来。队员王杰捅了捅冼自强、曹国鉴,他们捡块石头,偷偷扔进火堆,一股火星腾空而起,扑到大家身上。白老向后一退,“扑通”一声被一块木柴绊倒在雪地上。众人见状,忙止住喧闹,庞中威赶忙上前扶起老人,帮他拍打着身上的雪粒。白老摇摇头,嘴里嘟哝着:“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喧闹过后,篝火渐渐熄灭,天气越发寒冷,队员们不得不回到屋里,围住火炉取暖。大家都感到意犹未尽,余兴未了。于是,刘精义鼓动白老讲故事——“考古杂谈”。
白万玉没有推辞,借着酒兴,声情并茂地讲起西域探险的奇特经历。也许他这时才感到,只有这段经历才不会在这帮小伙子面前“失败”。这是他一生最为辉煌的时期,也是只有他才独有的“传统节目”。
“我跟安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