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于1519年农历八月二十二从北京出发,四天后走到河北涿州。北京紫禁城距涿州直线距离五十五公里,讨伐叛逆应刻不容缓,可朱厚照大军每天才走十多公里,这说明他根本就没有把讨伐朱宸濠放在心上。据小道消息称,朱厚照所以走得这样慢,是因为他在和一个叫李凤姐的安徽美女游山玩水。
就当他在涿州和李凤姐欣赏祖国大好河山时,王阳明的两道捷报到了河北,第二道捷报中是这样说的:我知道您一听说宁王造反,必然御驾亲征。可很多事您并不知道,比如:宁王朱宸濠曾训练了一批杀手埋伏在北京通往江西的路上,这些人唯一的任务就是刺杀您。只不过宁王失败得太快,您还没有来,所以他的奸计并未得逞。但这些杀手还在路上,而且他们是宁王忠诚的死士,如果您来,他们肯定会继续执行刺杀您的任务。且不说他们,光朱宸濠溃败后的余党就有无数隐藏在民间,他们在暗您在明,一旦他们发作,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请您千万别来!
朱厚照毫不理会这一提醒,却把王阳明的捷报当成瘟疫,暴跳如雷,说:“王阳明如此心急,真让朕愤怒,宁王这废物怎么如此不堪一击!”他发了一通邪火之后,就召集他的将军们讨论。张忠献上一计:扣住王阳明的捷报,不发北京。同时派人带着圣旨快马加鞭到江西和王阳明谈交易。交易的内容是,要王阳明把朱宸濠放到鄱阳湖上,皇上要亲自和他打一架,并且创造奇迹活捉朱宸濠。
朱厚照认为这是一条开天辟地的奇计,可使自己流芳百世。于是,命令张忠和许泰去江西和王阳明做交易,命令张永到人间天堂——杭州,为自己捉住朱宸濠后放松一下的生活做铺垫。
张忠能排除万难一路混到朱厚照身边并且成为朱厚照的红人,显然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他性格阴阳兼备、笑里藏刀、阴鸷易怒,连大太监张永都让他三分。而许泰出身将门,还是武状元,因有功封为伯爵,但品德烂污猥琐异常,和张忠勾搭成奸,在当时炙手可热。
两人一面向江西飞奔,一面派出锦衣卫拿着威武大将军的手牌去见王阳明。锦衣卫的速度惊人,1519年九月初,锦衣卫到达南昌城,并且向王阳明呈上威武大将军的手牌,命令王阳明和他见面。王阳明确信,朱厚照真的来南方了。
王阳明的弟子们说:“很明显,威武大将军就是皇上。他的手牌和圣旨到没有区别,应该赶紧相见。”
王阳明说:“圣旨是圣旨,手牌是手牌,怎可同日而语?大将军的品级不过一品,况且我是文官,他是武官,文武不相统属。我为什么要迎他?”
王阳明的弟子们大骇:“他明明就是皇上,老师您这是想瞒天过海,恐怕要得罪皇上。”
王阳明叹息道:“做儿子的对于父母错误的言行无法指责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哭泣,怎么可以奉迎他的错误呢!”
王阳明的属下苦苦相劝。王阳明只好让一名属下代替自己去见那名锦衣卫。锦衣卫发了一通火,更让他不爽的是,按规矩,王阳明需要孝敬锦衣卫一大笔财物,可王阳明只给了五两金子。锦衣卫决定第二天返回张忠处,让王阳明吃点苦头。
第二天,王阳明出现了。他说他亲自来送锦衣卫上路,然后拉起锦衣卫的手,满怀深情地说:“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很久,和贵衙门的诸多官员都有交情,但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轻财重义的锦衣卫。昨天给您的黄金只是礼节性往来,想不到就这么点钱您都不要,我真是惭愧得要死。我没有其他长处,只是会做点歌颂文章,他日当为您表彰此事,把您树立成典型,让天下人膜拜。”
锦衣卫先是错愕,接着就是感动。他让王阳明握着手,说:“本来这次来是让您交出朱宸濠的,可我看您也没有这个意思,虽然我没有完成任务,但您的一番话让我心弦大动。我提醒王大人,还会有人来。”
王阳明装出一副惊异的样子,问:“为何要朱宸濠?朱宸濠既被我捉,本该我献俘才对啊。”
锦衣卫不语,转身跳上马背,一溜烟跑了。
王阳明不让朱厚照来,朱宸濠的杀手组织只是一个借口。唯一的理由是,朱厚照不会是一个人来,十几万大军就如漫山遍野的蝗虫,所过之处人民必定遭殃。他们仅以搜索朱宸濠余党这一堂而皇之的理由就能让无数百姓家多年的积蓄化为乌有。
现在,王阳明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押着朱宸濠急速北上,在半路堵住朱厚照,让他没有理由再来南方。1519年农历九月十一,王阳明把朱宸濠等一干俘虏装进囚车,从水路出发去堵朱厚照。
张忠和许泰一路猛追,终于在广信追上王阳明,再派两位高级宦官去见王阳明,声称是奉了皇上朱厚照的圣旨,要王阳明把朱宸濠交给他们。
王阳明这次面对的不是锦衣卫,而是东厂太监。锦衣卫还有点人性,东厂全是兽性,王阳明用对付锦衣卫那套办法对付东厂太监,显然是胶柱鼓瑟。他对弟子们说,对付恶人,千万别引发他的恶性,你不能和恶人直来直去地对着干,要懂得斗争的技巧。恶人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们最怕的就是丧失利益。对付他们,只需要给他们摆清利害关系,他们就会知难而退。
王阳明热情地接待了两位高级宦官,两宦官请王阳明不要废话,立刻交出朱宸濠。王阳明慢条斯理地问:“这是皇帝的意思还是你们老大张忠的意思?”
两宦官冷笑:“当然是皇上的意思。”
王阳明又问:“皇上如此急着要朱宸濠,想要干什么?”
两宦官再度冷笑:“我们做下人的,怎敢去擅自揣摩圣意!”
王阳明就讳莫如深地说:“我大概知道皇上如此急迫想要干什么。”
两宦官以为王阳明发现了他们的阴谋,脸色一变,不过很快就恢复平静,问王阳明:“王大人难道是皇上肚里的蛔虫吗?”
王阳明说:“我能猜出个一二。宁王造反前在宫中府中朋友无数,天下人谁不知道,宁王交朋友靠的就是金钱。本来,这是宁王人际交往的一个方式,可他现在既然造反,就是叛逆,用金钱交朋友那就是贿赂。我进南昌城后在宁王府中搜到了一箱子账本,上面详细地记载了他给了什么人钱,给了多少钱,这人又为他谋取了多少好处。”
说到这里,两位宦官早已面无人色,因为朱宸濠的朋友里就有他二人。王阳明见二人已没有了刚见面时的傲慢,马上就清退身边的所有人,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两本册子,一本是账簿,另外一本则夹着二人和朱宸濠来往信件。这些信件完全可以证明二人和朱宸濠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在朱宸濠造反的准备工作中给予了很大帮助。王阳明把两本册子都递给二人说:“我仔细搜检了一番,只有这两本册子和二位有关,所以就都拿来,你们早做处理,以免后患。”
两人又惊又喜,对王阳明感激不尽。王阳明借势说:“我准备北上亲自献俘,二位可愿跟随?”
两位宦官急忙说:“不必,我等回张公公处报告。王大人放心,我等绝不会在您面前出现第二次。”
两人装出一副沮丧的表情回报张忠,说王阳明的确不好对付,取不到朱宸濠。张忠发誓事不过三。他再派出一个东厂太监中的狠角色,要他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朱宸濠。
这一次,在张忠看来,连神仙都不能阻挡他。王阳明的弟子们也认为,张忠第三次来取朱宸濠,势在必得,恐怕再用什么计谋也无济于事。王阳明内心平静如古井之水,特意在广信多留一天,等待张忠的奴才到来。
这位东厂宦官抱定一个信念:不和王阳明说任何废话,必须交人,否则就把王阳明当场法办。在东厂眼中,王阳明不过是个都御史,他们的祖宗刘瑾连内阁首辅都办过,何况区区王阳明!
让他意外的是,当他提出要取朱宸濠时,王阳明没有和他针锋相对,而是马上同意。这位宦官正在沾沾自喜时,王阳明突然让人摆出笔墨纸砚,然后指着窗外说,朱宸濠的囚车就在外面,只要您写下下面的话:今某某带走朱宸濠,一切后果由我某某承担。然后签字画押,马上就可以领走朱宸濠。
这位宦官呆若木鸡,他不敢签字画押。他和张忠都知道这样一件事:朱宸濠绝不能出意外,但意外很可能会发生。朱宸濠余党隐藏在江西各处,如果这些人头脑一热,劫了囚车,自己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朱厚照砍的。
他试图让王阳明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张公公无论取什么,都不需要签字画押。
王阳明说:“那就请张公公亲自来!”
张忠不能来,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早听闻王阳明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怕出丑,一旦出丑就有了第二个原因,在朱厚照身边的江彬或张永会乘虚而入,取代他在朱厚照心中的位置。
他的人虽未去见王阳明,但却向王阳明扔了一把匕首。这把匕首涂上了一目了然的剧毒:他给朱厚照写信说,王阳明和朱宸濠的关系很异常,有两件事可以证明。第一件事是孙燧未巡抚江西前,朱宸濠曾给中央政府写信推荐人选,谈到王阳明时说过“王守仁(阳明)亦可”的话;第二件事是王阳明曾派了得意弟子冀元亨到宁王府,还许诺借兵三千给朱宸濠。至于证据,只要把王阳明扔进审讯室就能得到。最后,张忠用“墙头草”来归纳王阳明征讨朱宸濠这件事:他所以调转枪头揍朱宸濠,是他的良知发现朱宸濠难以成事。
王阳明得此消息时已过了玉山,正在草坪驿歇息。这个消息就如一颗炸弹在他头顶“轰”的一声爆开,他预想过张忠等人会用卑劣的手段对付自己,却从未想到会如此卑劣,居然把他和朱宸濠生拉硬扯上关系!
可他并未愤怒,诋毁来得越强烈,越需要冷静。愤怒能让自己阵脚大乱,良知不能发挥力量。他明白朱厚照即使相信他是清白的,可架不住朱厚照身边那群小人的吹风。他确定不能再向前走,向前走即使不是死路,也绝不是一条顺畅之路。良知告诉他,现在迫在眉睫的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他和朱厚照之间的桥梁,这个桥梁很快就被他发现了,那就是闲居在家的前首辅杨一清。
杨一清自和太监张永联合搞掉刘瑾后,在张永的帮助下青云直上,最后进入内阁担任首辅。1512年,钱宁来到朱厚照身边并迅速得宠,张永迅速失宠。作为他的好友,杨一清自然紧随其后被排挤出中央政府。
王阳明见到他,把张忠等人的行径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希望杨一清能发挥余热,给他指条明路。杨一清先是赞赏王阳明的功绩,又夸奖了王阳明忠君爱国的那颗心,然后遗憾地摇头说:“人走茶凉,我不在体制内混已好多年,哪里还有什么余热。”看到王阳明虽遇风波却不焦不躁,不禁暗暗称赞。于是他话锋一转说:“你可以找张永。”
张永张公公此时正在杭州为朱厚照的“工作视察”做准备。王阳明披星戴月来到杭州见张公公。张公公不见。
张永不见王阳明的心理基础是,王阳明已得罪了朱厚照身边的群丑,这种情况下,和王阳明交流是件极度危险的事。
但王阳明必须要让张永和他见面,他在门口扯起嗓子喊道:“我王守仁千辛万苦来见公公,为的是国家大事,公公为何不见我!”
孔子说,真正聪明的君子,要么不言,言必有中。王阳明对当时的其他太监说“国家大事”都不可能打动对方,却能打动张永。因为张永有良知,是个把国家大事当成自己事的好太监。
这是王阳明心学的一个独到之处:说服对方的成功率,在于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能力。有一次,王阳明的弟子们出外讲学回来,都很沮丧,王阳明问原因。弟子们说,那些老百姓都不相信您的心学。王阳明回答:“你们装模作样成一个圣人去给别人讲学,人们看见圣人来了,都给吓跑了,怎么能讲得好呢?唯有做一个愚夫笨妇才能给别人讲学。”
王阳明喊的那句话就是找准了张永的频率。张永把王阳明请进来,单刀直入问道:“你说的国家大事是什么?”
王阳明语重心长地说:“江西百姓先遭盗匪荼毒,后又遭朱宸濠蹂躏,已奄奄一息,如今皇上又要来。朱宸濠余党听说皇上来,肯定会给皇上制造麻烦,到那时岂不是刀兵又起?皇上安危是问题,江西百姓有可能会被逼上梁山,如何是好?”
张永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可皇上身边那群小人蛊惑皇上非要来,皇上又喜欢出宫,我也没办法阻拦。我这次主动跟随,就是为了保护皇上,在力所能及之内劝阻皇上不要闹得太厉害,其他,就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了。”
王阳明向前一步,拉起张永的手握紧了,声音微颤:“公公您必须要管啊!”
张永认真审视王阳明,在那张憔悴的青黑色脸上充盈着焦虑,那是在为南方百姓担忧,为皇帝担忧。张永很是敬佩眼前这个老学究,两人很快就惺惺相惜起来。张永关心地问道:“王大人啊,你这颗忠君爱民的心让我好生佩服,难道你不知道你自己身处险境吗?”
王阳明无奈地一笑:“我知道,有人在皇上面前诬陷我私通朱宸濠,不过我已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只希望公公能拯救南方苍生和皇帝的安危。”
张永惊讶地问道:“你真不想知道他们为何要构陷你?”
王阳明摇头。他当然知道,但他向来不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尤其是评说别人。
张永多费唇舌道:“这些人为了给皇上增添乐趣,要皇上南下。但皇上南下必须有个由头,现在朱宸濠被你擒了,皇上如果继续南下也就名不正言不顺,这群无耻小人当然不可能让皇上不开心,而且他们本人也想趁乱捞点油水,所以逼你交出朱宸濠放到鄱阳湖上,让皇上去擒拿,这样就师出有名了。可王大人你三番五次地不交朱宸濠,那群小人当然不开心,构陷你,也就在情在理了。”
王阳明借梯就爬:“我这次来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此事,我一身清白却被人无端泼脏水,真是悲愤。希望张公公能代我向皇上解释。”
张永陷入沉思,有句话他不知该说不该说,不过他还是说了:“你呀,把朱宸濠交给我。当然,我要朱宸濠和那群人要朱宸濠本心不同,我得到朱宸濠就可以面见皇上,向皇上说明你的忠心。”
这是王阳明最希望听到的,朱宸濠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他爽快地答应了张永。这个张忠费尽心机都未得到的宝贝,张永却唾手而得。这不禁让人想到一句格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王阳明和张永分开后,并未回南昌而是到杭州净慈寺休养起来。原因有二:他的健康状况的确很差需要休养;皇上还未对他释疑,他必须在半路等着皇上的意思。
王阳明忙里偷闲,张永却忙碌起来。他以最快的速度推着囚车来到南京面见朱厚照,申明两点。第一,朱宸濠是王阳明主动交给他的,这样就减少了张忠等人对他的嫉妒。第二,他严正地指出,王阳明是忠贞之士,绝不可能和朱宸濠有关系,他基本上是毫不利己专门利国,可现在还有人想要利用剿宁王这件事大做文章陷害他。如果这群小人真的得逞,以后朝廷再遇到这类事情发生,谁还敢站出来,朝廷还有什么脸面教导臣下为国尽忠?
朱厚照被这番话打动,张忠和许泰仰头看天,不以为然。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