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驾。因此,由杨国忠率来的百官,省、部、卿、监诸衙署的文官合起来只四十余人,其中有不少还是卿、监官。
于是,皇帝在嗟叹中再命人去后路调查长安城内百官们出城的情形。
同时,皇帝又派出两名内侍到后面去慰问四十余名随驾的官员。
车辚辚,行进的队伍,秩序渐渐转坏,中后队挤在一起,太子在后面并无作用。
在前路,皇帝的先遣人员又未曾再在路上设站接应,开路的骑兵从事分段清道。
从长安城到咸阳,只有四十里路,但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前一半路走了一个时辰,后一半更慢了。
有太阳,也相当热,行旅于热天终于是辛苦的。
咸阳望贤宫在望了,开路的兵队先到,一员旅正随了郎将驰回来,通过将军而直接见高力士报告:咸阳县令和官员,逃了,先遣的内常侍王洛卿一行与望贤宫监和随从人员,都已率先逃走。
这讯息使高力士气得发抖,,他会合宰相,将之报告皇帝,李隆基为此而震动,他紧张地询问,有没有寇讯。杨国忠报告:派出去的斥堠都有平静无事的消息带回。
“岂有此理,我在后面,他们却先逃了!”李隆基愤然说,随后,又自我解嘲地:“到望贤宫再说吧,看来,我们得再调整一下。”
咸阳望贤宫不久就到了,宫监和执事人员都已逃走,仅剩下几名老内侍在,没有人为皇帝一行人准备午饭,甚至连迎驾的官员都没有。李隆基原来计划在望贤宫设朝,现在只能放弃了。
队伍一列列地在望贤宫前停下来,人和马都需要休息,但当地官吏逃亡,大队的饮食没有了着落。
日向中了,天明之前启程逃亡的人,饿了。
长安的贵人们平时从未为饮食操过心,似乎也从来不觉得饿的,可是,到了咸阳,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了饥饿感了。
老年的皇帝面色很难看,宰相杨国忠起自市井,他带了儿子、家僮,匆匆入市,先在一家干食店买得一些烘饼,又匆匆自行携回献呈给皇帝。
李隆基虽然饿,但却食不下咽,他惨淡地问:“国忠,百官诸军将士,如何得食?”
“陛下,臣已命小儿找民众设法供食,咸阳商肆居民,虽有逃亡,但留下的人尚多,想来可以办到,至于诸军将士,例备粮食,陈玄礼已传命诸军就地造饭休息。”杨国忠颓唐地说:“陛下请略进食——”
皇帝分了几个饼给贵妃和随从,勉强咬了一口,他不想吃,但为了这是宰相自己去购取的,又不能不吃。
此时,高力士吃力地在指挥各批车骑的停驻所,他忙了一阵,汗水满面地回到皇帝身边,请皇帝入望贤宫东外舍休息,他估计,在一个时辰内,无可能再启程。
皇家的队伍携带着无数财宝,但并未带有笨重和不值钱的粮食,现在,临时要咸阳市有限的人家准备五千多人的食物,自然是艰难的。
以办事务见长的杨国忠,在此时可怜地表现了他的才干,他派出的人,交涉了,由里正、坊头负责,留着未走的商民,数百户一齐举火煮食。
第一批食物煮好时,皇帝命供应官员,接着是皇族人员和宫人。食物有了,但食具却没有,毫无逃亡经验的贵人们,几乎全数未带食具,皇子皇孙们用手掬饭而吃!
皇帝看到时,他只有隐泣吞声。
问题并非到此为止,军队中,有一批禁军并未依照行军惯例而备有粮食和食具,高力士和陈玄礼商量着,不敢用均分的办法,只令未携粮食饮具的兵士,分队入近村购食,高力士分出了数十人携现银和钱偕之同行。
仅仅四十里路,暴露了太平皇朝在应变时的各种弱点。
皇帝在忧郁中,他悄悄地告知贵妃,担心会发生乱事。
“过了咸阳,应该没有事了,敌人如循渭北来,要切断的要路是咸阳,现在,此地平安,下午再走,自然不妨了!”贵妃所知有限,但尽力安慰皇帝:“大家没逃过难,忙乱是意料中事,再向西行,供应大约不会缺乏了,三郎,你歇歇,事已如此,操心也没用!”
“我出去看看情形——也慰问一下官兵!”皇帝带了几名内侍向外行,但到了外面,他就放弃慰问之行了,外面太乱,人山人海,宰相估计除军队外,约五千人,但自望贤宫东外舍阶上眺望,相信逃亡的人数会远超五千这一数目,由于太乱,他亦无从着手慰问。
此外,使皇帝的心情稍感沉重的是:在后队的太子并未上来请安。
于是,他再回入,尚膳房内侍,已自市上购到粮食菜蔬,煮了午饭供皇帝和宫中人员。
皇帝和少数宫中人员在外舍进食,同时,李隆基命人调查全队的人数,他和高力士与杨国忠商量,今晚到金城,必须弄得象样一些。
他们原定计划,今夜宿于金城的,金城距长安八十里,原名始平,景龙二年,金城公主下嫁吐蕃,皇家仪仗送行到此为止,故将地名改为金城。又增造了一所皇家的馆驿,屋宇虽不多,但征用县署和原有的馆驿,大致上可以对付。
不过,由于咸阳的情形,使杨国忠和高力士对原来的安排已失了信心,皇帝也看出了,他明白,倘若今夜不能维持秩序,对人的心理影响会很大,于是,他亲自召入内侍监袁思艺,着他带八名内侍赶赴金城安排——袁思艺官三品,是内侍中除了高力士之外高官阶的人,皇帝以事态严重而出动了宫中最高级的人员。
于是,九骑马立刻出发了。
在咸阳望贤宫的队伍,挨到未正才再行列队出发——在行将上道时,皇太孙代表了太子来向祖父问安,太孙以后面混乱,太子不敢擅离作为不来的借口。
再度启程了,人人的情绪都显著地低落着,不久之后,长安城内大乱的消息也传了来!
皇帝得到报告:长安城在宫门开启之后,内侍、宫女逃出,消息传开,就乱了起来,殿前军不受节制,散奔出来抢掠,市井无赖也跟着闯入东市抢劫,后来,边令诚的兵出来维持治安,杀了十多人,抢劫之风才止。但全城混乱,通向南面和西面城门的道路,挤满了逃难的人。
大唐天子为长安的情况而流泪不止,他哀哀切切地向贵妃说自己对不起长安百姓。
对此,杨贵妃有空茫之感,她以为,如此地逃难,早已料到会引起混乱的,此时说对不起长安百姓,又有什么用呢?
再者,身在逃亡途中的杨贵妃,真切关心的是前路的祸患。在咸阳的际遇,使她心忧,长安虽然是最可恋的地方,但长安已放弃了,现在切身的是前路。
她努力安慰皇帝,她切望皇帝能宁静着应付未来,此刻,与政治无关的贵妃也看了出来,真正遇到大事,只有皇帝有能力应付。
向金城的路上,行进更加缓慢了,天气热,走了一上午的人的体力不济,精神颓丧,他们在出长安城时,行列整齐和有壮盛相,现在,很萎顿。
日沉西了,夏日长,一个下午在路上,到接近黄昏之时,仍在路上,金城很近,但走起来却无限遥远!
车上的皇帝渐渐地烦乱,焦躁。
天色暗了,夜来了,宫车队伍燃了灯。皇帝曾掀帷外望,他充满了牢骚地说出:“他们总算晓得带灯火!”
没有人敢接口,现在,杨贵妃也掀帷外望。前面,灯火一长串,后面,灯火也是一长串,队伍拉得很长,在黑暗中,蜿蜒的灯火在黑沉沉的郊野中,有凄厉的华艳,她茫茫地看着。
宰相杨国忠在天黑之后,就骑了马傍着御车而行,高力士或前或后地照顾着。这位老内侍面有重忧,他悄悄地告知杨国忠,袁思艺到此时尚未迎上来,金城那边可能出了问题,杨国忠吃惊着,欲下令做好作战戒备!
“不行,如果颁发准备作战的命令,军士会逃散,现在只有走着看了!”高力士沉重地说出。
在黑暗中行进的队伍,到金城时已近半夜,前锋于戌初到金城,一名郎将来报告:金城的人已逃空!
李隆基在车到金城驿之前得知金城的官吏逃走,连特遣的三品大员,亲信的内侍监袁思艺一行也逃了。他愤极,脱口而出:“我会死在路上!”
无人敢再话,侍从们拥着皇帝贵妃入金城的皇家驿站,在油灯和灯龙的照耀下,皇帝入了驿站的正屋,外面,是一片杂乱,而且间杂有哭叫声。
杨国忠和韦见素入觐,告以正努力设法安排膳宿,皇帝一句话也不说,只向两位宰相挥挥手,接着,他走到向外的窗口看——一片杂乱,叫骂声和哭声不绝。
高力士进入了——李隆基看了他一眼,忽然心灰,意志消坠尽,他一手徐徐地按住腰间的刀柄,眼泪流转之间,拔出刀来!高力士惊异地叫了一声陛下!
“力士,是时候了,我……何必等到乌江才自刎!”皇帝举起刀,在哀愤中欲自杀。
高力士迅速上前,抱住了皇帝的手跪下,四名相随的内侍也挨近皇帝而跪下。
“陛下,局面并未到这地步,此时,千钧一发,全靠陛下镇定将事,居中领导,如陛下意志一驰,大唐天下,就此土崩瓦解,不可收拾!”高力士用力说。
“……我……我……”李隆基气呃着。
入内更衣的杨贵妃闻声,快速地奔了出来,她自皇帝手中取过刀,为之入鞘,再扶皇帝坐下。
“连袁思艺也会弃我而逃,唉,众叛亲离的场面,只怕会在今日出现!”李隆基哀切地吐出。
“陛下,度过这一关就会好的!”杨贵妃软弱地说,虽然当着侍从,她还是以自己的巾为皇帝拭泪。
高力士命人取酒,让皇帝饮了几口,接着,高力士向贵妃作了暗示,便转出去,在外面,有无数的事等待他做。而杨贵妃,扶了皇帝入内室休息。
侍女们为皇帝替换了汗湿的衣服。
外面,人声依然杂乱,中后队的人不断到来,幸而,先到的人有了粗略的安排,中后队人到达时,没有前队那样的混乱。
杨国忠父子加上魏方进和几名官员,张罗了食物,他们以最迅速的方法分配给护卫驿站区域的六百名兵士。
接着,高力士再入,他请求皇帝出去慰抚将士。
颓丧到想一死了事的李隆基,终于镇静下来,他明白安抚将士的重要性,于是,命人备马,偕同高力士、陈玄礼、二十四名龙武军骑士,到近区慰问了将士,经历了约有小半个时辰,也看了百官——金城区内,有兵一千八百人,外面,他没有去。至于太子,则扎营在金城东面五里之处,似乎自成一个系统了。
没有人提到太子,皇帝心情沉重,应该问而没有出声。杨国忠和高力士悄悄议论着,但是,两人又都不欲呈奏,他们明白,在此时,皇权已很有限,什么事都不能做的了。
此时,侍从车中的谢阿蛮和锦梦儿到驿馆正屋来见贵妃——她们看到占地颇广的皇家驿馆,每一处都挤坐着人,有许多人已躺在地上睡着。
皇帝和贵妃有一间房,那是当年金城公主远嫁时在此地休息过的,长久没有人居住,屋内似乎有些霉闷的气味,但是,皇帝和贵妃只开启了一扇向内的小窗。
皇帝和贵妃都没有睡。
谢阿蛮看到贵妃的双眼哭得红肿,这位生性爽朗的舞人入室之后,也呆住了。
“阿蛮,没什么事吧——”皇帝勉强提起精神,“路上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
“路上乱哄哄的,但宫中人都还好,也没吃苦!”谢阿蛮低着头说。
“噢,你出去周围看着,再把情形来告诉我——这时,外面好象静了一些?”皇帝喟叹着,又问:“有些什么人和你在一起?”他说出,自行挥了一下手:“梨园子弟们出来的如何?”
“宫眷数十人,和我一起,梨园中有一群,我看到几个,他们都还好——”谢阿蛮回答了,再遵命出去,有两名内侍相随而行。
阿蛮发现,金城驿只有内层的戒备,稍向外,就等于没了防卫,兵士们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她留住两名内侍,偕锦梦儿向东走——那边的两排屋宇,从前是驿兵居住的兵房,如今为龙武军占住,外面的广场,有车辆结队而列,车边的地上,都睡满了人。
夜沉沉,连谢阿蛮都有寒肃之感。她低说:“锦梦儿,倘若安禄山有三百骑兵赶上去,我们这里就会完了!”
“我们去找找梨园中的人,我知道他们的所在!”
在锦梦儿说话中,东北方的一条溪边,出现了一列灯火,移动着向金城驿来,她们停止了,内心惧怕,如果来的是敌人,那就不堪设想了。
有几名龙武军的军官先行而到,谢阿蛮迎上去看,发现陈方强也在内,她匆匆询问——原来,自东北面来的一群人为潼关退下来的败兵,大将王思礼到了。
陈方强约谢阿蛮在原地小待,自己很快会回来。
东北方一小队在溪岸停下了。
不久,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亲自率了八骑上前迎接王思礼,他们入驿站去,谢阿蛮看溪边,由王思礼带来的,除了三人入见皇帝外,有二十余人仍留着等候,大多是军官。
又过了些时,陈方强匆匆地来到了,他依然情意绵绵,告诉阿蛮自己在行列中的方位,接着,要求在前路宿驿时,夜间相会,阿蛮在颓败中漫应着,转而询问王思礼的情形。
“特进王将军自潼关逃出,带了千把兵,经由富平逃到此地,先见了太子,残兵和太子的人在一起。”陈方强毫不掩饰地说。
于是,他们分开了,谢阿蛮回到驿站时,王思礼已离去,阿蛮不曾把实情相告,她只说,四方的人渐渐安下来,已睡了。然后,她走出,在外面等待。
杨贵妃服侍了皇帝睡下之后,悄悄出室,在侍从小间接见自后面步行赶到的宫廷女官静子等人。她由静子报告而知,太子阻隔了一大批官员,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的家人一行,也只能在金城十二里外宿营。
接着,谢阿蛮也入内,贵妃很闷,嘱咐静子等人先睡,她走出屋外,阿蛮把所见悄悄相告。
贵妃举头望月,无言。阿蛮说:“贵妃,王思礼他们从富平一路来,那边该很平静!”“嗯,刚才听王思礼说了,他一路来都平安,潼关败兵散逃的有几万人,他说,他派了人在收编,他自己带来的人很少,有千多人留在后面戒备。”杨贵妃说着,微喟:“敌人不追来,我们内部也会有问题,我真担心……”
“贵妃,太子在后面,好象不理会前面的事了,王思礼带来的兵,听说被太子留住!”阿蛮低告。
“我知道一些——这事,现在不能说!阿蛮,往前去,只怕多事!皇上也有些用不上力啦!”杨贵妃偕阿蛮缓缓行,走出驿站的南边门户,外面,睡满了宫廷的执事,内侍女官杂躺着。
贵妃不忍看,悄悄地折回。
现在,金城驿的周围已静了下来。
在静寂中,有笛声远远地传来,但只有极短的时间就止歇了,想来,有人吹笛而被禁止。
“阿蛮,明早,你上我的车来吧,有时,你也可以和皇上讲些话,再帮我探听消息,今天下午,他们有好些事瞒着皇帝的。”杨贵妃苍凉地说。
谢阿蛮允承了,她劝请贵妃早些睡。
杨贵妃入室,得知皇帝已睡着,她本身毫无睡意,再出来领受夜风,此时,月已沉西!
六月十四日,又是有太阳的好日子。
黎明时,逃亡的队伍有很多人没有及时起身。
杨国忠利用时间,在皇家驿站的正堂举行一次朝会,只有一天的逃亡,朝廷的秩序已乱,他企图借一次朝会把情势扭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