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王李俶是皇太孙,太子李亨的长子。
“他们两兄弟,看来都是有权术的人,广平王、建宁王,这两兄弟也找阿蛮一起玩,阿蛮说:他们向她打听消息!”杨贵妃低嗟着,“今天,阿蛮就在东宫!”
“听说阿蛮和太子胡搅,贵妃,你得留心一下,阿蛮这人,有时狂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的!”
“花花,你看错了,阿蛮有分寸的,她懂的事其实不少,可惜,兵乱来得太快,不然,她很有希望成为恒王的眷属,如今,自然不便提出了。”
——谢阿蛮如今成了贵妃的耳目,有些天贵妃不许她到处乱走,但后来想想,让她到处走动,可以听到许多消息,因此,贵妃也不再限制她,而且托她做一些事。
在大变乱中的杨贵妃,如今也变得精明了。
为了冲淡洛阳失守及安禄山称帝所引起的不安,新年期中,朝廷刻意渲染安禄山部进攻潼关受挫而退的消息,其中之一是:安禄山曾亲率大军到新安,因潼关有备及河北郡县纷纷反正,折回洛阳应变。
其次,为了烘托乐观气氛,宫廷中原已取消的几项宴会,又恢复了。
自安禄山兵乱以来,梨园子弟,两部乐班,都未正式上演过,年初四午间,又在兴庆宫演出了著名的霓裳羽衣舞乐。
场面依然很大,大唐皇帝最初没有参加,但当中序以后,他来了。乐班发现皇帝出现,一声磬,所有乐奏的舞人都停下来了,在繁音中骤然停歇,一片静寂中,磐的余声似乎在荡漾。
皇帝有些错愕,但随之而来的是高呼万岁的声音,接着,乐奏又继续下去,可是,李隆基对刚才一下子的静寂却不能释然,稍后,他在贵妃的耳边说:“乐声骤止的那一瞬,很特别,令人不舒服——我联想到有个人突然死去!”
“陛下——”杨贵妃也心悸,惴然接口:“不要说——”
人处在逆境的时候,自然而然会生出萧瑟之感,也自然而然会怕听不祥不吉的语言。
杨贵妃不大讲究忌讳,然而,如今的她,却不敢听不吉利的话。
新年,就在如此强自欢笑实际暗淡中过去。不过,宫中宴会每天不断——李隆基以此表现从容。
新年中,战局的发展,似乎对大唐皇家,越来越有利,敌后的义军声势更大了,潼关正面,平安无事。安禄山的部队似是没有攻坚的打算——长安的平民和中下级官吏,逐渐心安,对安禄山称帝,也不大重视了。
在忧惶紧张中过了一个时期的杨贵妃,也随之松弛了下来,她在动乱初期,最担心皇帝的身体,过了年,皇帝已七十二岁,她原来以为皇帝的体力会承担不了繁剧的,但是,经过最繁劳的天宝十四载的十二月,李隆基似乎消瘦了一些,但是,他的精神健旺,体力反而较闲适的时候增进。
进入三十八岁的杨贵妃,明白了自己唯一可仰仗的人,便是李隆基,她关切的是这一个人,国家事如何,不是她的智力可及的,她希望自己可以再依赖皇帝丈夫十年,到那时,自己也接近暮年了。
在承平的岁月中,于日常生活中观察,她相信自己的希望有达到的可能,她相信,皇帝的生理状态,总可以活过八十岁的,这几年,她对皇帝的饮食起居,都小心照料,就是为此。而当安禄山反讯初到时,皇帝绕室徘徊,日夜不安的现象,使她恐慌,现在,过了一个年,她看到皇帝健康如常,放下心事,又安排了一个娱乐节目予皇帝作生活的调剂。
只是,李隆基实质上已少失了闲适和逸乐的心情,他温馨地对待贵妃,接受她的安排,杨贵妃也看出他心神不属。
她希望由时间来改变皇帝的心情——如今,是平静的对待时间,潼关前线每日报平安,安禄山的军队调回去巩固内部。零星的战争在河北地区展开,若干城市的义兵,当安禄山的正规军回师反击时,便抵挡不住了,如常山的守军首领颜杲卿,城陷,全家被俘杀,不过,新兴军中也有令人惊奇的发展,如郭子仪部队,已能分兵,他的部将李光弼,独树一帜,已统有四五万兵。
不过,长安人对河北敌后的军事,不大关切,他们看到潼关正面平安无事,就满足了,也安心了,一度浮泛的政治上的权力斗争,曾被压抑,如今又在都城展开。
太子监国是虚的,太子李亨在战乱中依然故我,可是,看着七十多岁父皇的太子,却不甘心长久如此,现在,局面已稳定下来,长安的安全应该没有问题了,于是,太子一系的人,把攻击的矛头转向杨国忠。
太子一系的人在第一个回合针对皇帝而发,行动很暗,失败也暗。但是,明眼人仍可以看得出暗攻暗败经纬。
失败教训了太子集团的人,他们转向杨国忠,以夺取相权为第一步。
以办事务见长而起至帝相的杨国忠,没有家世背景,故家巨族的人瞧不起他,再加他和文士集团也没有关系,侯门寒族出身的进士和文人,也与之格格不入。
杨国忠领导下,就有一批与他差不多的事务人才,少数山东大族中热衷实际政治的人,也做得很苦,不过,这位事务人才的宰相,在应变中也苦心学习着,他了解构成大唐皇朝最高统治集团,故家大族和文士是鼎的三足中之二,另一才是皇家与皇家戚族,他悉心拉拢,用韦见素来联络故家巨族,杨国忠不以平时的制度用人,视能力而特擢,在朝中担任闲职的文人,有被外放为郡太守而负军政重责的。
杨国忠竭尽能力地做,但是,攻击他的人却渐渐增多,如名臣张说的儿子、属于故家巨宅和贵戚集团的张垍,是依附太子而攻杨国忠的一个首要人物。张垍官位是太常卿。此外,老臣芝晋卿,名臣之子萧华、裴遵庆,在朝中都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他们逐渐结合,从事反对杨国忠的工作,文士集团中,也有人依附太子——在战场上较平静的时日,朝中暗潮汹涌着。
杨国忠也得知这一情势,但他已无余力对付了——他太忙,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处理军事上的各种问题,再者,他也忽视朝中那些并无实权的人,他认为,要是在军事上稳住,政府财用不缺,新兵训练完成,一开始反攻,朝中的问题会迎刃而解的。
同时,他得到皇帝的信任,与手握雄兵镇守潼关的哥舒翰交谊又很好,他不以为自己是有危险的。
但是,谣言的沙砾却日日在侵害这位宰相。
李隆基也得知这一情况,他曾和杨贵妃说,但皇帝也不予重视,李隆基于和太子暗斗中胜了一个回合,对朝廷中的人事倾轧也疏忽了。
现在,他恢复一些闲情,在苑中游览——时节已经交春,但苑中的树木仍然枯着,只沉香亭畔,人工培植的花已经盛放。皇帝举行一次赏花的小型宴会,接着,又有规模较大的园游会。
长安城春花如锦,气候向暖了,以关中的节序来说,已进入初夏,但实际上却是残春。
冬天时消瘦了一些的皇帝,体重恢复,神志也清朗,做事的秩序再度建立起来。他每天上午治事,午后小睡,下午阅读军政报告,在黄昏之前,便在兴庆苑中闲步,陪同他的是杨贵妃。他恢复以前的方式,黄昏前约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做任何事。再有,皇帝也只闻大事,一般性事务都交宰相处理。
因此,杨国忠依然极忙,兵乱发生之后,他努力学习着处置军国大事,短短几个月中,他有显著的进步;不过,他在朝中做事并不顺畅,反对派在暗中和他捣蛋,他用了十分气力,收效往往只有七分,如果不是皇帝的全力支持,可能连这一点收获也没有的。他很苦,但这种苦处又无处可以申诉。
他每天都和皇帝单独相见,但是,李隆基已不象战争初起时事事亲躬,皇帝得知许多乐观的消息,他以为局面已在控制中。
一项很特出的阴谋在进行中,经验丰富的李隆基也完全不曾觉察,那是太子系的人物争权的新战略,他们尽力宣扬安禄山的凶焰已消,官军强大,已到了反攻的时候。
表面上也的确如此,哥舒翰在潼关已集中了二十万以上人马,据说训练完成,士气很旺。此外,不论河北、河南,敌后地区和长安之间交通不绝,各种消息都能顺利地传入长安,传来的,又多有好消息。
有一次,由河南入长安的官员,带来了天宝初年轰动长安的大诗人李白的消息——安禄山渡河时,李白在汴梁,狼狈逃难,做了诗,这些诗,也在长安流传。杨贵妃着乐工谱了李白的几首记述逃亡的诗,在宫中唱着。
就在这样的时候,朝臣中不断地有人向皇帝进言,把握现在的机会,展开反攻战。
杨国忠反对自潼关出击,他一再表示,目前的形势虽然已较前好转,但反攻还不到时候。可是,请求哥舒翰出兵的人却越来越多,皇帝也觉得反攻的机会已成熟,他询问杨国忠,为何不主张由潼关出击,反攻洛阳。
杨国忠举出哥舒翰的报告,安禄山回师安内,并不是主力部队,安禄山有一支重兵屯在陕州,监视潼关,他们不敢进攻潼关,但潼关的官兵,守有余,攻无把握,杨国忠请求支持,坚守待时,暂勿轻动。
皇帝在有些淆惑中答应,可是,朝中请战的呼声却越来越高了!长安的官员们,忽然雄豪起来,似乎个个都有勇气出关杀贼。
杨国忠坚持守关待时的政策,受到了直接的批评和攻击,甚至还有谣言的中伤;人们似乎忘记了朝中最早指陈安禄山会叛变的是杨国忠,曾竭力请求皇帝设法罢斥安禄山的也是杨国忠,现在,人们说安禄山的反叛,由杨国忠迫成,又有人说,杨国忠可能是两面派,和安禄山有勾结;还有人说,杨国忠不肯出兵反攻,居心叵测。
谣言不断,朝中,请战的进言,也每天不断。
杨国忠的处境非常尴尬,他在无可奈何中请皇帝来出面压制反攻派,可是,皇帝被反攻的言论和每天递入的特别消息所迷惑了,他终于完全倾向于反攻派,杨国忠的请求,没有得到答应,皇帝真的相信,安禄山的大将崔乾祐在潼关之外的兵力不多,哥舒翰一出,必能将之击溃。
杨国忠从来是顺皇帝的意见,这回,他力争,但是,李隆基却坚持着,派使者赴潼关命哥舒翰出击。哥舒翰很快地回奏,请求仍持守势,他认为安禄山在潼关之外,公开的前锋是一些散部,中心却是劲兵,不能轻敌!他建议由郭子仪、李光弼两人新建立在作战中已有经验的部队出击,攻取安禄山的老巢范阳,然后,潼关守军再出师,两方面进迫,必能收复洛阳。
哥舒翰的回奏,在朝中引起最不满的反应,官员们大力要求出兵,杨国忠再也无力阻止了。
于是,皇帝严命哥舒翰出击。
天宝十五载,六月初四日丙戌,哥舒翰在痛哭中向长安遥拜,出师反攻了,他明知道这是冒大险而少有获胜机会的,但皇帝严命,他又怎能不出兵呢?
哥舒翰以大将王思礼领五万兵为前锋,庞忠等将军分领十万兵继之,他自己领三万人马先到河北岸高阜处接应,兵出之后,哥舒翰又和大将田明丘乘舟在河中观察形势。
六月初七日,两军相会了,安禄山部下统兵官无敌将军,平西大使崔乾祐,的确暗藏精兵的,他的劲师扼守灵宝西原七十里的隘道间,五月来,按兵不动,目的在诱大唐兵马出击。
六月初八日,哥舒翰发动了全面攻势,他希望以自己优势的兵众来压倒敌人。
然而,崔乾祐在灵宝地区已有很周密的布置,哥舒翰的大军陷入了最不利的境地,前锋入了隘道,受到火攻,中央大军遇伏而散,有几支兵进入了绝地,于是,潼关大军在一天中崩溃了,哥舒翰自率的三万人,闻变即归,受到阻击,军心慌乱,也逃散了,哥舒翰率残兵绕道首阳山逃归。
十八万人出击,逃入潼关的军队只八千人,而最不幸的是,蕃将火拔归仁在最后叛变了,诱擒主将哥舒翰,向安禄山投降。
六月初九日,安禄山的平西大使崔乾祐占领了大唐皇朝的天险潼关。
哥舒翰于六月初四日出兵反攻,到潼关失陷,前后只有六天的时间,而潼关关外的防务,长壕堑三道,每堑宽三丈,深一丈,外加障体,弩箭设置,崔乾祐如正面进攻,无法攻下潼关的,然而,大唐的败兵狼狈逃回,在慌乱中跌入壕中,许多处尸体填平了一丈深的壕,敌人便踏尸而进,再加大军在崩溃无主中,潼关便轻易被攻破了!但是,这可恶的命运如非火拔归仁的投降,还能挽救,哥舒翰仍留下一支兵守卫要塞,这支兵在西关,当敌人入关时,有力反击再收复东关,因为乘胜追到潼关的敌人前锋,数目只有万余人,又久战疲累,但不幸的是内部出了叛降的将军。
潼关的失陷,于相持阶段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也丧失了。
潼关之西,大长安的外围地区,河东、华阴、冯翊、上洛四郡的防御使都弃职而走,各城的地方守兵,随之逃散。
在长安,当哥舒翰出兵之后,宫中、朝中都密切注意前方的情形,十二月初五日以后,皇帝每天都亲自接见报告战讯的专使,乐观地等待佳音。
潼关和长安之间,建立了最快捷的驿站和其它紧急通讯方法。每隔三十里路,即有一所烽火台,每天傍晚,举平安火,由东向西,第一站的烽烟起时,第二站立刻相应,如此而传到长安,不过半个时辰。烽火,以前是传警的,但现在是报导平安,因此而称为平安火。
初九日黎明,长安先得到潼关兵败的消息,早朝时,群情暗淡,杨国忠没有对时局发言,这位宰相的心情非常沉重,而大唐皇帝,心情一样不好,可是,皇帝以为兵败在东关,他估计潼关不会失守的。
这天早朝中,皇帝把近来组训完成的监牧兵三千人,交领军李福德立刻率领赴前线。
李福德的兵,是选禁苑中监牧五坊的闲卒训练而成,不是能战之军,但是,在情况不佳中,皇帝用这一着来缓和朝廷中的气氛。
午后,兵败的消息不断地传到,杨国忠入宫两次,到了稍后的时间,杨国忠留在花萼楼,报使一经中书,就由一位当值的舍人陪入内廷报告。
六月初九的傍晚,平安火没有燃起——潼关已失,近邑兵官逃散,无人管平安火了!
高力士亲自入内报告平安火不至。
皇帝和贵妃正在吃晚饭,高力士的报告,使得皇帝大吃一惊,他脱口而出:“力士,是潼关失守了?”
“陛下,报告尚未到,以平安火不至而度之,大约是潼关出事了!估计,出事的时间或在今日午后——”高力士大胆地说出了忖测之词。
皇帝沉沉地哦了一声,无言。
杨贵妃低声问:“力士,平安火不至,是否会因其他原因?譬如偶然的疏忽或者耽误!”
“贵妃,依照多年来的往例,那是不会有的!”高力士再转而向皇帝说:“陛下,是否召宰相?”
李隆基沉吟着,尚未回答,此时,以杨国忠具名的急启,由值宿省中的舍人递入。杨国忠报告了平安火不至之外,又加上了自己的应急措施:派人驰赴渭南、灞上,监军备战,作内线集中。并且传命阻李福德前进,留军临潼以观进止。
急奏由内常侍呈入,李隆基看了,转交高力士,随说:“我知道了,着中书舍人回去吧!”
高力士看了急启,也没有发言,宫内的人都陷在可怕的缄默中;不久,杨贵妃低声请皇帝吃完饭。
皇帝看了白玉杯中的剩酒,徐徐饮尽,抹抹嘴,起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