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卫府龙武军驻兴庆宫的将军陈玄礼戎装赶到了丽苑门,谒见高力士,似乎要进言,但高力士阻止了,告诉他今夜是特命,内外都平安无事,不必预闻。
陈玄礼呆了一下,没有说话就告退了。
“玄礼,你带人巡城一匝吧,虽然没有事,但我们还是小心一些为是!”高力士在他离去之时说。
安兴坊的栅门在夜间开启了,关栅开放由禁军把守,骑队缓缓地越过安兴正街,安兴坊与崇仁坊东北角的双连栅门也开启了。
杨铦住宅的大门全开,四名内侍立在阶前,灯火照耀,左右邻舍都偷偷地观望着。
人们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但人们耽心这是祸事,直到明灯照耀,杨贵妃由内宅出来,有许多人相送和有道珍重之声传出,才使旁人舒了一口气,明白这并非祸事。
大唐天子的小阿姨直送杨贵妃上车,小妹叮嘱了杨贵妃一些话,才自车上跳下来。随着,骑队就移动了,宫车也缓缓而行。不久,栅门闭上了,杨氏家人在门前看到栅门闭上,由太华公主为首,向北遥拜,那是向宫城方向致敬,也算是向皇帝行礼。此后,一家人徐徐退入,但大门并不关闭——宫使夜来,迎接被逐的贵妃,那是无比的荣显事,他们在今夜是不准备再关门了的。
在户内,杨铦置酒庆贺。杨氏大门开着,门前有四盏大灯,门内的灯光也照耀而达于户外!
大唐皇帝在飞霜殿的内殿接见夜间迎归的贵妃——由于夜启宫门,又发出正式的诏命,皇帝不得不从事一项仪式。这仪式本该在正殿举行的,但是,李隆基为了少些缛节繁文,改在内殿,随侍的人数也尽量减到最少。可是,被迎入宫中的杨贵妃只穿了便衣,又未依照制度用细步低头而行,她直前,内侍唱出贵妃叩谢皇恩时,贵妃一窒步,欲跪下而又有犹豫,同时,距离又实在太近了,大唐皇帝已和她四目相对,皇帝看到她的双目红肿以及头发并未梳整,一瞬间,爱怜之心,如同油着了火地燃烧起来,他离座,伸出双手,杨玉环在一停歇间,终于扑到了皇帝的身上,她很猛烈地迎扑上前去,皇帝搂住她,被她扑上来的力量一冲,稍退,就势再坐了下来,而她,也就势搂了皇帝,蹲伏和跪下,没有说话,她的头面埋在皇帝的怀中,哭了出来。
——那是如孩子般的荷荷而哭。
李隆基被一名早已成年的妇人的孩子式哭泣弄到手足无措,后妃与君王之间,有各式制定的礼仪,如今,制度已失却了,他们之间好象平常百姓的夫妇;而且,孩子式的哭声,对于已老去的皇帝,发生了迷惑的作用——皇家是没有亲情的,皇族中有权力的男子们,以皇帝为主,似乎也少有一般男子的父性的,但是,父性和母性,又总是存在于每一个男人和女人的心灵深处。权力和礼教将本性蔽盖,偶然,如墙壁的裂隙使光线透入那样,她的哭,似乎推开了李隆基老去生命中的父性门扉!他和杨玉环是两性的情欲结合,然而,在恍忽间,他被一种哭声引发了父性,两性关系加上父性,感情有似面粉中掺匀了酵母,他的手臂起了轻微又激动的抖颤,他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了——李隆基好象从来不流泪的,李隆基好象是极坚强的,但在这一刻,他变得非常地软弱,在呜咽中叫出:“玉环——”
而她,依然在荷荷地哭。
皇帝不能让左右看到自己的呜咽,当自觉难以控制的时候,他挥手命左右执事退出,那表示一场宫廷仪式的结束!随着,他用双手摇撼哭泣中的贵妃,说出:“好了,不要哭,我们进去!”
这是向杨贵妃说的,但同时是一项宣布,两名侍女机警地上前扶起贵妃,另外两名侍女便及时引路向内。
宫廷中一场可能是不测的巨变,在偶然中发生,又在偶然中消散了!
当他们进入内寝时,杨贵妃已停止了哭泣。
内寝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安排了皇帝和贵妃的坐处,皇帝先坐下,看着她,忽然笑了出来——那是父性的笑。杨贵妃进入内寝门收敛哭泣后,情绪在紊乱中,夫妇间的隔阂,虽因一哭而消,可是,在心理上依然尴尬着,何况,中间还有许多问题在,她不安也不知如何再开始谈话,皇帝一笑,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纯净的笑,逗了她,使她破涕为笑,可是,在笑出来时,她以女性的自我观念觉得本身是受委屈的,于是,在笑的余韵未绝之际,她又哭了出来。
这回,是皇帝上前,把她搂住了。
她第二次伏在皇帝的怀中大哭。
“玉环,不要再哭了,你已经哭得很多,好了,现在,事件过去了,不必哭,我们该笑!”皇帝设法安尉她,由于本身情绪的变动,他的慰情之言很幼稚。
“你欺侮我,我哭,你笑……”她在哭泣中正式恢复了和皇帝交谈——以她的年纪,这些话是很不适合的,然而,对于一个已牵动了父性的老人,不适合的语言却有异样的动人力量,他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背脊煦和地说:“好吧,算是我欺侮了你,可是,你也一样啊,不听我的话——哦,不讲这些了,你先别哭,身上都被眼泪沾湿了——噢,连头发也湿了!”
她从他怀中仰起头来,哭泣又停止,伸手摸摸发鬓,透了一口气:“我出汗,眼泪哪会落到头发上?”
这回使老去的皇帝存温柔之心,他想:“她年纪虽然不小了,还有当年的孩子气。”
如此的转念,一切可能有的罪过,都荡然无存了。
重逢的激动,哭泣,紧紧的拥抱,在温暖的房间内,他们都出汗,他们都有沐一次浴的需要,这回,是杨贵妃提出的,她只简单地说出:“沐浴……”
皇帝沐浴比贵妃快,当贵妃穿了长睡衣出来时,皇帝笑着看她,待她走近,轻轻地抱住她说:“吵了一次,让我抱抱,还好,没有瘦!”
“比谢阿蛮胖些,是不是?”杨贵妃突然闯出一句。
“咦——”皇帝以为自己抱过阿蛮,贵妃不知道的,如今听说,感到意外,期期地笑了。
她哼了一声,稍为扭转身,说出:“那小鬼——”又顿住,接着说:“我好饿,从昨天到今天,没好好吃过东西!”
于是,皇帝连忙吩咐备食物,他的心情一松弛,自己也觉得饿了!
风暴过去了,他们在一起进小食。
宫门夜启,坊街宵禁时开栅,监门将军和内常侍率宫内和宫城禁军夜迎被逐的贵妃回宫,是大唐皇朝宫廷中的历史大事。长安城内,纷纷传说这一故事。
至于皇帝和贵妃,提早赴骊山了。
经过了一场风波,皇帝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没有杨玉环,自然,对别的女人他一样也有兴趣,如抱在怀中轻盈和柔软的谢阿蛮,以前,他偷偷地抱,现在,当贵妃揭开后,也等于是贵妃为之拉拢,他半公开地以谢阿蛮为后宫的女人了。不过,李隆基不曾给予谢阿蛮正式名义,他在接收儿媳杨玉环后,曾经说过,自己将不再增添妃嫔,虽然是信口而出的话,但李隆基遵守着。因此,谢阿蛮的名字仍在乐籍中,不过,内侍省又列册,给阿蛮一份正五品的俸给,那是上级女官的俸酬。她也有专供自己使唤的侍女了。
这是杨贵妃出了一次宫的变迁,但这变化并不明显的,谢阿蛮依然以舞伎身份到处乱走。
在赴骊山的路上,这一回和以前又有些不同,皇帝所乘的,由六匹马拖拉的大车,主厢中只有皇帝和贵妃两人,贵妃躺在车上,懒洋洋地,因为她不高兴上山,而皇帝则为了逐、迎贵妃事闹得太大,早些上山,等于避避风头,他相信,过一个月,此事就会淡下来——这是一面,另外,有更严重的问题,李隆基曾经要彻查重办宫廷阴谋,但是,被迎回宫的杨贵妃却反对追究,她曾经说:“算了,反正没闹出事来,我既不曾做尼姑,也没有死,那个王利用却死了,我想,他们阴谋失败,自己会检点的,只要以后不再出事,那么,这回就由它去!”李隆基不同意,他以为皇家事,不容许有阴谋的,捣乱者必须得重罚。然而,杨贵妃却以女性的专横而力阻,她说:“我被人赶出宫去,吃了大亏,也不计较,你为何一定要发威呢?三郎,有福享时,且享享福,一个人最怕自寻烦恼。算了!”
他不能就此算了的,但他又不欲忤逆贵妃的意思,因为,事情追究起来,杨贵妃势必要作证。为此,他觉得躲到骊山去静一下,再作计议,也有好处。
在车上的贵妃是懒洋洋的,不高兴提早上山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她总觉得自己被逐是受委屈,可耻的,表面上虽然说算了,不计较了,但内心却沉重着。此外,和寿王相见了一次,往日情分恍忽又抬头,使她在情绪上失去了平衡。一面要应付皇帝,一面又有私情,因此而颓唐。可是,她的紊乱和低情绪,到了山上又很快的消失!
皇帝为她准备了一班杂技表演,六十人一班杂技,上杆走索,再加丑戏,热闹而繁富,杨玉环是爱热闹的,大笑了几场,把心中的翳气消散了。
这是皇帝和贵妃间的。在骊山行宫的另外几个地方,气氛依然在紧张中——太子侍驾在骊山,惶恐着,另外有几位皇子,心情也在不安中,他们是接近太子的;还有,咸宜公主和太华公主一双姊妹,得知贵妃和寿王曾见过面的,也惴惴不安,她们怕一旦事发,自己就会获罪。
至于大臣们的暗斗,却告了一个段落,宰相李林甫把握皇帝情绪不稳定的时机,排除了几位和自己敌对的大臣,他的相权,因此而更加稳固了,虽然他没有达到打倒太子的目的,但他收敛了,他明白时势,自己做的已很够,最后一个回合,要待皇帝决定,他无法再进。
在下雪的日子,皇帝陪着贵妃看雪,在温泉水绕的殿中看远处的大雪。还有,皇帝为博取贵妃的欢心,冒了寒,陪着贵妃去乘雪车。
杨玉环常把谢阿蛮带在身边,她喜欢阿蛮,甚至把自己和寿王偷偷相会的事也相告,她也坦率地表示自己对寿王还不能忘情。
谢阿蛮有时恣放,但经过一回事变之后,她又有一分机智,她劝告贵妃应该忘记过去,她还指出,贵妃在事件发生后,对皇帝和过去总有些不同,她请贵妃自然些,和过去一样向皇帝发发小脾气也不妨,贵妃接受了她的劝告。
于是,皇帝和贵妃间的感情,恢复到未曾出事之前一样,应该说,还有增进,因为皇帝更加顺着她。而她,也恢复了任性,只要有空隙和凑巧的时候,总是会叽哩咕噜地谴责皇帝薄情,有时,当着人,她会呼皇帝为“薄情三郎”,她还改动了《世说新语》中的话,称:“太上无情,其次薄情——”
每逢这样的时候,皇帝总是笑——笑得很自然。
虽然如此,时常谴责皇帝薄情的的杨玉环又不是妒忌的,她进一步拉谢阿蛮接近皇帝,那已不止是抱抱而已,她安排机会,让阿蛮伴宿……
皇帝并不觉得谢阿蛮好过杨玉环,但这个诡谲的小女人花样多,对他,是新鲜和刺激的。
于是,皇帝的精神又旺盛了!
山上,接连有几次大宴会,贵戚大臣,大多被邀参加。而在欢乐中的皇帝,终于把宫廷中一宗巨大的阴谋事件搁置不问,只处死了三名内侍,以及放逐内侍和宫女共二十人——可能酿成易储的大变,在冬日的温泉区消除了。
寿王得到宫廷的一批赏赐;此外,原来和杨玉环并不很亲近的从兄杨钊,因为随驾在骊山,能时常见到皇帝和贵妃,李隆基欣赏他的办事能力,擢升他的官职,杨钊在短短的时日中,既擢升了官阶,又兼领了两个新职务,一变而为中上级的重要事务官员了。
第六章
一个人的生理会有各式各样的变化,有些老人,渐渐萎衰,有些人到老年时,会忽然由衰颓转趋奋扬和辉煌,李隆基在武惠妃故世时,自觉向衰了,但是,杨玉环却使他自以为已入暮年的生命辉煌。这种好状态维持了一个颇长的时间,又有疲颓现象出来。但是意外事件:和杨贵妃吵了一次嘴,把她逐出宫,又迎回来,上骊山;在多样的游乐中,在贵妃时时发小脾气又常常有柔情的纠缠中,再加上抱起来柔若无骨的谢阿蛮——老去的皇帝在新鲜的刺激中又振奋了衰落的元气。
——那好象一条蛇又蜕了一层皮;皇帝在一次温泉浴中如此向贵妃说。杨贵妃是很少和皇帝共同入浴池的;虽然已有多年的夫妇生活,虽然鸳鸯戏水式的娱乐也有过不少次,但是她总不愿公然和皇帝携手而入浴室。
可是,谢阿蛮却有方法,她拉皇帝和贵妃同去,她自己扮作侍浴人,而实际上,她不是的,她能泳,在水中嬉弄着皇帝——把杨玉环残余的一层羞涩的外衣也剥尽了,她以她的娇巧,她的体态和技巧,引逗老年的皇帝,也引逗还有些怕羞的贵妃,终于,她使老年的皇帝春心泛滥,也使贵妃放肆——另有一次,她附在皇帝的耳边说:“几时,把贵妃的妹子也哄了来,咱们四个人在一池同乐。”
皇帝对杨贵妃的一个妹子神往,有时会说出来——做皇帝的人,又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谢阿蛮早就留心着投皇帝所好。她一说,皇帝为之大笑,杨贵妃询问,皇帝坦然说了,杨玉环先打谢阿蛮,阿蛮逃掉了——这位名满宫廷的第一号舞伎,几乎被宫中所有的人所宠,她时时会在不论什么场合便一溜而走,还可能一溜就一两天不见面。
皇帝从来不斥责她,贵妃更加不——到骊山之后,谢阿蛮曾经留在贵妃床上,和皇帝和贵妃同睡一夜,她吵闹不休,使皇帝贵妃无法真睡,然后,在天明时,她溜掉了。
对这样一个女人,谁又能管束呢?
但对这样一个女人的提议,却引起了皇帝的荡漾。杨贵妃看出皇帝的心意,于是,在温泉的榻上休息时,她说:“花花丧夫未再嫁,她自称是小寡妇,你有意,把她弄进宫来好了,我不会妒忌的!”
皇帝只是笑,而杨玉环,在两日后真的把杨怡约了来,在内宴中和皇帝相处,李隆基大胆地调笑,大唐天子的小阿姨,一些也不顾忌,她当着贵妃的面而和皇帝偎依——皇帝发现,抱住小阿姨的味道又是不同。
于是,老去的生命开始了新的泛滥,不过,天子的小阿姨和谢阿蛮不同,她只有限地和姐夫调笑,她毫无进宫的兴趣,虽然杨贵妃愿意她入宫作一名妃子,但杨怡正经地拒绝了,她坦然相告,至多只能作皇帝的情妇,决不担任何的名份。她告诉姐姐,作一名有钱有地位的小寡妇的许多好处。
杨玉环惊异着,问她是否就此过一世?杨怡又坦然说:“我现在不去想将来的,也许有一个男人使我想到嫁他,但现在还没有,至于进宫,那是最没趣的,我现在的身份,既可作皇帝的情妇,又可以弄皇子、皇孙来作情夫,还可以任我发展,玉环,别为我愁,我自己有打算的。”
这是杨氏家族的一个女人,性情和杨贵妃完全不同的。但是,皇帝对小阿姨却有特别的兴趣。
于是,早时迟迟才行的恩典,如今推广给予杨氏家族中的女性了。
杨贵妃已故的二伯父追赠工部尚书。原来,她已故的大伯父追赠兵部尚书,已故的生父则追赠太尉齐国公。杨玉环一门直系的三位已故的长辈,都有恰如其分的追赠。
在追赠杨玄珪工部尚书的同时,贵妃的三位从姐妹,也得到了封爵,上一次追赠杨玄璬时,她们只获得赐宅第和钱帛,这回是正式颁赐爵位,为国夫人:贵妃三姐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