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搏按:史书中如资治通鉴者,把唐帝第二次册寿王妃的日期错为七月壬午日,本文据原始诏令。又册杨贵妃事,唐历,本纪,统记,时间都不同,有记甲辰、甲寅。以上为根据唐实录。)
杨玉环着上了贵妃的大礼服,那是她第一次正式穿上宫廷中目前最高品级的服饰而出现在群众中,接受嫔妃、命妇、内宫的朝拜。
衣服使她显得雍容华贵,别有一种风仪。
此时的她,比之初入宫时成熟和浓艳了。她的躯体,在入宫以来也渐渐地丰腴了一些。
李隆基私心以珠圆玉润来形容杨玉环。事实上也是,她的青春生命,如今正进入巅峰季。天宝四载八月,她的虚龄是二十七岁,足龄则过了二十六年稍多,她是六月初一生的。
大唐贵妇们自我把青春全盛季中心定在三十岁这一点上,以前后各五年,为生命的茂盛时代。廿五岁以前,虽然也有七八年青春,但一般认为那是如花朵由蓓蕾至初茁,趋向开放,还未绚烂。女子的成熟,有如花的妩媚吐艳,二十五之后,才能说是好景,而此时的杨玉环,正由好景走向巅峰。
她被引入宫中,度为女道士,已接近五年了,在当时,杨玉环虽是妇人,而且已生过孩子,可是,她的稚气仍未脱,青春的稚气,曾经逗引和诱发向老的皇帝的生命力。当武惠妃还在世之时,李隆基以被人照顾得太周到而自我感到向老了,到带些稚气的杨玉环的进入,有如一阵风吹开一道门户,他的生命忽然被风吹入了开启的门中,那道门通向一个新境界,似乎是回春!
在过去四年多近五年的时间中,李隆基自感生命力又旺盛了,兴趣转向多方面了。
现在,他看着珠圆玉润式的贵妃,由衷地欣快,他陪伴贵妃受朝贺,有时,他还亲自指点一些礼仪节目。
但是,荣为贵妃的杨玉环,实际却一些也不高兴,她的家事,有似一块铅压在心中。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情况不好,然而,形势早已如此,她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她的嫂嫂,承荣郡主,没有来朝贺。在宫廷礼仪上,这是不合的,但是,宫廷中好象忘记了体制,不去理会。至于出身普通贵家的杨贵妃,对承荣郡主的不来,有自我逃避的安慰——在今天之前,承荣郡主是她的嫂嫂,平辈,但从今天开始,她正式地成了承荣郡主的长辈,但她又依然是玉环的嫂嫂,这一矛盾是她所不能自释的。
典礼继续着,她的心情有时混乱,但有时又有飘忽的喜悦,若干年老的命妇向她朝拜时,年轻的她总是有些高兴的,她被许多人奉承而飘飘然。
典礼完毕后,皇帝亲自陪她入内室休息,杨玉环吁了一口气,看着皇帝,终于笑了,她说:“三郎,做贵妃很吃力——”她稍顿,自行伸手去除下凤冠——那顶用黄金镶嵌了许多宝石的凤冠,制作虽然精巧,份量总是重了一些。
两名内侍在她伸手向上时,已上前,为她除了冠,接着,又有侍女为她除了那一幅绣帔。
她向皇帝说:“很热。”同时,她看出皇帝也有热与累的现象,于是,她体贴地说出:“陛下,也累了你,你一直陪着我——宽宽衣吧!”
大唐皇帝向侍女作了一个手势,上前,携着杨玉环的手,喜孜孜地说,“我们到里面去,的确相当热。”
皇帝偕她进入一间休息室,除了大袍,她发现皇帝的内衬有些汗渍,随口说:“你去沐浴一次吧——”
皇帝哦了一声,双目凝看着她,幽秘地发笑。
她不解。除了礼服之后,挨近去问他:“什么事?”
“我想,你也该沐浴了,是不?”
“嗯——”她不着意地说:“好热,出了汗,该沐浴了。”
“我们同去浴堂殿,现在——”
“三郎!”她轻轻地推了他一下,“累了半天,还不好好地歇歇——不,你就是爱胡闹!”
“这不是胡闹,现在,名实兼至,一池沐浴,又有何妨呢?”
他又来拉她。
“不行,我不——我讲过,在温泉;”她看了皇帝一眼,由于左右尚有人在,她不愿多说,双手推送皇帝坐下。“你在此歇歇,我进去一下!”说着,就向内走。
皇帝出神地看着她,充满了喜悦地自行去沐浴和受按摩。
今天,他虽然只是陪着玉环,但来去几所殿宇之间,讲话多,行动也不少,的确有些累了。
杨玉环也汗气涔涔,但她在沐浴之后,就精神抖擞了,换了一套常服,问明皇帝尚在休息,便到另一所殿宇和宫中的旧妃嫔们相见。
她为人谦和,与旧日的妃嫔们相处极好,不过,大唐后宫中的女人,却有着伤感。自从杨玉环以女道士的身份入宫之后,大唐皇帝对后宫那许多女人都不再接近了。五年以来,大唐的皇帝也不曾增添儿女。她们经历了今天的场面,自然明白,皇帝宠在一身,今后,很少有和皇帝在一起的希望。在武惠妃的时代,皇帝虽然宠爱着,但别人仍有亲近皇帝有生儿育女的机会,如今,机会没有了!
然而,她们的怨苦又不能对杨贵妃,因为杨贵妃与她们之间,一直保持着温淳的友谊。
现在,杨贵妃和她们在一起谈笑,直到玉真公主来时,她才离去,玉真公主穿了女道士的礼服而来,申言单独朝贺,杨玉环羞涩了,竭力阻止她。
“不行,你是贵妃,又是皇嫂,我可不能失礼!”玉真公主有意逗她:“你还应该备一份厚赐!”
“公主,我们不可如此,你总是长辈!”她着急了。
当杨玉环一提长辈,玉真公主就不便再开玩笑了,她随便地坐下来,平和地说:“今天很热闹,我原想明天再来的,但有一些事,要和你谈谈,玉环,我们到外面去走走!”
到了园中,玉真公主告诉她,承荣郡主曾到玉真观,请求转达一些事,因此而入宫。
“我家中怎样?”杨玉环紧张地问。
“令兄请郡主来见我,再请求转告,尊大人的病有起色,前两天,赴东都休养去了。还有,尊大人委托你的大从兄在本宅主持庆典。”
“我家中有庆典,那是家大人……”她原想说“家大人对此已无芥蒂?”但话只说了一半就自行抑制。因为父亲赴洛阳,主持庆典又委托从兄而不由亲兄主持,那已表明了父亲的立场很坚定。为此,她怔怔地无法再说。
“承荣郡主来说,令兄希望你有机会向皇帝请求,暂缓颁发恩命,再者,恩命也以长房为主!”
“这好象已规定了的啊!”
“令兄在秘书监,大约知道大人仍会有恩命的!所以赶在今天要我来见你!”
“那怎么办?恩命会立刻颁下吗?是不是要我现在和皇帝说呢?”她全无主意,要求玉真公主指点。玉真公主很世故,处处都顾全,她问明了皇帝在休息,便建议把高力士找来商量。
“我知道高力士此刻在内侍省办公,还未走,我们到那边去找他吧!”
“你是贵妃,怎可行尊降贵?”玉真公主又逗她了。
“公主,我不理那些的,我时时去尚宫局的哩!现在,我们去,乘步辇吧,省得走路。”
她们到内侍省找到高力士,杨玉环坦率地述说了自己的家事,请高力士设法相助。
高力士其实已知道恩命及于杨玄璬的,连杨玄珪也有份,虽然皇帝曾答允以杨玄琰为主,但秘书省依照制度拟具恩命,依然列入杨玄璬的名字。因为对椒房亲的恩命,从来没有撇开生身父母的。
不过,高力士又愿意为杨贵妃周旋,他允承设法,将恩命延后,同时,他又说明:立妃之后,迟一个月甚至两个月颁下对外戚的恩命,并不是大事。
一个问题,勉强解决了,但是,杨玉环的心情却很沉重,父亲赴洛阳,她直到此时才得知,她相信,中间必有不大愉快的事件在,可是,她不便询问。
向晚,宫中有内宴,玉真公主也被留下,皇帝安排了内廷庆祝大会,设在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梨园子弟几乎全班出动,演奏《霓裳羽衣曲》。
豪华繁盛的歌舞场面,暂时使杨玉环撇开了心事——这是杨玉环为贵妃的第一天的情景。
她因为家事而不曾想到丈夫。
在寿王府,这一天是很黯淡的,寿王虽已册立新妃,但没有完婚,邸中情形,和杨玉环在日差不多,他已以魏来馨为侧妃,由侧妃领教杨玉环所生的两个孩子。
李僾已经九岁,在魏来馨的教育下,已经懂了不少事,他对这一天的喜事,不作任何表示,但比他小了一岁的弟弟,虽然同受教育,但可能由于性情不同,这天他曾问哥哥:“贵妃真的是生我们的母亲?”李僾不许他说,受了委屈的李伓就去问父亲了。
寿王很难过,他不能在儿子直接询问时说谎话,承认了,但他又说:“那是另一回事,现在的贵妃,是你们祖母,记得!在师傅教书的时候,你们不能够谈宫廷中任何人事,因为,你们也将会有爵位。”
寿王和杨玉环所生的两个孩子,将有爵位。照理,爵位早该宣布了,只因杨玉环入宫,寿王又没有再娶,因此而延搁下来。同样的延搁还有对杨玉环家族的恩典。
但是,杨玉环本人,在接受贵妃名位时紊乱发愁了几天,很快,新的事件转移了她。
杨玉环的大伯杨玄琰,早故。他逝世时的官职是蜀州司户参军,品位虽低,但家境为杨氏兄弟中最富有的,因为他是长子,承继了父亲的主要遗产,再加上他娶妻,得了一分丰厚的妆匣,在蜀州安家,玄琰故世之后,他的妻子主持着家务。
杨玄琰的小女儿,美丽,聪明,佻巧。她有一个正式的名字:鈶,后来去掉兄弟行的从金字排行,改名为怡,那是为了避免亲族中男女不分。她另有一个小名,叫花花。她早熟,早婚,又早寡。她的丈夫,为成都名家裴氏之子,丈夫去世,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她不以丧夫为意。
现在,她到长安了——她本家的哥哥和母亲,较早时已到了长安。这回,她带了自己的孩子、家人,以成都裴氏的遗孀身份出现。
她到长安,没有住入母兄的家,也不投长姊之宅,独自赁居旅馆的一所大院——她带来的婢女、仆妇共有十六人,车僮等人还不在内,她的气派,有似一位地方长官的家族。享用的豪奢,也可以和王侯相比。
她到都城,去看母姊,接着,投帖宫门,请见大唐天子的贵妃,她男性化地,又超越了阶级地投帖。但是,帖子上写的却不伦不类,她自称“大唐天子小阿姨怡”。
这样的帖,照宫廷规矩是会将之抛出不理的。但是,宫内官因为杨贵妃,不敢如此。再者,自杨玉环入宫以来,本家的人具呈写谒,这又是第一回,因此,尚官局立刻将杨怡的帖呈奉贵妃。
杨贵妃常常想着洛阳时代在一起的小妹的,她看到帖子,也不依正常的手续,派内侍往迎杨怡入宫。
多年不见,人事全非了,杨贵妃看到当年的小妹子已成熟而为妇人,感慨无比——自然,她想到小妹的丧夫。可是,杨怡却轻松和愉快,她亲昵地向贵妃姊姊行礼,自然而然地说出:“我的贵妃娘子姊姊,你可知道你的名气有多大,从巴蜀到长安,到处有人在讲你。”
玉环忍不住笑了出来,在重见的第一回合,她发现小妹的神采风韵和过去差不多,而她自己,以为已多有变化。
“我已看到了母亲、大姊,她们都没有见过你,是吗?听说,要见贵妃,很不容易的!”她不待贵妃回答,又接下去说:“我不相信你会不见我们的,所以我闯来了!”
“花花,你还是一个样子,唉——”她在欣悦中有些感伤。
“我怎么会不见人呢?实在,我的事一言难尽,我家中也有些问题,你可能知道!”
“玉环,你这个人就是看不开,那些事理它呢?象我,连死了丈夫也不在乎!”
“噢,花花,你真是的,我知道一些,还为你悲苦!”
“那很不必要,人要死,悲苦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我在丈夫没有死的时候,哭过一场,当真的做了小寡妇,也就由它去了!”
“花花,小寡妇,多难听!”杨玉环摇头了。
“那有什么难听的呢?是事实呀,我年纪实在还小,倒霉的是,死了丈夫,要服丧,那样久,把人闷死了,玉环,贵妃娘娘,你不知道,服丧真的很闷。”
“花花!”她笑了出来,“你和在洛阳时真的一个样子,不过,人可比那时长大了,也好看了,哦,对了,你向宫门投帖,怎的写大唐天子小阿姨——哪有这种称呼法的!”
“这称呼有什么不妥当?我货真价实,是天子的小阿姨!
我没有爵位,照亲戚关系,只得如此写啊!”她稍顿,又问:“对了,你已做了贵妃,我得见见皇帝姊夫才对,见皇帝行吗?”
“这不是难事,皇上此时可能在中书省,我着人去问问,请他来好了!”
“现在不急,我们姊妹初见,先谈谈,皇上如果来了,我们会谈不成的,”她停顿了一下,“玉环,我还没到你家去过,叔叔到底怎样了?我在巴蜀听阿钊说——”她扮了一个鬼脸,“玉环,可别生气,阿钊说叔叔大发牛脾气,听说要吊颈啦!
使你很尴尬,阿鉴怎样了?”
“唉,这事别提它吧,父亲去了洛阳。我不敢见他,哥哥大约很苦,我想,哥哥的日子一定很难过,”杨玉环苦笑着,“我在宫内,总比较好些——哦,对了,你刚才说阿钊,那是谁?”
“啊,你一做贵妃,本家亲族都忘了?阿钊,是伯祖父的长孙,实在也是独孙——”
“我记得了,杨钊他在四川做官,听说做得不错,我忘了是谁告诉我,对了,他好象还托人问候致意——我没忘记!不过,有时候消息不够灵通,还有,我们的叔祖父,我出嫁时……”她想到自己的婚姻,倏地住口。
“玉环,你真的知道得太少了,叔祖故世只怕也很久了,和我的丈夫差不多时候死掉的,你不知道?”杨怡嘲弄地摇摇头,“一个人不能贵盛的,一贵,看来会六亲不认了。”
“花花,不要刺我,我入宫好些年了,有一些事夹在中间,我家的人和我少接近,有些事,他们又不告诉我!”
“对了,你入宫,真的是做了女道士,才勾上皇帝——”
“花花,说得多难听啊!”她叹气,但是,随着就笑了起来,“花花,慢慢地你就会明白的,做女道士,自然是假的!
现在不去说了,告诉我,你怎么想着上长安来?是不是有别婚的对象?”
“没有,我只是闷得慌,反正裴家有钱,我想长安总比成都来得好,是吗?再说,你做了贵妃,总会照顾我!”
“不对,你该早已决定上长安了,我做贵妃,没多久,你怎么可能来得这样快?”
“玉环,我早就知道你在宫中的事了,李白那些诗,在巴蜀,一样也都有人唱,如果不是服丧守制,我年初就会来长安的——哦,先别说这些,我进了皇宫,你带我到处去看看,回头再说——或者,一面走一面说,我先想去看看李白诗中说的沉香亭!”
杨玉环起身,走向窗口,命侍女开启了大窗,指着说:“沉香亭就在这边,可以望得见——”
杨怡走到窗前看了一眼,说:“我不能到那边去看看的吗?此地,太远了!”
“可以,吃了小食,我陪你到处走走!任是哪里,都可以去的,不过,你若要走全,只怕要三天!”
就在此时,大唐皇帝突然来了,内侍奏告贵妃,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