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费——胡九婶赞助他的那几个,路上早被他花得七打八了。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一路游医,是要点实力和技巧的,不然,开销会比进项大很多。
渔夫看这位刘大夫顺眼——其实也是有点可怜——便送过他几次鱼。这时候,正好把这交情用上。
刘复生把了脉。知道是内伤,开了方子,叫到药房抓去,也答应不会告诉别人。
渔夫到药房,也是找的熟人,编了个幌子,熟人答应不追究,把药开给了他。
这药熬出来,一子的情况好了一些儿。
傅琪觉得,他这时候应该躲开了。
偏偏渔夫多事,就手儿又把他推回到一子身前,翘着胡子笑:“小哥儿,不用谢!”
傅琪想抽他!
一子已经恢复清醒,拥着薄被,眨了眨眼睛,问:“什么情况?”
不是不惊诧、甚至也不是完全没有害怕。但她仍能保持基本的冷静与克制。
傅琪想起来:即使是病得最痛苦的时候,她也没有失态。在那有限的几句胡话里,她仍然像彬彬有礼的女主人,没有任何哀呻埋怨。
“我……”傅琪难得说话卡壳。他觉得这个姑娘配得上一个老老实实的自我介绍。可他甚至不知怎么自我介绍。
渔夫再次拔刀相助:“这位姑娘!这位小哥救了你。他怕你以身相许,所以要逃跑。”然后对傅琪道,“小哥儿呀!不怪我说一句。天涯何必无芳草。你要去找别人,别人很好是吧?这位也不错啊!做人随和点才能开心嘛!缘份碰到眼前才最重要——”
傅琪简直不知道他叽哩咕噜到底都在说些什么。
一子迅速抓住了重点:“谢谢你救我。我不会以身相许的,你放心。你希望的话,我有其他方法来报答你。”
“多……多谢。”傅琪汗颜。
一子说的句子长了一点,又虚弱的躺了回去,眼睛闭了闭,调息内视,苦笑:“似乎我……还不怎么好。”
“是啊。”傅琪只好承认。
“哦。”一子又看了看他,“有句话想问你。”
渔夫等着听。
傅琪瞪了他一眼。
渔夫只好识相的退了出去。
一子问傅琪:“有句话可能你会觉得很奇怪,万勿见怪。如果不是,就当我说胡话罢……你是树人吗?”
“?”傅琪摇头,“树人是什么?”
“这样啊。”一子已习惯失望,仍难免惆怅。
☆、第三十五章 好菜
从波浪中探出头来,一子精疲力竭,见面前有块大东西,就探臂攀住,仰头,但见一双朗朗星眸。
那时,一子忽有一种感觉,长久的跋涉,都有了尽头。她晕过去,连晕迷都很安心。
看来,这不过是极度绝望时,为了安慰自己,而编织出来的幻觉罢!
一子此生,从未试过如此错愕绝望。
她也知道她逃婚之后,她父亲肯定是非常的惊愕愤怒,也一定会来找她。
可她没想到,来找她的人,找到之后,会下杀手。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她想。她该回去看看才对。会不会她的父亲也陷入某种危险中,身不由己?不然……不然,她的父亲,公子达,不可能对她做出这样的事!
“你父亲还以为你不可能逃婚呢。”傅琪提出异议,“你做了初一,就不能怪你父亲做了十五,对不对?”
一子苦笑:“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出我的秘密?”
一般来说,女孩子吐露了秘密,是希望对方附和她、安慰她,不是跟她提异议的。
“你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傅琪恭维。
一子叹气。
傅琪又道:“而且你现在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回去。”
傅琪没有本事把她医治康复。刘复生显然也没这本事。一子不适合长途跋涉,更无法与人交手。
一子干脆请问傅琪:“你看我怎么办才好?”
傅琪据实而告:“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吧。你能治好伤,回去看看你父亲。如果治不好……你让自己一生中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点儿得了。”
一子两眼发直:“小傅,小傅!你说话一直都这么实诚?”
傅琪摊手:“可不是么?别人还一直怪我狡黠。我说我的风格从来都最实诚,人家还不信。”
一子笑了。
她笑如冬天过了,风吹起来,湖面上水波皱一皱,草地上花儿都开了。
于是傅琪也笑。
他笑到一半,又惊愕的停住。
自从被伯少君洪综缠得不堪其扰、给阿星轻视得心如死灰、被简竹的强大手段惊愕得毫无斗志,他脸上还是做着笑。拱手告辞,离乡远遁,出了安城地界之后,碰来碰去都是陌生人。不必时时注意仪表风范,蹲在小棚子里跟癞皮狗一起用餐都无所谓。他已经……多久这样没心没肺开玩笑、轻松自然的笑了?
傅琪低下头,问:“你是武学高手给你受的伤,是不是只有武学高手,才能给你治?”
一子道:“是。牺牲他的内功,帮我治疗,才可以帮我恢复。”
傅琪摊开手掌,看了看他的掌纹。
据说器量狭小、志向低小,多障碍与疾厄,劳碌。然而多寿。
又有人说仁慈清高,敏慧好学,贵名有为,家业两旺。
傅琪从来不知道哪种说法才对。或许两种也并无矛盾……又或者,可能性更大的是。两种都不过江湖术士骗饭吃而已。
前者故意把他说得惨一点,哄他求破解之法,就可以索取更多的钱。
后者拍他马屁,也不过讨赏银。
如此而已。
掌纹,若真刻着命运。那命运,若真是定命,不用去求索。自然也蹲在某个拐角,等他狭路相逢。
傅琪合起手掌,道:“我们走罢!”
一子看了看他,问:“渔夫曾说,你想去找一个人?”
“唔。”
“那个人是你害怕我会以身相许的原因?”
“唔。”
“然而你此去,想救我。实则要承担某种糟糕后果?”一子声音听起来很难过。
“你不用有心理负担。”傅琪连忙道,“命运如此,不管怎样我都要去的。你只是一个契机而已。顺便救一救你,并不是专门为了你怎么样。”
一子还是很难过:“原来我只是顺便啊。小傅哪,小傅。既然我都快死了,你可不可以哄哄我,就让我觉得我是特别的,你专门为了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他生未卜此生休?”
傅琪望着她,嘴角又翘了起来:“姑娘,你一直这么风趣?”
一子抚掌:“可不是么?别人还一直怪我古板。我说我从来最有趣,人家还不信。”
傅琪大笑。
他笑着,收拾了行装,问一子:“吃一顿再走?”
一子道:“好!”
傅琪就去卷了一包吃的,回来给一子。
不过是五样东西,选料也没什么特别,不过当地鱼肉时蔬。
然而一子也是惯了锦衣玉食的,鼻子一耸,先叫声好;目光一搭、再喝声彩。
四样菜,两样主食。
四样菜一凉三热。
凉的,是当地海狮,取了肉,麻油盐巴一拌、撒点儿花椒,极鲜美。
热的,是一素三荤。素的是香筠脯,拿笋脯切成纸一般的薄片,与腐衣相间叠成,浸了高汤,再加文火烤制,切成寸许扁方块,入口鲜芳,竟还有荤菜的腴美,原来那汤是用鸡鸭口蘑松菌合熬的。荦的一样是圆圆短短小香肠,看起来白花花的似乎很油腻,然而趁着热,那香味是极有侵略性的,一口咬下,口中肉香爆浆,那感觉简直美妙得罪恶。则是一大条新烤好的白碴鱼,傅琪呼呼吹着气打开、呼呼吹着气洒盐末、呼呼吹着气挤柠檬汁,呼呼吹着气劝一子:“趁热,趁热!”
一子再看两样主食,一样湿,一样干。
湿的是清汤面。面又白又细,松松的淹在汤里,汤呈淡紫,不知是什么熬的,或者有这时节河里的小鲜虾米、或许还有早晚掐来的嫩藻头,未入口,已闻见动人的香气。
干的是肉包子,不大不小,面身发得极好,咬一口,肉馅儿五分肥瘦切的臊,口感已臻极品。
一子埋头便吃了一顿,等能腾出口来,方问:“哪个大菜馆的名菜?”
傅琪笑道:“小铺子。就是被你们打了拆了的那个铺子。”
一子两眼发直:“那里——”
她还记得那小铺子多简陋。她在里面叫了碗大卤面、一碟包子,味道也不怎么样。那些追捕她的,打断了她的进食,她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那是!”傅琪道,“你得叫老板给你做私家菜,才能吃得到这种级别的。外面那些,不过喂喂苦工们罢了。”
“那你怎么知道那老板能做私家好菜?”一子努力回忆,确认饭铺外头一点暗示都没给客人。
傅琪道:“我那天也不过去随便吃一点……”
他去吃,叹了口气,到厨房里,闻了闻味道,又叹了口气,看着老板掌勺的姿势,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就拿出大块银子给老板说:“你照着你能做的样子,给我做吧。”
于是老板就拿出真本事,给他做了这些菜。
“为什么他不去大饭店、或者大贵人家里,赚些大钱?”一子奇怪。
总有他的原因。江湖飘零,风吹萍聚,又何必问。傅琪如果问得深了,也未必能吃到这样的好菜了。
好菜吃完,傅琪就带一子上路。
路上他们稍微遇到了一点惊险,追捕一子的也曾经蹑到他们的行踪,追得离他们很近。
“你说他们是从渔夫嘴里、还是从大夫嘴里撬到了我们的事儿?”一子问。
“没有依据,不好说。”傅琪拒绝胡乱猜测。
“不如我们打个赌啊!”一子道,“如果是渔夫,祝你和心上人百年好合;如果是大夫,祝我和树人一样有单相思的机会?”
傅琪觉得这辈子没有听过更无聊的赌注。他正经地问一子:“你真的从始至终,没有怀疑过树人的真实性?”
一子愕道:“没有。为什么要怀疑?”
傅琪目光里的含义是:“你也未免太轻信了。”
一子替自己辩护:“譬如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你在井口丢一个东西,它应该往井底落。当然你也可以怀疑今天的太阳会比西边升起、说不定根本不升起。又或者一个东西根本不往下落,偏要往上飞。但总要先有个理由、有个痕迹,才能这样怀疑,对不对?如果什么原因都没有,对什么事都怀疑,那也怀疑不过来的嘛!”
傅琪想了想,承认:“目前我想不出他的动机。”但傅琪强调,“那是因为我知道得太少了。你想想,如果你逃婚,谁会受益?”
“是……想嫁少君综的人吗?”一子猜测,“我逃婚,她就可以去嫁给少君综?”摇摇头,“我想不出哪位少姬或者贵媛,会有如此能力,而又如此幼稚。即使知城二少姬,曾与我同列为候选人,但我想她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我出事,她补上?她君父也不容她如此掉价。”
傅琪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傅琪对君主贵族的纠纷所知甚少,但有一件事,一子不知道,他知道。
他知道阿星要往上攀,攀到人所不敢梦不敢想的高处。
阿星跟伯少君洪综传出韵事,傅琪以为这两人做戏,要把他诱回去,可是难道……阿星哄着伯少君洪综,让洪综以为是做戏,实际上,阿星却要利用这样的好机会,把假戏给真做了?
傅琪面沉如水。
“你想到什么了?”一子敏锐的感觉到他情绪波动。
“没什么。如果不是我想的,你不用管。如果是我想的……你也不用担心了。”傅琪轻声道。
☆、第三十六章 简竹来补刀
傅琪想出来那个为一子疗伤的方法,同时也可以绝了阿星上位的路。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两全其美罢!
他们往安城北去,不知该说运气好,还说是命运的搬弄,一路再未遇见其他险情。
找不到目标的追捕者,气懑之余,把路边其他无辜人等也骚扰到了。
上次他们在饭铺打起来,给出大笔赔偿。因为有一子在,他们觉得还是很有可能活捉一子的,生怕路人去告官,节外生枝,所以先把无辜人等安抚住。
一子骨头太硬,被他们打成那样都不投降,最终还是水遁。他们无头苍蝇般找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药铺的出药记录找到端倪,顺藤摸瓜找到渔夫、再追向北,路上曾经找到一子的踪迹,最终还是失去,气也要气疯了,再骚扰路人,就没赔偿了——反正路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
从安南狼狈出逃的张大佬,可真晦气,又被他们骚扰到了。
谁叫张大佬是逃跑的,路上难免鬼鬼祟祟。公子达派出来的追捕者,要找的就是鬼鬼祟祟的人!
张大佬当然长得一点都不像一子。但谁说一子会以本来面目逃亡呢?追捕者们疑神疑鬼之余,哪里都得找一找。
张大佬被骚扰了一顿,还以为遇到了强盗。追捕者们检查他是不是正主儿,他以为强盗重口味,好那一口儿……就算好那一口儿,骚扰小傅之类唇红齿白的也就算了,怎么搞到他头上?看来口味是够重的!变态!变态下手没个顾忌,说不定会xx完了再虐杀啊……
张大佬正脑补到心惊胆战的当口,追捕者们验明他原来不是,放过他,到别的地方找去了。
张大佬畏畏缩缩的爬起来……咦,又来了别的强盗!
这次的所谓强盗,其实是简竹派来补刀的。
简竹很知道驯马的诀窍:烈性子?不怕不怕。骄傲?更不怕了!饿一顿、打一顿。骑一下试试,再烈,再饿,接着打。只要打不死。也就驯服了。
真的宁肯死了也不屈服的马儿,凤毛麟角,少之又少,搁在人身上,就更少了。
简竹在桑邑治了张大佬一次,看张大佬没有全心全意的屈服,就接着瞅机会整治。那伙儿追捕者走了之后,简竹的人很知道机会来了,跳出来,又把张大佬踢打一顿。完了把他的行李抢了。
简竹让张大佬带出来的细软,这会儿,又抢回去了。
张大佬连哭都没眼泪了!
他不是孤身子出逃的,还带了娇妻美妾。幸亏两拨强盗都没有动女眷……可是把钱都抢了,没钱吃饭。女眷们会动他!
张大佬真正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来了救星。
“咦,张老板,你怎么回事儿?”救星看到他这个模样,表现得很吃惊。
“您认得我?”张大佬抹了眼睛,看看救星,不认识。屡遭大难。他如今口气也谦恭多了。
其实救星就是简竹的人,不久前刚刚给他补刀、把他逼到这般田地的。脱了蒙面巾、洗掉了脸上的锅灰,张大佬就不认识了。救星暗笑,对他道:“我是简老板派来的呀!简老板不是让您保持联系吗?所以……您怎么了?”
“我遭盗贼了!”张大佬呜咽。
“哟!那快报官呀!”救星很热心。
“得了吧!报官有什么用。”张大佬是个明白人。如今他也傲不得了,就求救星道:“简老板有什么差遣,请尽管说吧!报酬不敢争论多少。请替我把家口养了,就感激不尽。”
“家口可养不起。”救星代简竹推辞,“简老板说,像张大佬府上的娇客,他可养不起。”
“绝不要求锦衣玉食!能活命就行!”张大佬要求降得很低了。
他要求低。不等于娇滴滴的内眷们要求也会低。
救星受过简竹嘱咐,这点要跟他说说清楚:“若只是等闲衣食钱,简老板看在张老板面上,倒是肯出的。但这钱是给张老板的,不是代张老板养家口的。张老板拿这钱养家口,是张老板的事儿。简老板不出面。免得回头,府上说简老板虐待了她们,简老板吃罪不起。”
张大佬被一连串的老板绕晕了。他本来智商不低,但颠沛流离的生活会令人智商下降。他郁闷道:“直说吧!简老板打算怎么办?”
救星莞尔一笑:“这样,张老板可以把家眷寄在路边旅舍里,开饭照着客饭开。衣物的话,每人每半年给个十尺布。伙计们穿什么品质的布,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