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二娘道,“他都已经找过来了!”
茧儿听到了丝竹喧乐声。
谁都知道,今天傅琪给小熊侍卫长设宴送别。
好几家大商人、还有桑邑、张邑的长官,都参宴作陪。
桑邑太守简直想把小熊侍卫长捧在心坎上供养。这关系着他的前程嘛!他把邀功表交上去,附近的强盗举寨逃亡,这很大程度上说明他执政有方!城君看到了这份奏表,派身边最高级别的侍卫长下来查这事儿,小熊侍卫长一句话,奏表属实,他就加官晋爵!说不定还能和君家血脉的贵女联姻。小熊侍卫长如果不说他好话,说他坏话,那他也许求荣反辱啊!
他急着要巴结小熊侍卫长。
小熊侍卫长很头痛。桑邑太守完全是乱担心嘛!这份邀功表,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功绩。周边兄弟官员、还有上级又上级、包托京邑的官员,都想分功。他在京邑出发之前,京邑的官员都已经打点好了。除非真的出什么通天的祸事,否则他怎么可能不说好话?
桑邑太守越是急着要收买他,他越是要避嫌,表示自己很忙,坚持不受。
他确实很忙。白龙寨消失得太奇怪了,只有一种可能,他们遇到了大仇家,于是一夜之间逃亡。
至于白龙寨消失以后,还有朱兼思、白宝刀一男一女两个囚徒逃亡在寨边被追回,白宝刀还曾经自称跟白龙寨有瓜葛?桑邑太守觉得牵扯出来影响他报功,而且朱兼思还在逃未抓回!被侍卫长知道,他面上无光。所以他把卷宗藏起来了,根本不告诉小熊侍卫长。
简竹很放心地卖他的赫蹄、拿着张大佬玩儿消遣,根本没担心宝刀卷宗的事儿。他知道:现在已经有人帮忙担心这个了。
果然,悟宁蒙着脸几次夜探桑邑太守府,看着太守藏起卷宗,看着小熊侍卫长承认:除了白龙寨自己逃亡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
白宝刀不会牵扯进城君的视野里、不会被抓起来逼供什么的。悟宁放了心。
桑邑太守则太不放心了!因为小熊侍卫长没收他的礼物!他跟张邑太守合计:听说小傅跟伯少君交情不错,而小熊侍卫长又跟伯少君不错。小熊侍卫长要启程回京了,两邑得合请他一次吧?地点就放在傅府好了!小熊侍卫长一定会赏脸。
所以,这一晚的宴,名义上傅琪作东,实际上是两邑的官宴。
二娘不知道这个,做贼心虚,单以为人家是冲她来的,拉着茧儿,收拾细软,趁着全府办宴会闹闹哄哄的,再逃她娘的!
茧儿很遗憾,安稳日子没过上几天,帅和尚也才搭上话,又要走了!真叫人泪洒小楼。
这一对主仆背着大小包裹,踏月而去,八夫人七夫人六夫人五夫人……一溜儿在后面站了出来,看着她们冷笑:跑得好!跑得太好了!
二娘逃到很远之后,听说傅家追逃妾。逃妾偷走了金银珠玉器皿首饰,共计八百两银子。
二娘惊了:她没有偷这个!
是八夫人七夫人六夫人五夫人……看她逃走,背后偷东西,诬赖到她身上的!
“我冤啊!”二娘看着通缉令上的数目,柔肠寸断。
第六十八章 逃席领罚
二娘如果知道了那晚傅家宴会根本就没开起来,她会觉得更冤。
是!厨房里杀鸡宰羊的是忙乱了。
是!丫头们端果递瓶的是布置了。
是!小厮们牵缰垫蹬的是迎客了。
可最重要的客人没来。
小熊侍卫长赶在快开宴前,才递了个抄片子,说明他为什么不能来的原因。
他派了手下三个亲兵来递函。这仨亲兵,一个老的,两个小的。老的白发苍苍、白胡子更苍苍,不知天生的还是习惯使然,腰背微微佝偻,透着那么股子谦恭自持。两个小亲兵,一个圆圆脸蛋,还透着孩气,另一个身段细溜,寡言少语。
傅家腰门上的小厮打大老远看见这三个人过来,不得不呆了呆:干啥呢这是?
三个人骑着军马!骑马的仪态很标准很军方!可是离府门还好远,小厮刚看到他们。他们就下了马,很客气的自己牵着缰绳一步步走上门。
注意,是腰门!
按规矩,大户人家,正门不是随便开的。平常自己人和客人进出,走腰门。如果特别卑贱、或者隐秘的来往,腰门都够不上,就往后头仆役的小门走。
正面几步台阶向上,几重漆、分作几扇开的大门闭得紧紧的,旁边兴许还蹲两只大石狮子怒目蹲守着。这门留着干嘛呢?光为了摆着好看?
它就是为了重要场合、重要客人而设的。
譬如今晚的盛大宴会,譬如赴会的贵客们。
小熊侍卫长是这晚的主客。他当然该从这扇大门进。
主人早就已经把大门打开了,洒扫已毕,俏鬟捧拂尘,俊厮列下阶,两邑太守都已先到,忙忙的反客为主,在门前迎客。
结果贵客的三名使者客气毙了的跑腰门去了,倒闹得一伙迎接的人措手不及。
那封抄片子上头,小熊侍卫长说他临时跑了肚子,所以不能来赴宴了,千祈大伙儿恕罪。
三名使者躬身行军礼,要代他们长官受罚。
傅琪只能苦笑:“这哪有罚的道理?”
结果三名使者来得个坚持:“要罚的,要罚的!侍卫长说,一诺未践,就算身体原因,也要罚的。如果因为发烧感冒不能上阵,输了一场战,难道就不用军法从事了吗?”
其实十二城已经基本没有征战了,至少没有攻城掠地的征战。但圣人划城池边界,主要靠自然地理隔障、加上界碑的方式,总有一些地域模糊。在这些模糊地域上争战,似乎并不会受到惩罚。还有各地盗贼骚扰民众,只要没有直接危及城君安全,圣人留下的诅咒——啊不,祝福——是不会惩罚这些盗贼的,那末也需要衙役、乃至军队对他们进行镇压。
除此之外,君府侍卫队的职责,主要体现在保卫君府成员安全上。万一有人想一命抵一命到君府杀人,侍卫队得提前把他拿下不是?
小熊侍卫长却比他的同僚们都更具远古的军人威仪。在圣人划定十二城之前,传说中的军人。在腼腆外表下,他渴望着以血汗捍卫故土乡亲的荣光。对于手下的侍卫们,他的管理,都比其他侍卫队长来得严格。
这三名使者又是他的亲信,很听他的话。他说请罪。三名使者就坚持要受罚,这倒给主人家出了大难题。
张邑太守有了主意:既然小熊侍卫长不能来,那就请三位侍卫入席,代替小熊侍卫长多多接受大家敬酒,权当受罚了罢!
桑邑太守乍听之下有点不乐意:侍卫跟侍卫长能一样吗?能代替得了吗?好酒好菜招待这三个,岂不浪费?!
再转念一想,好酒好菜是傅家拿出来的,又不是他掏腰包。跟侍卫搞好关系,说不定以后有用呢?
于是他也殷勤地支持张邑太守提议。
三个使者却不能接受:一饮宴,回去就迟了,睡前点名不到,犯了军纪。来之前小熊侍卫长可没有特许他们能彻夜不归营!
其实小熊侍卫长统共在这儿就带了十来个人,住的也不是营帐,是当地驿所。不过他是长官,他说按军队规矩来,就得按军队规矩来。
三个使者绝不肯在此多留,催着领完罚,他们好回去。
最后傅琪作主,让他们一人饮了一大杯酒,算是受完罚,回去了。白胡子那个上了年纪,不能多饮,大半由两个年轻侍卫分担。出府门,便见细溜身段那个,攥着马缰绳,身子越来越斜——醉了!亏得孩子气的那个把他扶住。
傅府里一群人看着他们走掉,真是有怨言都发不出来。明儿,小熊侍卫长就该回去了。这一趟,他们竟然一点都没拍上小熊侍卫长的马屁!那一晚,他们无情无绪,草草地散了。
二娘如果动作慢一点,等到这个时候,就不用跑了。
傅琪回房间,便见象牙榻边多了一个人。身材高大,壮得跟铁塔似的,浓眉大眼,腰间挎着把黄皮鞘的弯刀——是个威猛极了的汉子。
“小熊侍卫长。”傅琪见怪不怪的点头行礼。
本来应该跑肚子的小熊,一点跑肚子的迹象都没有,跟傅琪见过礼,说正事:“……世子仍然问阁下,肯不肯到京邑去。”
傅琪纠正道:“我们安君膝下三位公子,他虽然是大少君,也要正式立了之后,才好称世子的,不然,置另两位于何处?”
小熊毫不犹豫:“二少君早就打猎失踪了,三少君是殿下的亲弟弟,又只有十岁,不会同哥哥争。谁都知道,殿下就是世子了。”
傅琪不置可否:“立册后再说罢。”
小熊无奈道:“那么,我就这样去回复了!”看着他那无赖模样,气不打一处来:“阁下还是这个样子!”
“我如果忙不迭的攀龙附凤,侍卫长恐怕更头疼吧!”傅琪双眸笑成一双黑月亮。
小熊愣了愣,傅琪打个呵欠,已经换了个话题更感兴趣,“你选的那三个信使,倒真适合对付那种场合。”
小熊淡淡道。“也没有特意选场合,反正我送信都是派他们去的。”
傅琪问:“明天就走了?我们当然不用再摆大宴席送你?”
小熊点头:“傅老板是明白人。他们客气,都是看在城君份上。我职责在身,如果不识好歹,真的接受这种宴请,那才叫有负君恩。”
傅琪笑笑:“职责算是办完了罢?”
“完了。”小熊叹口气。这职责办得含糊,却也无法了。白龙寨早就该剿,但城君总说有更重要的事,顾不上这个。小熊侍卫长有时候想,还不如说他们是薛大将的部属,那末城君就会上心了。
伯少君这点就比他父君更有志气、更英武!他已经私下答应小熊侍卫长,等他当上城君,他一定提高军人的地位、增注军资。有骚扰百姓的盗贼,军队把他们打出去。有外城商业大鳄想来扰乱安城,军队也直接把他们打出去!吏治的昏颓风貌必须洗一洗了。漫长和平中的庸俗拖沓,比战乱时的败军之将还要可恶。小熊侍卫长希望安城成为更强有力的城池!
他由衷地问傅琪:“大米之战,要我们插手吗?我们还是能办到一点事的。”言下之意,傅琪懂。
“未城确实产出了更多的红薯、山芋,对大米的刚性需求下降。你不能逼他们出高价买我们的大米。”傅琪摇头,“未城也有他们的军队。矛盾激化,对谁都不好。”
第六十九章 沈大官人怒举帚
守在傅琪小楼楼底银铃旁边的傅家管事,收到了一个消息。
他知道这是傅琪等了很久的重要消息,也知道傅琪身边有一个重要客人。如何是好?
他手边是有个银铃,丝带的那段直通傅琪桌子。但这银铃是给傅琪用来叫他的,不是反过来让他叫傅琪的。
傅家管事走到楼梯口。那儿做了一扇门,阖着。他叩门。
“进来吧。”傅琪吩咐。
傅家管事端了茶进去。傅琪自然知道他是有事要禀报才进去。但他必须端个茶作幌子。如果傅琪脸色不好,不让他开口。他直接奉完茶,就会出去,不再打扰主客二人。
今天傅琪脸色不错。
于是傅家管事奉完茶之后,没有直接走,垂手在旁边等了等。
“有什么事?你说吧!”傅琪吩咐,“熊侍卫长不是外人。”
傅家管事躬身道:“是!慕小哥儿有信来了。他说,可以。”
傅琪喜动颜色。
什么信儿,让傅琪都这么重视?小熊侍卫长也很好奇。
傅琪回眸朝他笑道:“侍卫长回京之后,好放心去吃那几位老板的便席了。”
那几位老板就是在京邑,委托小熊来南边谈麻料事宜的。傅家商号最大的两块产业就是纸业、米业。傅琪手里有大量麻园。然而皱纸的起皱技术,他手下的研发人员没有想出来。傅家纸业造这么下贱的皱纸,结果品质反而不如小作坊?傅琪丢不起这个人,跟张大佬抢麻园虽然也在抢,但麻料屯着,暂时还没有大批造纸。
京邑的老板更没有攻克起皱的技术。
他们托小熊向傅琪致意,其实也是在打听:皱纸前景到底怎么样?大批投入有没有问题?
他们请小熊出面,就是希望傅琪别跟他们打太极拳,要给句实在痛快话。
如今傅琪给了痛快话。
这句痛快话,实际上宣布了宝刀小作坊的死刑。
宝刀还不知道这个,正在她作坊里埋头苦做。
她曾经向慕飞夸口:可以降低皱纸的成本!那是她看着春天草木茂盛,想到:造纸一定要用麻吗?草叶树皮都捣烂了造浆,多省成本!
可是真的动手她才发现,不是什么草木都能造浆的,也不什么草木浆都能凝成纸。
原来,要具备一定的粘性,才能打成浆液,而不至于变成一堆散沙。浆液中又要包含足够长的纤维,才能使纸张具备足够的坚固度,不至于一拎起来就散了架。
宝刀目前试验的草叶完全不能用,树干好一点儿,具体还要深究。
她忙得笃碌碌转。沈夔石在旁边给她画画。
宝刀偶尔抬头,看见他没有动笔,只是凝视她,眼睛里说不上什么神气。
宝刀挺奇怪的问他:“你干什么呀?”
他答道:“宝老板,我害怕呀。”
——自从宝刀升为分号主管之后,很多人尊称她为宝老板。她投靠大乔之后,叫的人少了,沈夔石却还是这么坚持。
这个称号增添了她的魅力,也拉开了她跟他的距离。
他望着她的目光,不知不觉已经不一样。
宝刀问他:“你怕什么?”
他就静静地、定定地回答:“我怕会爱上你。”
说出这句话,沈夔石自己也觉得臊。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如果小姑娘的双亲还在,说不定扑上来,把他掀下窗台,暴打一顿,骂他:“**!不要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恋童!”
沈夔石迷恋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但是宝刀这个身段儿刚刚细溜苗条起来的粉团子,在阳光里额角挂汗,转来转去忙碌的样子,未免也太美好了。沈夔石心头惶恐,自己也怕自己该被打一顿。
宝刀呆了呆:“哦。”
她本来想说:“你爱我也没关系啊,因为爹说过,我本来就很可爱嘛!”
可是这个初夏,风吹得跟以往年头不一样、连太阳照得都跟以往年头不一样。宝刀不知道世上的人啊、事啊、物啊是不是在今年都有了变化,还是她看一切的视角有了变化。
总之沈夔石的那句话,好像在她心上轻轻一敲。她的心像沉睡的硬壳果,“笃”的就有了裂缝。
阳光照得这样暖,风吹得这样体贴,硬壳果睡啊睡啊,终有一天会成熟裂开。
可是,有人帮忙敲一敲,它会裂得快一点。
宝刀看看手上沾的木浆、看看阳光里飞舞的尘埃,看看墙上的小蜗牛,很仓促说:“我不能很爱你哎!你长得难看。”
这次轮到沈夔石“哦”了一声。不算很意外,也不算很难过。他这辈子本来就没好看过,没指望过谁的爱情。更别说是这么可爱、聪明、又勤劳上进的小姑娘。
他向宝刀表白,就好像一个穷汉向皇帝的筵席表白“那盘八宝鸭子很香”、或者罪犯向法官表白“我是这样的贪婪”——心情是一样的。
宝刀怔了片刻,忽然又改口了:“可是你的画很漂亮!嗯,你也没那么难看。其实你也挺可爱的。好吧,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很爱你。”
说完这话,她心情变得很严肃、也很轻松。
有人向她示爱,也许有一天她可以爱回人家,她觉得这真是件很重大、也很棒的事情。
沈夔石两眼都直了,好一会儿,顺过一口气,走到宝刀面前,拍拍她的头:“宝姑娘啊!”
“呃?”他怎么不叫她老板了?
“你还是没长大。”沈夔石宣布完这句话,神情也变得遗憾得多、也轻松得多。
他像是个从斩立决改判为缓决的犯人,从断头台上下来,挥挥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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