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兼思的父亲,杀了宝刀的母亲。
朱兼思就是仲少君洪缣。悟宁一听这化名,就猜出来了。朱者,红也,谐音为洪。缣者,丝兼也,谐音颠倒便是兼思。
悟宁在没有出家之前,与洪缣有交情。
出于这点交情,也出于对自幼中毒丧母的女孩子的同情,悟宁愿意关照宝刀。
月光下,将手指搭上这女孩子柔软的手腕,把自己内力传给她、帮助她恢复些热力。悟宁却有些搞不懂了:真的只是同情而已?
同情便是“怜”,由怜故生爱,由爱故生忧,由忧故生怖。
若要无忧怖,打从源头起,连情份都要斩断。
——然而,若是连这一点情份都没有,离忧离怖,绝尘索居,又有什么意义?
悟宁手指按在宝刀腕脉上,一丝热力,不绝如缕,传导过去。
他闻到香味。
不是月下桂子香,不是风吹荷叶香。是世俗的烟火香。
有人在烹煮什么东西?
很远很远,很淡很淡,依然很香很香。那烹者的不知何物,比猪羊清美,比虾蟹丰腴。
悟宁色变。
他收回手,一步步的走出去。
有个人在青神岭上烤鱼。
那人上身穿得很整齐,下身却穿着很短的棉纱裤子,赤着足。裤子是特意做得这么短,布料原来是深青色,现在已经发白了,上面还凝着盐花。
海边的人都习惯赤足。船板滑溜、海滨砂土则松软潮湿。赤足走路比穿鞋行走方便得多。只要你磨砺出两脚结实老茧,礁楞螺尖也奈何不了你。
总是海风吹、海水泡,海边人的衣料容易褪色。咸咸海水浸透了衣裳,再晾干,就会凝出盐花。
这个烤鱼的,就是从海边来的。
他烤的鱼,也是从海里带过来——比人还大两倍、却只有手掌那么扁的大怪鱼,他扛在肩上走啊走啊就走过来了。
走到青神岭,他左右看看,举起双掌,运转内力一吸,把旁边的枯叶断枝都吸了过来。
然后他拿出燧石,“嚓嚓”打着火,开始烤鱼,还把衣裳上的盐花刮下来,撒在鱼身上。
半边鱼烤熟时,悟慧来了。
悟慧还是撒着衣襟、空着两只手,摇摇摆摆走过来,抓着那鱼,把熟了的那半边一把撕下来,恶狠狠的咬着吃了:“你来干什么?”
烤鱼的摸了摸帽檐。
他戴着一顶油布宽檐笠帽,既可遮阳、又能蔽雨,往下压时,还能把脸遮住。烤鱼的似乎迟疑不决地摸着帽檐,终于回答:“我来买麻。”
海上的帆索全都靠麻搓,鱼网也是粗棉丝搀麻卷搓而成,对麻消耗量很大。安城产麻量最大的地方就是桑邑。皱纸引发造纸量激增,麻料价格波动,对海上的城池影响也很大。
譬如说,觉城。
悟慧猛喝:“你来一趟就为买麻?骗谁哪,李一鱼!”
其他城池的军队官衔是用人头来算的,譬如说千夫长、万夫长。觉城军队的官衔是用鱼头来算的。从十鱼长、百鱼长,算到万鱼长,然后就是“士”,十鱼士、万鱼士,数完了,就变成“尉”。尉也数完了,就升到“将”。
有那么一个人,他年纪还没老迈呢,立的功绩已经太多太多了,连万鱼将都被他升完了,还立下大功,那能往哪里封呢?觉城城君指着他:“你、你,你就反璞归真,去作‘一鱼’之人吧!”
于是大家都知道了,赫赫有名,登峰造极!觉城的战神,李一鱼。
他死心塌地是辅佐女君云裳的人。
是这时,奇异海鱼香飘散得连悟宁都闻到了。悟宁提着禅杖,一步步往青神岭来。
是这时,张邑、桑邑的狗都在叫,而猫都疯了。
李一鱼烤鱼的技术,一点都不比打战的能耐逊色。
倘若有人在简竹面前,可以看到他抖了抖胡子——如果他允许人类看见自己的狐须的话。
鱼香并没有那么浓,悟宁和悟慧身怀绝技、又很熟悉这股味道,所以会被诱出来。但阿星人也在这附近,就没意识到。狗和猫嗅觉比人灵敏多了,才会这样暴躁。哦,还有狐狸。
简竹擦了擦口水——如果他允许自己流出口水来的话。
过份啊!谈判就谈判,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干什么!作孽啊!
简竹都可以想像得到,岭头谈判的无非这么几句:
“轩公子最近有些奇怪的动向?”
“世间已无轩公子。轩公子不忍见觉城分裂动荡!”
“可是悟宁和尚最近不安静嘛?”
“你多虑了!”
“真的吗?”
“真的。”
“不要骗我哦!如果和尚变回了轩公子,城君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哦。”
“同样的,女君如果逼得太厉害,和尚也不会太客气了!如果轩公子真的露面集结死党,女君也会很头疼的吧!”
——嗯,悟宁就是背井离乡的云轩。悟慧是保护云轩的死士。云轩跟他姑姑云裳之间的感情,其实并不坏,事实上非常微妙,以至于云轩始终呆在觉城边上的安城,既不近、也不远。而云裳明明知道他在这里,并不使出一切努力刺杀他,有时候还来慰问他、给他送点家乡的吃食玩器,有时则敲打敲打他。
——而这鱼香未免太过份了啊!
简竹四蹄踏风,腾身夜空。他终于化回了狐狸。一只修长、美貌、银白色的狐狸。
第六十六章 小熊来袭
简竹在山乌槛卖赫蹄卖得很畅快,赚得很滋润。
张大佬忙着跟人抢夺麻料市场,腾不出手来收拾他。
想到简竹不但没被打压下去,反而一步一步越走越好,张大佬心头很呕。赫蹄这个新兴市场,他也确实想要。可是——可是麻料绝对是更主流的市场!
张大佬能在桑邑坐大到现在,他很懂得抓主要矛盾。
他不会因为小小贪婪、小小私欲,影响大局!
他决定了,麻料市场会在长期走阳线。他决定霸占桑邑及周边的绝大部分麻园,也就是控制安城最大的麻料生产地,也就等于控制了整个沧浪西陆的麻界半壁江山!
沧浪西陆集中产麻地,除了安城南的苎麻园之外,就只有未城之黄麻了。
而皱纸是西陆十二城、甚至沧浪大洋东陆帝国所有人都要使用的!原料少,产品需求大。这注定麻料价格会比以往都坚挺。
张大佬看得到这前景,其他人也看得到。
张大佬投入了这场群雄争麻战,牙咬蹄蹬,使尽浑身解数,再没空收拾简竹。
陈雍倒是给张大佬提了个建议:简竹还在大量接蚕茧加工的活儿。不如操纵蚕户们,要求山乌槛放弃从前只加工、收加工费的模式,而改为直接收购蚕茧?
这样一来,简竹看起来生意红火,实际上大量蚕丝压在手里。蚕丝本来就不是流转很快的货物,今年丝市普普通通,简竹又没门路,想必到秋天都不一定能出手三成。那时候,张大佬的麻园战势也必已经缓和多了,能腾得出资财,把简竹堵得死死的,叫他从此蚕丝一卷都出不得手,非破产不可。那时张大佬再把蚕丝接过来,岂不是锦上添花,大大的美妙?
张大佬听起来,俨然也漂亮得很,赞许陈雍:“想不到你也能出个好主意!”
言下之意,陈雍此人,绣花枕头一包草,有那坏心缺那坏能耐,给张大佬出的主意馊的多、好的少。
陈雍讪笑:“大老板取笑!”
他暗地里抹汗:这主意还真不是他自己出的,是从桑果酒坊屈老板那里偷来的!
陈雍和屈老板,都是张大佬的狗腿子,竞争很激烈。一发现屈老板想出了这个好主意,陈雍赶紧抢先告诉屈老板。这一次,屈老板可算吃了哑巴亏!
陈雍就是不知道:屈老板早就不是张大佬的狗腿子了。这一腿,已经顺到简竹那边去了。
这个妙透了的坏主意,是简竹叫屈老板,“不小心”透露给陈雍,借陈雍献给张大佬的。
屈老板当时就懵了:“简老板,你怎么叫别人害自己?”
简竹心情很好的回答:“对啊!我怎么能叫别人害我自己?”
屈老板明白了,这一着后头准有阴险的谋略在,叫张大佬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想,从以前到现在,张大佬不是一直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居然还没有悔悟,赶紧离简竹远远的。张大佬神经也真够粗线条了!
屈老板试着想一想,简竹坏主意之后的谋略,可能出在什么地方?这一想,他后背有冷汗:“简老板,你叫我手里囤的那些麻园,我现在是不是该出货了?”
简竹道:“现在不用。你放心的连麻园带麻一起囤,不碍事。夏天之后,你可以考虑出麻了。麻园有高出群伦的叫价,你也可以考虑放掉园子了。不放掉也不要紧。不得不放时,我自己会叫你。”
听这口气,麻料的好行情,过不了今年秋冬。
张大佬精神振奋下令叫蚕户们逼简竹收丝、使尽全力从一切地方抢麻源时,屈老板只觉得:这人哪,正走在不作死就不会死的路上,还没自觉哪……
想到这里,屈老板就打个寒颤。他决定,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跟简老板作对。
简竹就那么一副“怪委屈”的样子,把桑邑及周边一大片的蚕户蚕茧都收了,自己煮茧缫丝,赫蹄直接卖掉,丝囤在手里。附近商户都在忙着抢麻料时,就他老老实实囤了一担又一担的蚕丝。
小熊侍卫长来桑邑时,都有好几个相熟的商家托他:帮忙看看麻料。帮忙跟某某、某某商户接洽一下。拜托拜托!
小熊侍卫长其实很委屈:他不小了。都成家立业了!他个子比年龄更醒目!五大三粗,壮得简直是一座铁塔!
可是君府的侍卫队,他爸爸先当了侍卫长,后来,传给他。
他爸爸当然也姓熊。人家管熊爸爸叫熊侍卫长习惯了,等熊儿子承继父业,为了跟他爸区别,总不好叫什么“儿子侍卫长”,只好管老的叫“老熊”,管小的叫“小熊”。
小熊侍卫长生得那么粗莽,其实人脾气特别好,甚至有点羞涩。所以京邑的贵人、有钱人们摸透了他的为人,都特别敢托他办事,小熊侍卫长嗫嚅着推辞:“这个,不太好吧……我又不懂商业……我去办案子的。”
就那个白龙寨忽然拔寨消失的大案,经过了这么久,地方官才报到君府中。
小熊侍卫长其实很想拍案而起:本城各级官吏的效率敢不敢更慢一点,各级公文传递敢不敢更推诿一点!敢不敢!
可是,事关重大,本地地方官有顾忌,要观察动向、要询问幕僚、文友一切消极和积极因素,上级、再上级得知此事,也要确认事情真相、揣摩城君心思、预测这个报上去是会得赏还是会添麻烦,赏要怎么分配、麻烦要怎么躲避……这般权衡思量,自然就慢了。当中还要忙着过年。报到君府之后,城君还要忙着各种事情,包括伯少君未婚妻的人选事宜……等看到白龙寨这一案卷,自然就慢了。
说到底,只是偏远地邑之外,三不管山里,一个草寇。安城君简直不必管他!
城君洪逸之所以叫小熊侍卫长到实地跑一趟,是因为他想起来:十一年前,一位薛大将。
那位薛大将年纪轻轻,就帮忙前城君洪峻处死了狐君,从此一炮成名,红得发紫。
可惜洪逸上位时……薛大将倒是站对了队伍,帮着洪逸。
但是薛大将帮得太用力了,等洪逸上台,觉得城中很大的权柄,怎么就落到了薛大将手里呢?
洪逸可不想做个傀儡城君,被功臣大将指挥来指挥去的。
薛大将暂时还没有冒出指挥城君的苗头,但权力政治这回事儿,不就得防范于未然嘛!
洪逸给薛夫人下了毒,以此威胁薛大将解除兵权,后来到底没放过他,把他一家都搞死了……呃,好像是搞死了。
洪逸一直怀疑薛大将假死尸遁,所以派人找过他。
白龙寨、白顶天,洪逸也例行公事叫人去调查过。调查结果是,并非薛大将。洪逸就放心了。
这次,白龙寨忽然清空,洪逸又想起多年前曾经进行过的调查,虽然调查结果很清白……不管怎么说,小心点是好的。他叫小熊侍卫长再去查一次。
小熊侍卫长风尘仆仆来到了桑邑。
第六十七章 二娘跑路
天果寺的镇妖塔第一层已经修好了,和尚们说,每一层修好时做功德,都有加倍的效果。于是香客特别多。茧儿也奉二娘的命,去天果寺烧香。
二娘把宝刀哄走之后,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忽儿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矣!一忽儿又觉得祸胎深种,迟早要出事。
早上她还说要去天果寺做功德,问了傅老太爷——其实也就是上头几位姐姐的准。
到近午,她又害起怕来,不敢到外头露脸,叫茧儿帮她去烧香求菩萨。
茧儿也郁闷:如果说二娘到外头怕被人看见,茧儿不也是白龙寨的吗?不也怕人看见吗?合着丫头出事不怕是吧?做下人真是难!主子生气,下人要给主子拿着作筏子煞性子。主子有难,下人还要在前头顶着!
茧儿进寺时,脸上就格外带了幽怨之气,烧香时,叽叽咕咕也多费了几句话。
很多烧香客都是有难处才来拜菩萨的,脸上的怨气、愤气、担心气、狂躁气不少。为了跟菩萨诉苦,烧香时噜哩噜嗦的也不少。茧儿不算是特殊的。
可落在有心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悟宁知道宝刀身世、知道白龙寨一事惊人可疑,也知道宝刀悄悄入傅府后院之后,就安了心。白龙寨真的一寨安好?还是有人别有用心哄骗宝刀?单是二娘一个人骗宝刀也还罢了,怕只怕另有人在背后牵线!
悟宁想,这线索,只着落在这小丫头身上了。
茧儿烧完香,抬起头,便见一道灰色僧衣静静立在身后。
明明是僧衣……僧衣穿在帅哥身上,那才叫人受不了好不好!
尤其是威仪天生的冷面帅哥!
悟宁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话来**——呃,不不,是拉拢这个小丫头——茧儿已经脸红了。
悟宁稍微开了一句口,茧儿已经自动自发的点了头,愿意跟他到禅房里饮杯佛茶了。
真真的就是一盏茶的时间,悟宁又开口送客。送客时他发自内心的说:“姑娘一人行路,须小心些,就是寺中,也莫再容容易易就跟人行路了。”
茧儿笑眯眯回答:“放心吧!是你,我才跟的!——呃,因为大师一看就是高僧,所以……”
悟宁早已低垂下头,口念罪过不止。
茧儿红着脸,心里像吃醉酒那么晕晕儿、欢欢喜喜儿的,回傅府去。
刚才悟宁已经把她话全套出来了。白龙寨一寨人去向,二娘主仆全不知情。二娘怕惹麻烦,这才捏造瞎话,稳住宝刀。
悟宁一听,这倒也不错。白顶天一干人若是全死了,宝刀还不得哭死;若是被人擒住,宝刀还不得上门救父,救不出,一个身子赔在里头!
从这个角度说,还不如哄着宝刀,让她有个盼头,能开心过日子呢!
白龙寨这一场奇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迟早要发作。到那时,悟宁听得风声,总归先护在宝刀面前罢了。
就有一桩:小熊侍卫长到桑邑来,悟宁是知道的。他警告了茧儿。
茧儿回到傅府,正要告诉二娘,二娘拿袖子一掩她的口,把她拖到后头去了。
“呜呜呜呜?”茧儿的意思是:难道这是要灭口的节奏?出啥祸事了?
“祸事了。”二娘放开袖子,正色道,“城君都派人来查白龙寨了!我们要逃了!”
这就是悟宁给茧儿透的消息:听说小熊侍卫长都到桑邑来了,不过——
“不过,听说他也没找到原因白龙寨怎么没的。”茧儿把悟宁的好消息报告给二娘,“我们两个身上,他更不可能找过来咯!”
“放屁!”二娘道,“他都已经找过来了!”
茧儿听到了丝竹喧乐声。
谁都知道,今天傅琪给小熊侍卫长设宴送别。
好几家大商人、还有桑邑、张邑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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