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龛里收伏屈老板二人时,慕飞是那只偷听的老鼠,简竹知道他是。
这一按,代表了师徒之间的了解、甚至共谋。
慕飞心里暖暖的。守墓人会不会是他生父?呵,不去想了!现在,对于慕飞来说,简竹才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父亲。
宝刀也终于被简来方从煤筒里找到,乌七抹黑地抓到简竹面前。她像只坏脾气的流浪猫,老大不乐意的嘟嘴:“我找人呢!”
“我找你们,”简竹自说自话的宣布,“因为今年你们要勤奋。我有可能给你们分派新任务。”
“我不想做什么新任务啦!”宝刀烦躁道,“我找不到兼思了。”
因为这里那里都找不到他,她就去各种偏僻的角落找,连煤筒里都钻去看了。就好像他是一个玩具,连那里都可能会掉进去似的。而她是失落了心爱玩具的猫咪。
“也许会让你们去张邑。”简竹道,“他走了。”
“就是您说的新机构吗?!”慕飞顿时兴奋了。
“我没去过张邑啦……”宝刀扬起小眉毛,“咦,他?”
简竹笑笑,把慕飞的问题置之不理,回答宝刀:“嗯,朱兼思走了。”
“他、他没有跟我说。”宝刀失措。
“大概是不必跟你说吧。”简竹不动声色。
宝刀低下脸,横一道坚一道的煤灰下头,那么浓的失望,让谁看了都会难过。“张邑是吗?”她小声道,“哦,听见了。”
第三十二章 大差使有大礼物
简竹拟的那张失单,一直备着。如今天气暖和,俩孩子的病大安,兼思等人如他预计的离开。他可以把单子交出去了。归顺子经手,报给了官家。顺子帮简竹作保,山乌槛确实逃走了三个伙计,明显是卷逃,此外别无内情。
查徒犯朱某,名兼思,好吃懒做,常对东家不满,忽于二月初二逃亡。伙计简来福、简来宝,一起失踪。山乌槛丢失了一些零碎东西、还有些银钱,都向官家一并报失。
官家答应通缉这三个人,同时仍然向简竹追索兼思的身价银。
兼思算是官府卖给简竹的“徒犯”,走丢了,当然要简竹赔偿。
简竹满脸晦气样子,如数照付。
刘复生则医名鹊起,绵羊医生悄悄儿走了。行医这种事情,跟经商一样、也跟官场一样,这一个红了,那一个就衰败,理所当然。没人把这事儿很放在心上,除了屈老板跳脚骂:“这瘟生医生还该我一吊银子呢!”
除了屈太太,也没人意识到:屈老板和绵羊医生同时包起脸来避人,后来,又同时能撤掉包头布了。
重新露出来的头脸,依然人模人样,没什么损伤。
这当然是简竹做的手脚。顺势而为,做得巧妙,一点都没露出狐狸尾巴。张大佬只当屈老板出师不利,没料到里头已有这么大一场风波。过完年,张大佬还是排挤简竹。桑邑本是蚕丝为尊,简竹困在山乌槛,仍处于最下等的加工业,完全爬不上去。外人看来,他大概觉得太郁闷了,就去旁边张邑开了个分店,指望在那边碰碰运气。本来么,东方不亮西方亮,生意人遍地开花,四处出击,也理所宜然。但奇就奇在,简竹自己不过去、也没在山乌槛里挑个老成的管事过去,竟就派了宝刀、慕飞两个。
宝刀能有几岁?身量都未长足。慕飞比宝刀只大上几个月,腔调虽然学足了大人样,模样还是一团孩气。简竹把他们叫到跟前,含笑道:“还是上次说的,我想叫人管个新地方,就是张邑,你们敢不敢去?”
他要问“肯不肯”,这俩小鬼偷闲贪懒,讨价还价,未必给个痛快,他问了“敢不敢”,这两位天不怕地不怕,有什么不敢的!挺着胸就应下来。
张邑就在桑邑北边,雇个脚力,半天功夫就能到了。简竹勉励:“到那里,就看你们本事了。”
慕飞犹疑了:“师父你……不跟我们一起去?”
天晓得!他自幼娇生惯养,从没出过远门,偶尔踏踏青什么的,亲眷友人、奴婢长随,一干人团团护住,像护颗明珠。就算家道倾覆,他很吃了些苦,到底有惊无险,听说简竹不过去给他当靠山,难免有些胆怯。
简竹道:“你如不行,就让宝刀一个人去罢了。”他帽帘依然深垂,但话语里含着微微的笑意,却是再明显不过,说是爱护也好、说是轻蔑也好,立刻把慕飞的怒气撩起来:“谁会输给这个贼丫头!”
宝刀也是白龙山里被一寨人马呵护大的,世面见得比慕飞还少,但个性豁朗,不把去外地办什么事放在心上,一听慕飞骂她“贼丫头”,脾气终于被惹爆:“你骂什么?”
“你是贼啊。”慕飞摊手,“强盗就是贼嘛!你明明是强盗——”
宝刀扑上去就掐慕飞脖子,慕飞受简竹教导,也略会几手防身的基本功了,奋起招架,跟宝刀厮打在一处,简竹微微摇了摇头,棋盘上拈起一颗白子,踱到他们旁边,在他们手腕上各敲了一下。
宝刀和慕飞扭打得滚来滚去的,简竹动作也不快,举手“笃”一下,先敲中慕飞麻筋,宝刀有了防备,往旁边一闪,料想不能被他打中,他手上速度也没变、方向也没改,宝刀却好想自己凑上去请他教训一般,“笃”一声,又被敲中,比慕飞那记还重些。
“真是孩子气不改。再闹,差使不叫你们去了,礼物也不给啦。”简竹温言道,丝毫不带火气,却比明着骂还厉害些。慕飞讪讪的站直身子:“师父,徒弟不敢啦!差使就派给我罢!”
他在家就争强好胜,自从变故之后,更想快点长大成人、重新挣出一份家业来,赚多了钱,也好救出家里人。简竹在他心目里好若神明,他断断不肯在简竹面前丢脸的。
宝刀倒不在乎立功,只是听见有礼物,便欢喜起来:“师父,什么礼物,敢末是这么大、这么大、这么大的糖果么?”说着尽力把双臂伸开,心想简竹一直很大方,礼物自然也该大一些了。
慕飞心中一动:“敢末是什么绝技么?”他每常听说书的讲仙侠故事,高人异士传徒弟一两手秘技,就够徒弟受用一生的。简竹旁的不说,只要肯教他这“棋子敲手”的秘诀,他出去也就不怕人欺负了。
简竹一概笑而不答,只道:“这次去,责成你们想办法在张邑站稳脚跟,地盘大小不论,只要开出个店来,还是山乌槛的旗号,生意要与山乌槛本等营生有关联。启动银为十两,若有盈余,尽着你们用去;倘若亏完了,你们也不用叫我师父了,再做几年苦工来抵。”
区区十两,慕飞当年一袭小袍子也不只此数。但他这半年来受了折磨,知道银钱有多珍贵,不敢嫌少,只嗫嚅道:“师父,不知我们到那边,可以使多少伙计?哪些势力是敌、哪些是友?”
“敌友全靠你们摸索、也全靠你们自己本事。至于伙计,我这边给你们带一个,为的是怕人家看你们年纪小、不把你们当回事。他替你们在外出头,里面还听你们的。至于其他伙计,跟原料一样,你们买得多少、雇得多少,随你们。”
简竹这可是大撒手!慕飞怔了怔:“可是,师父!你另外的人……”
他本以为简竹私底下买了麻园、算计屈老板等,草蛇伏线志在千里,暗中已有了大笔产业,准备交到徒弟手中管理,谁知去张邑打天下,完全用不上这些,真是去白手起家!慕飞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简竹语气一沉:“什么另外的人?”
慕飞挠挠头:“哦,没有就算了。”到底不敢逼问。
“你们这次若办得漂亮,其他事儿陆陆续续、自然也能交代给你们。”简竹意味深长。
慕飞大喜:这意思是说,在张邑立了功,就有资格参与简竹的秘谋了!他大声答应:“一定不负师父厚望!”睨了宝刀一眼,暗想:到那边,怎么也得把这丫头盖过去!
宝刀只管问:“师父,这么说,行李辎重也要我们自己搬过去吗?”
慕飞听她问得琐碎,大是不以为然。简竹却赞许地点头:“你有什么东西、要怎么搬,全在十两银子里。你自己看着办罢!”
好大的自由度!慕飞甚觉压力,但也觉得刺激,便低下头细细筹划,宝刀寻思:实在大不了,赁个空屋子,之后看卖啥划算就卖啥、哪样本钱小就鼓捣哪样,等简竹来查时,再弄几叠纸堆在屋子里充数,也算“站稳脚跟”了,有什么难的?想着,便嘻嘻笑起来,不以为意。
简竹细察他们神色,闲闲加了一句:“干出名堂来,父辈面前也有光彩。”
慕飞只当这句话是跟他说的,腰杆一挺,响亮的应了一声。宝刀却想起白龙寨的名头,心中一凛,暗想果然不能把生意折腾得太丢脸了,肩上终于感觉到点儿沉甸甸的份量。简竹知道火候已到,不再多说,挥手道:“去准备吧!后天便出发。”
从简竹那儿领命回来后,慕飞就紧张得转来转去,口里念叨一番、在沙盘上画一番,回头看宝刀无所事事,气不打一片来:“我的小姑奶奶,你也用点心呢!”
宝刀正遨游九天外的魂灵儿被叫回来:“啊?什么?”
“你想想,到那边我们采买些什么、怎么跟老商家斗啊!”慕飞跳脚,“敢情只有我一个费脑力啊?嘿!你跟过去坐享其成的?”
宝刀对着慕飞看了又看,还是看不出从他身上能享到什么“成”,无趣的扁了扁嘴:“你知道那边人都做些什么生意?”
“以前听我爹说的……”慕飞在这里顿了顿,很快接上,“张邑那边,跟这里也差不多,人更狡诈些。还有,那边丝、麻的产量都没桑邑多,主打是产稻米、酿酒、织锦。”慕飞扳着手指。
张邑的人比桑邑更狡诈?也许。甲地的人每每说乙地人粗俗、乙地人又每每说丙地人小气,每个地方都会有高尚的人、也有市侩的人,端看你从什么角度去看他们。宝刀听了慕飞的话,不置可否,只道:“师父吩咐跟山乌槛本等营生相关,那还是理丝、理麻咯?或者造纸、织锦,你说呢?”
“我……”慕飞语塞。
要说自造纸、织锦呢,他们并不懂得整个流程的技术。怎能赤手空拳就跑到张邑打江山?
要说中转……又要找上家、又要找下家,麻烦不说,人家凭什么相信你?
慕飞自己出生于纸商家庭,当然对纸更熟悉些,但也不能光靠这个,就做决定。开新号的大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推原论始,师父为什么要派我们到那里去呢?”慕飞背着手,皱眉仰头,很严肃的样子。
“也许因为张邑离桑邑最近?”宝刀问。
慕飞瞪了她一眼,苦思而喃喃:“其中必有深意存焉!就为了考验我们?不对,这一定是全盘棋子中的一步。如果我们走得好,他再承接下一步。但如果真的很重要,又为什么不多给我们一点帮助呢。不,也许他已经提示过我们了!‘本等营生’四个字肯定是关键!按照常理,织造业才是本城的命脉,可他又不直接说丝织,我想啊……”
“我们为什么不去那里亲眼看看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宝刀提议,“我爹说,你要知己知彼,才知道要出刀还是射箭、要进攻还是撤退嘛……”
“撤什么退?我们要去的啊。”慕飞翻她一个白眼,“我们后天出发!”
“为什么非要后天不可?这两天里,你在这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宝刀请问。
“师父定了后天嘛!我、我要利用这段时间来思考!”慕飞庄严的指了指脑门儿。
“到那儿边瞧边思考吧!什么东西都不带,瞧瞧就回来,后天咱们再正式出发!”宝刀一把拖慕飞出去了。
第三十三章 初至新邑
张邑和桑邑紧挨着。从桑邑的中心到张邑的中心,成年汉子从早上出发、走到半下午也就到了,有骡子、驴子什么的,只要半天,快马则只要跑一会会儿。
宝刀和慕飞都是孩子,脚力不足,又想快点儿到,就找了骡马行。桑、张两邑各行各业的商人多有往来,一天到晚发货车,付一点点钱,车把式就愿意把你捎上,最划算不过。宝刀他们中午走,到太阳刚往西偏、就进入了张邑地界。
一进入张邑,宝刀明显的感觉就是:土地变黑了,地平线往后退去,天地开阔了,风也变得更自由。
真奇怪,只是过了这么一点点地界而已,但是白龙寨那片山脉彻底被甩在后头,平原正式铺展开,风和阳光都没了拘束,尽可泼辣辣施展了,但仍保留着一些婉约气度,打滚也要从容着来。这是南方和北方的交野、是搀着辣椒面的绿豆凉粉,像个赤足穿绣花鞋跑过石板街的小姑娘,有种只可意会的快乐。
这里的人不再大面积种桑麻,而是主攻稻米,现在正到春耕时节,农民们高挽起裤腿在田里热火朝天劳作。抢了农时、就是抢了这一季收成。商队在官道上经过,他们头也不抬。
田里正开了紫云英,植株只有几寸高,不开花时只是绿盈盈的秀丽野草,一开花,紫云一片,煞是美丽。但农民留它们不是为了要好看的。这种草花,初春开出花,春耕时正好全翻到土下去,是极佳的肥料。
对宝刀来说,她没看到肥料,只看到这一片片花田被无情破坏,突如其来的吃惊和愤怒让她张开嘴叫起来,车把式都吓了一跳,以为这小姑娘给刀子扎了呢!他忙停下车,还没来得及问,宝刀已经跳下车,向田边跑去。慕飞莫名其妙,还当她发现了什么影响他们前途的重大问题,赶紧跟上。
等到弄清楚,破坏这些花田是春耕的重要步骤、无可挽回时,宝刀无可奈何垂着双手站在一边,眼里噙上了泪。慕飞无聊的喷了口气:“神经病!”迈步回车。
田里的农人比较同情“这个爱花的小姑娘”,磕磕绊绊告诉她:停是停不下来了,但她要愿意,可以多摘几朵回去。
宝刀撩起裙摆来盛紫云英,摘了一小捧,心有未足,慕飞已经梆梆梆敲车杠催她了。车把式看看天色,也是满脸不耐烦。宝刀伤心的往回走,走出两步,听见个又甜又美的声音:“哟!谁家小姑娘,长得真俊呀!”
宝刀一听称赞,立刻心花怒放,回头,只见个女子,顶多也就二十出头,面貌娇嫩,眼眸水汪汪的,嘴唇下面、靠下巴的地方有个窝儿,显得尤为妩媚,笑起来是很谄媚与讨好的,不经意间唇角抿一抿、又会透出一丝难以捉摸的骄傲。她梳着个很老气的**髻,鬓角却扎着紫色绣花罗巾;穿的是中规中矩的**黑裙,衣角却要用彩线绣几枝缠枝莲。她从头到脚都有着不和谐的气息,像是只凤凰被关进了草笼里、又像只鸭子想要振翅飞翔。
她是从路边的茶棚里走出来的,可能已经注意宝刀有一会儿了,走出来之后,肆无忌惮打量着宝刀,像把宝刀当成了一只新荷包、新香粉盒之类的东西,用目光里里外外掂量过,还嫌不足,搭上宝刀手腕,捏了捏她:“小妹妹长得真水灵!”
宝刀面对这样的女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求助的看了看慕飞。慕飞皱起眉头打量这女子,显然也吃不准她是什么人。宝刀不安的挣脱女子的手,奔回到骡车边,躲到慕飞身后。
虽然平常老打架,这种情况下,她还是愿意往他身后躲一躲,他也当仁不让遮住了她,对车把式道:“咱们赶路吧!”
女子“咯咯”的笑起来,上前把手往车辕上一搭:“车老大,你家的儿女?长得忒也俊了。”
“是客人!”车把式不愿多事,板起脸,“月姑,你忙你的。我这儿还要赶路呢!”
女子头一偏,倒撒起娇来:“这么忙,说句话都不行?不跟月姑聊聊,我看你怎么赶路哩——”
车把式“啪”的扬鞭往骡背上一扫,骡子举蹄走起来。月姑往旁边一跳,好险没被撞着,抽出一块金丝绣边月白薄纱手绢儿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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