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奇了!”简竹道,“小号里那两个孩子,第一夜病势好转之后,第二天确实急剧恶化,刘大夫怕大人担心,没敢声张,只跟我商量,投下险药,说是拿性命作赌了,好在吉人天佑,一把赌赢,倒好得更利索。原来这是你们干的。”
绵羊医生唏嘘承认。屈老板听出破绽:“怎么简老板,你不知情?”
“笑话,我又非医者、又非鬼神,如何能知情?”
“那我们两个的病……”
“我也不信刘大夫会针对你们。他有什么途径能把你们害成这样呢?”简竹朝着绵羊医生求证:“医生你说是不是?”
绵羊医生不觉点头:“说得也是。我可是把食物换过、衣物都清洁过、连洗面水都换了几处不同的水源,结果还是——”
“那是为什么呢?”屈老板失声问。
简竹欲言又止。
“简老板,请你明说了吧!”屈老板哀求。
简竹正要说话,忽然暴喝一声:“谁?!”
一直柔和客气的简竹,突然暴喝起来,声势惊人,绵羊医生一抖,撞到了屈老板的肩。
里屋“叮当、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摔了下来,撒了一地。
这偏屋形状比较狭长,早年山乌槛道士用木门扇在里头隔了隔,做个小神龛。后来道观成了作坊,神龛成了储物间。
现在的情形很清楚:有人在里头猫着哪!
简竹正打算带领屈老板、绵羊医生:“进去搜!”那人自己出来了。
小兵丁归顺子,抖抖簌簌把脑袋探出来了。
“啊,是老总!”简竹前倨后恭,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归老总在这儿做什么呢?”
归顺子强撑着摆起官威来:“老总我在这里,要讨回一样东西!”
就是慕飞借的那本书。顺子烧退了,听说慕飞也病好了,就来讨取。慕飞把他喷香果仁的招待在这儿,就不见了。顺子等啊等啊,就听见简竹三人前后脚的进来,似乎在谈什么很重要的事儿,顺子竖着耳朵听,忽被“什么人”一记暴喝,当此时也,没作贼也心惊,榛子仁哗啦撒了一地。
简竹“哦?”了一声,问:“要讨什么东西?”
“你、你管我是什么东西!”顺子梗着脖子,“我刚刚听见什么?有谁下毒?走,见官去!”
屈老板和绵羊医生筛起糠来。
第三十章 君裔的反击
“老总哎,老总,”简竹做好人,拦着顺子,“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们也是恶作剧,闹着玩儿——”
“还是小孩子吗?不知轻重?下毒当闹着玩儿?!”顺子一句话就堵了回去。
顺子人比较二、话比较冲,这一句却堵在节骨眼上。屈老板剜他一眼,油然而起“这次要杀人灭口了”的心思。
简竹还是替他们求情,不愿去经官。顺子也很为难:“可是官老爷有严令,听到人命大事,一定要回报的。不然我们也要受罚的。”
屈老板继续想:怎么灭口才合适呢……
简竹忽然“哎哟”了一声,开抽屉:“老总要讨还的,莫非是这个?”
抽屉打开,慕飞遍寻不得、胡九婶也遍寻不得、以至于慕飞得知母亲骗他的真相之后眼泪掉下来、恨不能要再病一场的奇书,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里头。
“有几页我找人重抄了。”简竹说。
顺子抱着书,有点小感动:“其实没必要的。他们都说这种书不值得抄……”
“跟俗人有什么好理会的。”简竹回答。
顺子不知所措:“他们是文化人……”
“俗还不怕,就怕俗人声称有文化。”简竹飞快地回答。
顺子眼泪掉下来。
“这本书好不好?打动人心的,都是好书。等我有钱了,我多找人抄几部。抱歉啊,帛书我没有能力,只能弄一些麻纸来。”简竹温言。
顺子哭得说不出话。
“别!别!当心把纸打糊了!”简竹警告。
顺子赶紧把纸都放到简竹怀里:“我的……呜,堂哥,写的这本书。我这里……呜很多字糟蹋坏了,不全。我叫堂哥来,他那里有全本。”
“好啊!他有工作不?不嫌屈就的话,到我这里来如何?我们这里还少个能抄会写的文化人。”
顺子感动得哗啦啦的。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简直就像是神仙下凡!他完全融化了。至于什么人命关天的事……咦,他听到过什么人命关天的事吗?一定是幻听!简老板说不要紧,就一定不要紧的。
顺子仍然沉浸在感动中,走了。一步步像踩在云里。
“——那么,”简竹对屈老板和绵羊医生道,“我们可以谈正事了。”
屈老板和绵羊医生身上的疮病,到底是怎么来的?
简竹小小声问:“你们没有听说,敢伤君裔者,必蒙不祥?”
听者目瞪口呆。
是有这么个说法!话说这片大陆十二城,是上古时大圣人明帝渡过沧浪大洋,来这里划定的地界。当时,天下连年战乱,蛇兽妖魔纷出,生民涂炭,明帝渡海而来,不忍目睹,除魔灭兽,作主替人们划下十二城的格局,每城立一个城君,世袭罔替,不容纷争。攻打城池固然会受天灾,阴谋害君、甚至只是伤害君裔的,也必身蒙奇祸。
所谓“定分止争”。名份一定,争端果然就小了。虽也有城君不贤明,治理得不好的,到底比战乱死人来得少。所以千百年来,众人都盛赞当年的明帝为圣人。后来,但凡出现一个特别能干、特别为百姓着想的伟人,也拿“圣”这个头衔来美誉他,就譬如扈君被称作“狐圣人”。“圣人”固然是赞美,加了个“狐”字,却又有“非我族类,居心可疑”的抨击在里头了。明帝可是被称为“古圣”的,这才是最高的评价。
——话说回来,在古圣帝这样苦心划定的名份下,争端仍然会产生,但受了古圣帝的限制,只好曲折着来。
譬如说,直接搞一支军队去攻打城池,固然不行,立刻就得遭报应。但如果在经济上挟制了别的城池,以此要求好处,倒也可以。或者本来就有几个君裔争权夺位,帮忙一个上位,借此要求好处,也是可以的。于是刀兵相见的战争,就演化成经济战、外交战。
还有,直接刺杀城君、君裔,当然要受诅咒。可是什么叫君裔呢?城君的儿女、兄弟、侄孙们,以及各城的这些贵儿女们联姻来联姻去所生的儿女,都可纳入君裔范畴,血脉纯厚与否,却有分别。他们之间彼此动起手来,跟城君血脉更近的子嗣、去杀跟城君血脉远些的亲戚,似乎就没事儿,反之则不行。所谓“就亲不就疏”原则。还有,如果用缜密的计算,制造很多“巧合”,把君与君裔搞死了,好像也不受报应,所谓“血不溅手”原则。此外还有“以爵抵罪”、“亲上加亲”等诸原则。
这一切的原则,都是常年试探、摸索出来的。血统、罪行的加减计算,繁杂而精密。于是明帝大陆十二城的斗争,比其他世界的斗争,都来得更加隐秘、曲折、艰巨。
也有例外:城君太昏庸、君裔太欺负人,有平民气得狠了,拼着受报应,就把他们刺杀了!不计算、不使诈,就这么一命抵一命。怎么着吧?
君家就怕这个。
于是,十二城的城君,历代家训,都把“抚城爱民”放在首位,能力高低是一回事,总之姿态上要把城民们安抚好,免得跳出暴民来。
这些姿态起了良好的作用。很多年来,十二城都没有出现挺身弑君的暴民了。
屈老板和绵羊医生,更没有这个意思。
他们是无意中犯了忌讳?
宝刀和慕飞……其中有一个,是君裔?
屈老板嘴巴大张,简直合不上。绵羊医生把脸埋在了手掌心里。
“你们都知道,君室有佷多事情,我们并不知道。譬如,某几位夫人的离去,甚至近在眼前的仲少君之丧。”简竹没有说完。他耸了耸肩。
他的听众不能不想起,宝刀的身世至今没有定论,但据说白龙寨的大当家白顶天,这“白顶天”三个字,只是艺名。他来历成谜!
又据说慕家的当家人慕华,根本没有生育能力,所以这么多年,妻妾们也没能给他生个啥东西出来,胡九婶一举得男,说不定借的是外种!而慕家叔叔在京邑守灵,跟君家很有来往,莫非、难道……
屈老板脑子里,不知演绎到了第几重传奇。绵羊医生瑟瑟发抖。
汉宫千年泪
第三十一章 潜邸旺气
终于,屈老板向简竹感慨:“如果是真的。您这儿,说不定就是潜邸哪!”
龙飞于天之前,潜藏于渊。哪位君裔少时贫寒,后来正了君位,那么少时住的地方,就叫“潜邸”。
十二城的继承法则是:城君辞世,少君中先择贤继承,少君不行,就由少姬来。如果既无少君、也无少姬,那么五代以内的公子、女媛,也都可以备选。
如果说宝刀、慕飞两个人里,有一个是君裔,那么本城出现君之缺位时,他们说不定能参与君位争夺,并且,说不定,有获胜的希望。
简竹摇头:“本城城君子息旺,去了一位,还有三位少殿下呢!”
去了仲少君兼思,还有两位少君、一位少姬。但最幼的少君、唯一的少姬,母亲地位都卑微,他们本人资质也不佳,城君一向不喜欢他们。伯少君洪综,跟他生母右夫人的为人,一向被非议,如果忽然有一天罪证确凿,被告到城君面前,只怕洪综会被取消继承资格。
那时,关于继承人,岂非又要起动荡?流亡在外的“潜龙”,未必没有一飞冲天的希望啊!再说,这片大陆十二城,有十二支君系。流落在山乌槛的,也说不定是邻城的君裔?某几个城,继承人本来就单薄,若把潜龙送回去,也许当场就能博得富贵哪!
屈老板的呼吸变粗了。
“总之那些都太远了,”简竹把他的神智唤回来,“关于两位的病,我倒有个主意,刘大夫既然治好了那两个孩子,他的药,想必阁下们也用得。我便将大夫的药拿来给两位用。两位看可好?”
屈老板缓过神来,道:“我还有一个主意。”
“哦?”
“听说无意中犯下触逆的罪,向君裔诚心诚意恳求,能得到恕免。我与羊医生,分别向一位恳求,看是谁先痊愈,怎么样?”
简竹似乎大吃一惊:“传出去可不得了!”
“自然是只有我们两个心里默默恳求而已,只盼感动神灵,绝不给第三双耳朵听见。”屈老板说。
简竹沉吟着,唤了一声:“屈老板啊。”
“哎?简老板!”
“福兮祸所倚啊!”简竹警告。右夫人、伯少君,母子俩心狠手辣出了名,要听说有什么“君裔”流落在外,掉脑袋都算是轻的。
“富贵险中求!”屈老板应声。
他正因为有这么大胆子、这么的鲁莽,才会给草里下药。
很符合简竹的预期。简竹微笑,措辞却很谨慎:“说这些都太早了。”
“是。是。无非奇货可居。卖得出手自然好,一辈子不出手,至少也沾沾福气。”屈老板摩拳擦掌。
能降祸于人的、也能赐福于人。这都是圣神特许的灵泽,沾在十二君系的后裔身上,所谓“旺气”,自与凡人不同。能够向伤害者发起报应的,说明君裔血统很厚,旺气自然也充沛。
所以说!屈老板想,难怪简老板能在张大佬的眼皮底下安然坐稳。山乌槛收了个宝贝在这里,一定能够飞黄腾达了!
“借屈老板吉言了。”简竹微笑。
“一定的一定的!”屈老板点头如鸡啄米,已经开始盘算:要怎么沾光?
“说到这个,在下正有个想法,屈老板如果肯听,那是在下的荣幸。”在屈老板一迭声的“请讲”中,简竹把他的计划,娓娓道来。
这个计划,如果早几天对屈老板说,屈老板一定嗤之以鼻:“发什么大头梦呢?”可如今听来,他却觉得大手笔、与众不同,听得心驰神往。
绵羊医生本来只不过在旁边陪听,忽然听到计划中还有他的一部分,“呃”了一声,本能地推托,听见上头好像有动静。一撮灰尘掉下来。
简竹亲自踩着凳子上探头看了一下:“哪儿来的老鼠!”
屈老板已经往绵羊医生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不会行医,切切煮煮还不会吗?就当是帮我做肉臊子了!我还没可惜秘方呢!你!你可惜你这二两蚂蚱力气?”
绵羊医生眼泪汪汪抱头,再次迫于淫威之下,从了。
胡九婶找到慕飞时,怔了一下:“你钻哪儿去了?瞧这衣服脏得!”
“我这不是下地吗?下地!”慕飞赶紧打断母亲的话。
“你滚泥潭去了吧?属猪的?”胡九婶嘴上从来不积德。
“娘!你找我就为了骂我?”慕飞受不了了。
“……”胡九婶静下来。
就像一片轻俏的天空,时不时飘点小风儿,撒几点雨豆子,但老居民都知道,它成不了气候,所以从来不拿它当会事,最多嫌它烦。可是突然有一天,它不刮风、不撒雨星,只有阴郁的厚云重重压下来,老居民们才害起怕:百年不遇的,这算什么天象?别出什么大事吧?还不如乱七八糟刮点小风雨呢!
慕飞拉拉胡九婶衣角:“娘,要不,你还是骂我吧?”
胡九婶回过神,下了决心:“你跟我来。”牵着他手到河边,叫他:“跪下。”
慕飞看了看娘的脸色,乖乖跪下。
“以后每逢正月十八,你要到水边拜祭一个人。你不要管他是谁。不管以后听到什么流言,你记住,没他就没有你。”九婶厉声道,“记得住吗?”
正月十八,是慕飞病重的日子,也是守墓人落水的日子。
慕飞缩缩头:“记住了。”
他只敢说这三个字。其他的都不敢问。
他回去时,心情很不好。
大管家简来方可不管他心情怎么样,拉着他的手,算是有东西交差了:“可找到一个了!”还缺另一个,“宝刀上哪儿了?”
慕飞不知道。他只知道胡九婶没有把宝刀带上。
所谓“没有他就没有你”,如果胡九婶说的是守墓人的救命之恩,那么,宝刀应该和慕飞一起拜祭。可是胡九婶把她排除在外。也就是说,这份恩情只跟慕飞、胡九婶、守墓人有关。
这是什么性质的恩情?答案呼之欲出,没有别的可能。
大病之后,慕飞觉得自己的脑筋更加清楚,看这个世界,就像模糊的镜片被重新磨光滑了,纤影毕现。
“哦,你来了。”简竹在炉边抬起头,看了看慕飞。
他正在封暖炉。这炉子,已经不必再用了。冬天已经过去。
当宝刀和慕飞扭打追逐到地里去时,兼思来拜访简竹,开门见山道:“如果我离去,对少东家是否有所不便?”
“按律,依罪犯情节轻重不同,徒刑有‘听自赎’、‘发付官卖’、‘不赎不卖’三种。可以赎、卖的,只要钱拿出去,人在哪里都不是问题。人如果走了,大不了押的那笔钱就全给官家了。”简竹笑笑,“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什么大不便。”
“少东家不是一般人。”兼思真心赞叹,“很遗憾在这里与你告别。山青水长,后会有期。”
简竹一点也不意外,只道:“你不去向宝刀告别?”
兼思沉默了片刻:“不必了。”
简竹点点头,亲手把暖炉里的炭灰全拨出来,拭去灰迹,道:“可惜不能送你。”
兼思抱拳。
暖炉拭到一半,简竹出去,迎接两位客人。
如今客人已经走了。
慕飞仰头问简竹:“师父,大事已经说完啦?”
简竹笑了一下。这笑不出声,掩藏在长垂的帽帷里。但慕飞就是能感觉到,他笑了。
简竹这样笑着,手在慕飞肩上按了一按。
神龛里收伏屈老板二人时,慕飞是那只偷听的老鼠,简竹知道他是。
这一按,代表了师徒之间的了解、甚至共谋。
慕飞心里暖暖的。守墓人会不会是他生父?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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