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复生说要蝎子草,她就去采蝎子草。
蝎子草很像荨麻,也像荨麻一样,叶片背后会有绒毛,里头贮有毒液,人一碰,又红又肿,所以它得名蝎子草。
用蝎子草煮汁液来祛邪疹,大约是以毒攻毒的法子。药铺里确实有蝎子草这昧药,都是晒干了的,而且都是成熟的蝎子草。
蝎子草是一年生的草本作物,冬末冒出芽头,阳光一照就疯长,很快蓬蓬勃勃。刘复生说,就宝刀和慕飞这个情况,是要嫩的好,胡九婶就满地去找嫩芽。
屈老板决定帮一帮她。
他把这个计划上报给了张大佬。张大佬正在吸旱烟,听了乐得喷出一口烟来:“你可真想得出来!”
屈老板涎着脸:“这都靠大老板栽培。”
“我可没栽培过你这个。”
“大老板——”
“就算他抓药熬药,你也别往里搀东西,下毒总是不行的。别当官府都是假的。这话我没听见过,当你没说。”张大佬冷冷道。
屈老板顿时瘪了。他本来是想啊,刘复生自己合的药丸,他是插不了手。刘复生说等祛了邪,还是要抓药治流感,那不能在药草里搀点东西,叫刘复生的病人好不起来嘛?给绵羊医生挽回了面子、又给山乌槛添了堵,一石二鸟多好的事儿!
张大佬诚然是坏人,谁知坏得有底限,凡事宁肯麻烦些,也要给自己留退路。听得屈老板献这好计策,冷笑之余,忍不住再敲打他一句:“若说下毒都不妨,你怎么不直接下给山乌槛的厨房?”
屈老板愣住了。
张大佬又吸了口烟,轻飘飘道:“不过,自己采药熬汤,消疹是吧?外头草杂,说不定反而过敏了,你猜呢?”
屈老板悟了!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有王法在,坏事不是不可以做,但要做得顺水推舟、了无痕迹。大佬之所以是大佬,高明之处就在这里。
张大佬瞄了瞄他,撩下句话。“你那铺子也可以扩一扩了,往南那边的经销,你也试着自己管起来吧。”
屈老板大喜!谢了恩,退下去,将妙计付诸实施。
这条妙计必须得要绵羊医生协助,出乎屈老板的意料,绵羊医生竟然推托:“屈老板,这事,我干不了。”
屈老板大怒,吹胡子瞪眼:“你是医生,你干不了?!”
“我是治病的,又不是要命的……”
“治病你治不了,给人弄病还弄不了?是药三分毒,什么药能混进蝎子草里,叫人看不出来,你们医生最知道!”
绵羊医生拱手:“屈老板请另找高明医生吧。”
屈老板拍桌子了,指着他名字叫:“你别以为我非找你不可!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医得死人的医生满地爬!”
绵羊医生脸上涨红,一字都不答。
屈老板摔门而出。
过了一会儿,屈老板又回来了:“呃咳,那个,一客不烦二主,我怎么好去跟别人商量这个——喂你在哪儿?”
绵羊医生不见了。就这么个小屋子,屈老板找了一会儿,在鸡笼后面把他拎了出来:“我说你争气点儿行不行!”
“造孽啊……”
“又没非叫你弄死他们。你就让他们皮肤看起来发作得更厉害还不行吗?”
“被发现了——”
“哎我说你傻啊!你想办法让他们发现不了是我们弄的手脚啊!”
“……”
“你不吱声,我直接弄残你的脚!”
屈老板说上就上。其实屈老板花天酒地多了,体力不咋的,就靠身坯硬压。绵羊医生终于不行了:“老板!你这样不能弄残人的!力道角度不对……嘻嘻我痒……你放手!放手!我给你想个主意还不行吗!”
第二十三章 君子入厨下
其实绵羊医生的主意也挺简单。反正绝不能另外找个毒草,混在蝎子草嫩芽里头,那也太容易分辨出来了!他给屈老板的建议是,拿其他草,取了汁,浸了嫩芽,晾干,包管一点儿也看不出什么。送过去,让他们回去一煮,该捣乱的成份就都能出来捣乱了。
屈老板拍大腿赞赏:“真有谱啊!要不怎么说,害人得找医生!”
“别再糟塌医生了行不?这不都是被你逼的……”绵羊医生腹诽,有泪盈眶。
他拿了一荦一素,素的是红水仙球、荦的是禾虫,分别研磨取汁。取汁是他自己动手,用细石英砂的小药臼,咯吱吱妥妥贴贴的磨出来,用细纱滤过几遍,剩了那半杯青澈液体,用小药刷刷在蝎子草上,晾干了,再刷,再晾,然后吹上一点浮灰,看起来还像是从田里采回来没放多久的新鲜草叶,就没人会怀疑它们经过了炮制。这两种汁也实在没毒,可是,已经长了疮疡的人,再碰上这个,就会加剧溃疡。
屈老板验货,非常满意,拿了走,顺便给绵羊医生留了块猪肉:“这个你帮我切成臊子。”
绵羊医生抗议:“一之已甚,岂可再乎?小子不才——”
“没叫你糟蹋这肉下毒!这是我们自己家要做饺子馅的。”屈老板也很黑线,“你嫂子刀头太粗,不如你来得。你帮我切细一点。回头做好了饺子我给你送一碗来。喂,管你用刀用杵,总之东西都洗干净了再弄肉!别把什么草毒给我混进来。”
“……我又不是你的厨娘。”绵羊医生好一会儿才能发出虚弱的抗议。屈老板早就走了。绵羊医生委委屈屈的盯了那大块肉膘子一眼,去洗家什。
屈老板找了个人,把蝎子草送给胡九婶。胡九婶满口称谢。蝎子草春天冒芽,现在时气还早,虽然有,毕竟不多,摘起来怪累人的。胡九婶本来就想,一时采不齐那么多,熬了汤,得先给自己儿子洗!怕人家说她偏心,给宝刀的还是得备一份,也不能用清水,还是拿蝎子草汁冲淡了些使罢,别叫人看出来才好。
她也疼宝刀,但俗话说,时穷节乃现。生死交关的槛儿上,药草少,叫她怎么办呢?当然先尽着自己儿子!
屈老板借了张大佬的人手,毕竟把蝎子草采了不少,说是念在乡亲情,送去给她,胡九嫂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想着,两个孩子,毕竟都能有药汤擦洗了。她这良心,也能过得去了。
宝刀和慕飞服下刘复生的药丸之后,体温立竿见影地下降,还是有点烧,但不至于像原来那么凶险了,但皮肤上红疹却发得更加多,照刘复生的意见,都因为邪气被逼得往外走了,多发红疹是好事,但怕疹子太多太烈,连绵溃烂,又添了新病,所以拿蝎子草汁洗去的好。
胡九婶等人张罗来的第一批蝎子草,还没有屈老板的礼物混在里头。这第一批草,数量少,一次就用完了,倒是有点效果。刘复生说,还要擦洗,不能断,而且一天要比一天用得多,用完七、八天,大概可以减份量了。胡九婶连忙求着邻舍亲朋,再去多采些。
等到这些“亲友”交给她的东西里,混进了屈老板的礼物,已经是第二天了。
兼思亲自动手熬草汤。
都说君子远疱厨,他现在可是把什么不该做的都做了。这草汤里,也有他采来的一捧草。他现在指甲里嵌泥,衣襟沾着灰,都来不及剔一剔掸一掸,就钻到灶下,烧起火来,手势熟练。这真够栽面子**份的!可是说也怪,他反而感觉双手有力、心底踏实。
刘复生投给他的目光,有点畏惧。
昨晚兼思一身泥水、满脸疲倦地回来,略略打听了看病情况,就问刘复生,给的是什么药。
刘复生这药啊,一半儿老方子,一半儿他自己斟酌着改的。白茯苓、肉苁蓉酒洗,蒺藜干炒去刺,杜仲拿油炒,菟丝子酒煮,还有续断、当归……呃,这都是秘方,旁人问都不该问!
兼思明明从里到外那么狼狈,请刘复生安坐,他站着问话,刘复生怎么就觉得……是位贵族大老爷在考较他。他明明坐着,气势却像是跪着的!
“是、是我的秘方。我不方便说……”刘复生嗫嚅着回答。糟糕,怎么心虚气短,矮了人家几个头!
兼思蹙眉。
刘复生那感觉,就像是上考场的学生,第一个问题就没回答好,十年寒窗一朝分娩,遭了个难产!大大的不妙。
兼思再次开口。
刘复生屏息凝气听着。
兼思问:“听说你以前就医过撞邪的孩子,跟这两个孩子一样吗?”
孩子来、孩子去的。兼思自己比起那两个“孩子”能大多少岁?可他说出来,就有股理所当然的气势,叫刘复生提不出抗议,只有吭哧吭哧回答:“也不是很一样……”
百个人,百种身体,就算一样的病气,作用在人身上,也千变万化。他实在嘴拙,一时讲不清这个道理。
兼思提醒他:“脉案?”
刘复生就开始“左寸细软无力”、“右关细而虚浮”、“阴虚生内热”、“浊气生填涨”的解释一通。
兼思听完,垂首思索,宝刀忽在房间里叫出来。
叫的是她的娘。
兼思知道她没有娘,这一声想必是胡话。久病之人说胡话,大大的不吉利。他心尖儿揪着,快步走进病房。刘复生也担心地跟进去。
第二十四章 八幅袍裾天水碧
宝刀和慕飞两张病床挨着,方便照应。慕飞还在睡,宝刀从梦中叫出声,自己坐起来。兼思急步进门,宝刀坐着,定定神,自己也明白了,慢慢睡回到枕上去。兼思扶她,但觉一手的汗,体温已经接近正常。
“我刚刚看到我娘啦!”宝刀告诉兼思,“是做梦对吧?我娘已经死了,我爹说的。”
兼思道:“睡罢。”
宝刀还要问下去:“那么我爹……”说到一半,停住,自己想想,勉强笑了一下:“那我睡啦。你也早点睡哦!”
兼思试试慕飞,也是出汗、烧几乎完全退了。胡九婶来给两个孩子擦汗、换衣服。兼思碍着男女之防,退到室外,对刘复生感慨:“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呵,朱兼思以前作少君,君家尊贵,每次医生来看病,至少有两个,彼此斟酌着看,免得有一人独大、信嘴胡说的事儿。这两位医生一起确认了病人的病况,看、闻、问、切的结果,先要在动物皮上写下来,留档作凭据,然后再开药。这药方也要几个医生确认没危险,这才熬给病人。病人如果病好,把动物皮作“洗祭”,感谢天恩,洗净的动物毛皮赐给医生。如果病人坏了,那么把医生围在动物皮毛当中“烧祭”,皮毛是肯定烧毁了,医生是死是残,全凭天命。
左夫人体弱,常年要看病。她体恤医生,稍微舒服点儿,就说好了,把毛皮洗净赐给医生。回头又不舒服了,当是新病,重新看过。到她殡天的时候,毛皮积得不多,安城城君也知道自己的夫人底子虚弱,产后犹甚,拖到中年,到底撒手人寰,也叫没办法,不怪医生,所以烧祭的时候,照例把毛皮圈子撒得大些,医生在当中,被烟气稍熏了一会儿,毫发无伤。
民间传言右夫人谋害左夫人,兼思自己知道,君家看病、开方、熬药、进药,全套的章程,哪儿说下手就能下手了!左夫人自己也不是傻子,病了这么多年,成了半个医生。她自己吃的药,她心里有数。
只不过,那么精心呵护,挽不回左夫人一条命。山乌槛这里,乡下来的医生,不知根不知底的,拿出几颗药,成份都不肯说,宝刀和慕飞居然就活过来了。慕飞只能感慨:牡丹不长命,杂草遗千年。这有什么法子?
他百感交集的谢过刘复生:“先生医道高明,真不一样!先生怎么能确认这药一定能妙手回春?”
他问这话,因为宫里看病,如果主治医生开的方子,别人有所疑虑,问“你确定真没危险吗?”主治医生往往就从善如流,改掉了。刘复生怎么就这么自信,说拿药丸就拿药丸?
刘复生回答兼思:“我也不确定啊。”
“……”兼思致谢的笑容僵在脸上。
刘复生抓抓头:“大同小异,先试试,不行再改嘛……”终于察觉兼思脸色不对,赶紧补救:“反正也吃不死!应该……吃不死!我觉得这样吃不死。”
越描越黑。他是草根医生,医术成熟于草根,也就是一边医一边长进。病人不死,他长进了一点,病人不幸死了……咳咳,他亡羊补牢,再长进一点。
宝刀和慕飞,对他来说,也只是长进的过程。
兼思对墙,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刘复生以为他在哭,紧张地碰碰他:“现在好了。我只要小心邪气走净的时候不要发作出其他病来,帮他们培植元气,他们就会好了。你别担心。”
“多谢。”兼思抹了一把脸,“欲得万全,反失万福。吃得险中险,乃成再世人。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师,小子受教了。”
他这翻话,大掉书袋。原来是感慨君家看病重视安全,反而没有机会给刘复生这种鲁莽医生进献奇药。作人,本来就是要有冒险,才能有意外收获。刘复生这种草根医生的无心之语,让他对自己的未来下了新的决心。他谢过刘复生。
刘复生抓了抓头:“今晚过去,明晚热度应该会全退下来,但人还不能下床,因为疹子会大发。等到把疹子都压掉,就不要紧了。”
压疹子,除了刘复生给的内服药,外头就要靠蝎子草。胡九婶连夜出去摘草,兼思劝阻:“你别累坏了。病房里头你照应比较合适。我去外头采吧。”
残雪已经全部消融,早春的夜晚还是冷。有些残冰被春潮甩到岸上,融得只剩两分,被夜寒一冻,又凝在岸边。月光灿然,撒在地上,如一片银霜。青神岭那边蒙蒙的起了一层雾霭,岭背耸立在白霭上,似条大鱼在白浪间耸起了背脊。
胡九婶不知不觉在病床边睡着了。
简竹轻轻走进来。
他的脚步声,连一颗尘埃都不惊动。走到胡九婶身边时,简竹俯身,凝视她。
没有风,简竹的帽帷自己向两边吹起,露出他的脸。也许是月光的作用,他的皮肤比往常苍白。而他的眼眸颜色却比以前黝深。
他这样凝视了胡九婶一弹指的时间,胡九婶的鼻息更加深沉。
简竹立起腰,继续举步向前。
每一步,他的皮肤更白,白得如银。他全身的颜色似乎都集聚向眼眸里,越来越深,浓烈如火,红成那么深邃,似一千年的韶华凝作血,调成了墨。
而他的帷帽,也一步步轻盈、模糊,化为衣带,向后飘拂。他的个子逐步高大。他的粗衣,也就这样化为一身华袍,静如初雪,清如雨后的天穹。上衣颜色轻淡得好似雪上映了竹影,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青,自腰以下八幅华裾,便一幅比一幅深,从春晨天穹,渲染至秋暮潭影,延至最末的衣角,成了“寂寞古行宫,美人独回眸”,那一抹介于人与魅之间、眉梢的黛青。
八幅裳裾的剪裁,只有君家、以及城君特许的亲贵才能服用。
而层层渲染的“天水碧”技术,安城御用的“澄记”老号,在一甲子前刚研制成功。那时还是先君“希宗”在位。听说,第一件成品,希宗洪峻赐给了宠臣狐君。
狐君,本姓“扈”,因为容颜太过姣好,被谐音谑称为“狐君”。他以一品奉驾,很做了几件大事。有些事情手段可疑,过程惊险,但结果确实是皆大欢喜、利民利君,仿佛有神鬼助他一般。于是又有人叫他“狐圣人”。
不知是谣言不小心指明了真相,还是真相用谣言的方式走漏了。总之,很快有大臣以性命来检举狐圣人,实为狐妖,异类入朝,其心必诛,再不快刀斩乱麻,怕有大祸!
希宗洪峻,终于赐死狐圣人,并严禁人们再谈论他。
曾经的一品大员,如日中天,悄然殒落,销声匿迹,连座坟都没留下。留下的只有传言而已。
传言之一,他确实是狐妖,只能被镇压,不能被处死。他还有一天会回来。
传言之二,他确实是死了,死因并非他是妖,而涉及宫廷秘辛。这个秘密,有鉴于希宗洪峻再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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