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世界上再也没有别人了,他都不想把这位置交给阿星。
可笑阿星枉费心机,救了洪逸。然后把洪逸藏了起来,好叫外面的人都以为洪逸死了。不会跟阿星争宠。
简竹的巧妙推动,加上老天帮忙。给阿星制造了这样的机会。阿星本以为,不管洪逸当年跟雪鸿产生了什么矛盾,在这样的场合下,也应该对阿星心软了。
哪里知道,完全不是这样!
阿星眼里泛出怨毒。
洪逸声音低弱的问:“你呢?你又为什么恨我?”
阿星一僵。
洪逸道:“呵对。你有理由恨我……但既然恨我,又为什么还要救我?”
阿星无法回答。
洪逸又问:“当然,你也有理由救我……但是,现在,你是不是后悔了?会不会想杀了我?”
阿星居然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洪逸很遗憾的想,这个孩子,实在不是当君主的材料!君主,可以宽厚、可以狡诈、可以凶狠、甚至也可以毛躁,却独独不能怨毒。一个怨毒的人,不管多可怜,心已经被毒汁所浸染了,不能把城池带上富饶的道路。
洪逸对着阿星感叹:“你这孩子,跟阿络,完全是两样人啊!你救我,跟阿络救我,是不一样的。”
阿星诧道:“阿络救过你?”
“是啊……”洪逸说不下去。右夫人拿发针行刺他时,发针先刺进洪络的身体,却被洪络的肋骨挡住了。那时,洪逸看着洪络的眼睛,看到深深的爱。
“你想太多了。”阿星冷冷道。
洪络被推在父亲和母亲的当中,成为穿针的肉垫,实在是身不由己。发针被洪络肋骨挡住,洪综当然不是有意为之。而且针毒那么烈,针头刚碰到洪综肋骨那儿,他就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有感情的。他抬起来的头、对住洪逸的那双眼睛,其实都没有表情。完全空白。所谓里头饱含着儿子对父亲的爱啊什么的,都是洪逸自己的错觉。如果那时候洪络手里出现一条毒蛇,咬住洪逸,再配上相同的眼神,洪逸准会觉得这双眼睛冷酷可怕得不得了。
然而人类就是喜欢自己骗自己。洪逸沉醉在小儿子临终依依一眼的幻梦中,不能自拔。
阿星咬了咬嘴唇,拂袖而去!
再给半天时间!这老头子再执迷不悟,觉君云裳那边估计快拖不下去了。胶着的局面必定要改变。阿星已经等不下去了!洪逸再不就范,阿星就要出最后的狠着了!
阿星被逼到最后绝境的时候,简竹回了安城。
山雨满楼,简竹的意态依然从容,甚至可以说是愉快的。
他把英英带回到归明远家里。
不久前,他带走的是英英和她孩子两个人,英英表情很茫然,又带着些激动期待。
如今,他带回来的,只有英英一个。英英表情非常哀伤,但又带了另一种喜悦与期待。
看到她亲手帮归明远扎的竹篱笆,英英觉得是这样亲切!当年扎篱笆的时候她还想着:“这书生!连竹条都不会扎。”带着那么点儿悄悄的轻蔑。
如今再见到竹篱,竹条上已经带了风雨青苔的苍色,更沉静、并且浑融一体。英英感觉那像个蜗牛的壳,而她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蜗牛的肉,离壳远去,好不凄惶,要缩回壳里才觉得温暖。
简竹向英英微微颔首:“我就送到这里罢。”
“不行不行!”英英振作,“简老板好歹要进去坐坐,喝杯茶!我给你们做顿好吃的!”
说这话的时候,英英已经理所当然把自己当作这院子的主人。
她走到篱门边,手按在竹篱上。
手忽然僵住了。
有两个人正坐在院子里。原来,这院子的主人,并不一定是她。
你见过蜗牛离开壳的时候,壳被别人占了吗?它比人类幸运。人类遭遇的很多痛苦,它受上天祝福,不必经历。
已经站在家门的英英,感觉到失壳之痛。原来这个家,也不是她的家。
“阉狗也会偷腥的。”简竹心头闪过这样一句恶毒的话。他悄悄离去。
悲剧已经铸就,接下去是闹剧了。他的口味比较细腻高雅,品味前戏已经满足,掺合到闹剧中就不必了。
他去一个隐秘的地方,找阿星。
那个地方火候应该也差不多了,他该去添一撮调料才好。
宝刀其实也是简竹锅里的大菜。画城腹地宝刀遭遇崩山之灾,简竹有保护了一下宝刀。毕竟这一味大菜如果失去,宴席难免失色。
幸亏宝刀人缘好,连无常君都保护了宝刀。简竹放心了。
宝刀回到安城,跟简竹斗心眼儿,简竹正中下怀,欣然配合宝刀,让宝刀接近君主。
掐一掐时间,宝刀一定会陷在安右夫人卷起的漩涡里。
为了自救与救人,宝刀一定会献出造纸的秘密,换洪综听她说她的秘密:简竹就是狐君,这个秘密!
洪综一定会善加利用胶印纸,来打击政治对手。
于是洪峻生前最不愿看到的,他宁愿诛杀狐君也要制止的,造纸与印刷术,就这样流布天下。
螳臂挡车,可笑不自谅!就算那车是往坡下滚,说不定会摔得粉碎,螳臂挡它是为它好,毕竟是挡不住的。
车轮毕竟这样滚滚的走起来了。
简竹感觉到快意。
那种快意,像风快的刀子割着从未愈合的旧伤。那种痛。所谓痛快。
☆、第十六章 心血渐冷
宝刀的四肢,就像深秋的河流。
安城的河流上冻,进程是很慢很慢的。什么吹了一夜的风,然后猛然就见什么琉璃冰面?那绝对不会发生。
天气冷了,安城的河流流速就会放缓,缓得像生怕惊醒底下的什么庞然大物。那庞然大物在渐渐低落的温度里,一定是沉沉睡过去了。河流为了配合它,这才变得沉滞,如个浓稠的梦。这梦走到沉处,变成了介乎液体与半固体之间的物质。然后,在它在边缘,才出现了一点“琉璃”的样子。但没有人会踩上去。因为没人知道这“琉璃体”,延续到哪里,会变成“软琉璃”、甚至变成“琉璃液”。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河面的琉璃面已经蔚然成气候了,人们还是记得它以前的脆弱,不太敢踩上去。
宝刀的血液,就是这样粘稠、缓慢;她的皮肤,就是这样慢慢的向琉璃的质地转变;她的生机,这样慢慢的沉睡下去。
慕飞一开始觉得她变懒了、变得倦怠了,很后来很后来,才发现她终于不对劲了。
他连忙向洪综求助。
宝刀造的纸,对洪综有功。慕飞想,洪综一定会救功臣。
洪综见到宝刀的状况,也很吃惊,立刻替宝刀检查。检查完之后,他的表情变得很沉重。
宝刀那时还能说话,她轻声问:“所以我真的是中了毒?”
慕飞在旁边,立刻像小狗一样竖起了毛。
洪综点点头。
宝刀又问:“君室的毒?”
慕飞再也沉不住气了:“这个这个!怎么回事儿?”
宝刀赶他:“一边儿去。”
慕飞坚决不肯一边儿去!宝刀跟他说了那么多秘密,唯独没有涉及什么毒!他乍一听,吓坏了,怎么肯就走开?
于是洪综只好向慕飞解释:宝刀应该是姓薛。薛大将的女儿。当年薛大将帮洪峻诛了狐君,又帮洪逸……咳咳那个立了些功。但之后又有些变故,他一家就从朝廷中消失了。这个变故中,薛夫人死了。宝刀也染了毒。
洪综对于当中的因果,语焉不详。他有苦衷!薛大将在洪逸手里立的功。是帮洪逸诛杀异己、坐稳君位,而且还帮洪逸把雪鸿夫人处理掉了、并追杀阿星。后来他们都以为阿星也死了,异己也都处理得差不多,洪逸的君位已经很稳了,开始兔死狗烹的工作,薛大将被逼得逃亡为强盗,薛夫人被洪逸毒死了,宝刀身上也带了毒。
说起来。洪逸这事干得对不住良心。洪综又是洪逸的儿子,为尊者讳,所以不好说清楚。
慕飞不干了:“殿下!先君都……都过去了。宝刀性命要紧,有啥事不能私下告诉小人吗?”
先君洪逸,是洪综的生母右夫人刺杀的。刺杀可以干,洪综说父君的坏话却仍然不可以!洪综这个人,虽然不是洪缣那种表里如一的谦谦君子,不过到这种重大关节上,却很分明。
他瞪了慕飞一眼:“有啥私底下的事?告诉你,就能救宝姑娘吗?”
慕飞灰头土脸:“那殿下能想办法救救宝姑娘吗?”
小熊侍卫长顿时很紧张!
父子两代。侍奉君室多年,小熊侍卫长也掌握了一些秘密。这些秘密中,恰好有一项。是能救宝刀的,但同时消耗掉一件重大的宝贝,同时也让洪综身体大受损伤!
当今的形势,小熊侍卫长觉得,洪综不可以做此牺牲。
洪综的确没有那么蠢。他诚挚的答应:“我会尽力照顾宝姑娘。”
至于损耗那件宝贝、同时要求洪综自己身体受损,那样的拯救宝刀的方式,洪综觉得,完全是合理之外的东西,不属于“尽力”的范畴。他想都不去想。
小熊侍卫长放心了。不愧是伯少君!他一直以来就倾向于效忠伯少君嘛!伯少君是位合格的君主。不会做什么蠢事。
可是,正因为伯少君太镇定、太理智了。小熊侍卫长放心之余,又会有那么点儿。隐隐的失落与伤感。
就像一个姑娘家,警告男人:“你不可以这样做哦!”男人真的没有“这样做”,姑娘又会有点失落。
一位忠臣的心理,跟一个怀春少女,有很大的共通之处。这就使得大量春怨诗、闺怨词,被解读为怀才不解的臣民们的怨语。
宝刀其实也没指望洪综能救自己。毕竟从来没有人对她说,她还有希望得救。
她的指望,在另一件事上。
洪综很了解宝刀的盼望。他道:“我已经相信,你父亲是薛大将。薛大将曾经得罪狐君。你说狐君已经回来,阿星其实是男的、是他主人。他们有阴谋?嗯,现在我越来越相信你了。”
宝刀很高兴。
小熊侍卫长悄悄躲出去了。
这阵子,他的压力都太大。他想喝一盅。
他没有取用红极一时的新酒——阿星失踪以后,就靠羊老板兢兢业业生产,不足以满足大家需要,市面上的新酒已经可遇而不可求,但小熊侍卫长身为大权在握的武将,还是能拿到新酒的。
他没有喝那种,因为不管是“水在烧”,还是果酒,对小熊来说,劲儿都太大了。小熊的酒量不太好,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他只喝老式米酒中,比较温和的那种。
那种其实也就比酒糟厉害不了多少。
慕飞眼珠子一转,悄悄给他的酒里,掺了一点很烈的新酒。
为了新纸的研究,宝刀要了一些材料,其中就包括酒。而且要浓度高一点的。于是纸坊里保存了新酒,慕飞也可以取用。
他把这些珍贵的新酒掺给了小熊。
小熊很快觉得心情愉快了、风更宜人了、什么都没什么大不了、他跟这世界和解了。
小熊还听到有人奚落他:“你醉了。”
小熊像所有醉汉一样,否认道:“我没有!”
“没有吗?开玩笑!我敢打赌,你肯定不知道有一个方法能救宝刀。”
小熊立刻反驳:“赌就赌!我怎么会不知道!”
“哦?你知道的肯定是错的。”
小熊怒了:“你知道的才是错的!”
“那你知道的是哪种?”
“上古圣人划分十二城时留下来的圣息,就是拜天台下,有圣门守护!为君者若以半身之血液打开门,放出圣息,能够起死回生!”
慕飞颤抖了:原来是这样。
原来,宝刀中毒已深,必死无疑!医药罔效。唯一拯救的方法,就要让她起死回生。
这需要消耗上古时留下来的圣息,还要洪综正君位,然后用他自己的血打开圣门、放出圣息。
就算洪综能正君位。他这种人,怎么可能为宝刀牺牲自己的血?再说上古圣息多么珍贵,如果为了个宝刀就能用一次,那么这几千年里,它早就损耗完了,还轮得到宝刀?可见历代君主,对圣息一定都看得很紧、又严格保密。看来宝刀是完了。她绝对用不上圣息了!
除非——
除非有一个人,很不会计算、很蠢、很在乎宝刀、又很有能力。
这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宝刀昏昏然睡在床上,听见有动静。慕飞眼红红的趴在她床沿看着她。宝刀取笑他:“哪儿来的小兔子!”
慕飞问:“这毒,怎么忽然变严重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宝刀道:“画城回来我就觉得不太对劲了……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以为自己变兔子很好看吗?”
她努力开玩笑。慕飞咬牙不语,半晌,问:“如果这次,你能好起来。你会不会嫁我?”
人之将死,其言也坦诚。宝刀道:“我不知道。慕飞,我一直不喜欢你。我喜欢兼思。可能刚见他时我就喜欢跟他在一起了。但他也有很多事情让我生气,再说他又不在乎我。你呢,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所以,也许,是的。如果我好起来,也许跟你一起过日子也不错。”
这些话,宝刀讲讲、歇歇,当中甚至差点睡过去。花了好久才讲完。她的精力已经衰弱到这种程度了。
她终于全部讲完之后,慕飞握着她冰凉的手,道:“好。”
然后他就想了很多法子、编了很多谎言,比他一辈子的都多,终于把宝刀从洪综那里偷偷背了出来。
那时候,宝刀已经昏迷了。
她趴在慕飞的背上。慕飞对昏迷的她说:“兼思应该也很在乎你。我是男人,我知道。你活过来以后,一直都要记得有我在。我比他可爱!”
他终于把她背到洪缣面前,对洪缣说:“你要正君位!放出圣息来救宝刀!不然她就要死了!”
悟宁手持禅杖,望着那张柔软而苍白的脸蛋儿,似乎见菩萨低眉,雪白的花朵自苍凉的指尖蔓延盛开。
洪缣花了点时间,才能明白宝刀出了什么事。
他从来不知道宝刀中了他君父洪逸下的毒,不然他不会抛下宝刀。
是的,他当然在乎宝刀!比宝刀以为的更多,比他自己肯承认的更多。
他也完全感受得到宝刀对他的心意。就像深秋里,衣裳有点凉,一只柔软的小东西,悄悄向你膝盖蹭过来。蟋蟀在落叶下头歌唱。小东西以为自己动作很轻巧,其实每一爪子下都有黄灿灿的叶子咔啦啦作响。谁还会发现不了呢?
☆、第十七章 足以认父子
之所以装聋作哑,与宝刀分离也在所不惜,洪缣只是认为,他跟宝刀在一起,对宝刀没好处,会害了宝刀。
现在就不一样了。宝刀命在旦夕,只有他才能救。他要救!
其实就算宝刀不出现,外面也有成千上万的人,会因他决定而生、又或因他决定而死,全看他和洪综如何互动、谁能得势。
抽象的成千上万人,和具象的一个女孩子,还是不一样的!云裳逼洪缣做决定,洪缣仍然优柔寡断;宝刀到了洪缣的面前,洪缣便咬了牙:
拼了!
他跟洪综去竞争,会造成更多的什么伤亡也好,那些都只好走着再尽量去控制了!总之现在,要他看着宝刀死在面前,只因为也许他退让之后其他人就会少死一点。这种退让……他做不到了!
所谓“君子远疱厨”。君子也吃荦,但不忍心去厨房看宰杀。一件事情,是不是血淋淋逼到面前,那对人心理冲击是不一样的。
洪综不救宝刀。那只有洪缣去救!
流泉悠悠,清纹中映出悟宁修长的双眉,悟宁的眉眼中映出洪缣的脸。洪缣的脸向着宝刀。
宝刀若不是生死一线,洪缣与悟宁现在都已经是死人。
悟宁觉得佛的慈悲,真是无与伦比的奇妙。
当慕飞将宝刀背过来时,悟宁在这垂死女孩的脸上,就仿佛见到了佛祖的拈花笑。
阿星将花瓣慢慢的碾碎。
秋天的花,有许多都是香的。非常非常香。但这些香气,未必对酒的味道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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