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悄悄地,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她注意到,他的额头上渐渐沁出汗水来。因为不清楚他是热的出汗,还是因为身体虚弱而出了冷汗,她不敢贸然给他掀被子,只得取出帕子,想帮他擦汗。
手刚刚到半空中时,只听到赵源猛然咳嗽几声。她正想搀扶他时,他突然坐直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
见状,牧云慌忙扶住他,为他拍抚后背。他背上的衣料早已被汗水浸透,摸上去湿漉漉的。“怎么,难受吗,能喘过气吗?”
他并不回答,只是咳嗽个不停。到后来,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屏了好一阵子,这才压下了咳嗽。然而大滴大滴的泪水,则掉落在牧云的手背上。她用帕子帮他擦掉,可后续不断的泪水,仍然迅速盈满眼眶,流淌下来。
赵源转过脸来,吃力地挤出笑容,勉强说道:“你别管我,早跟你说过,不准在我生病受伤的时候来看我。现在,现在好了,这副涕泪泗流的模样给你瞧去了,形象全毁了……咳咳咳,咳咳……”说着,又一次忍不住咳嗽起来。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哪里有什么形象,别臭美了,老老实实歇着吧。”
这一次他咳了好久,方才停下来。他握着她的手,用暗哑的声音慢慢说道:“你不生我的气了?”
“傻瓜,气当然还气,但我还不至于趁人之危,现在跑来问罪。等你养好了,我就要打你骂你出气,到时候可不准还口还手。”
她强作欢颜道。
赵源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因为呼吸困难而说不出口,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色越发难看了。
她着急了:“我看还是叫医官来瞧瞧吧,别是又严重了。”
“……没事,我自己有数。就是嗓子里干痒,胸口有点闷。我再屏一会儿,就,就没事了……”
眼见如此,牧云不敢再和他说话,只能小心地扶着他,等他自己恢复。
还好,他这一次没有骗她,随着时间的推移,喘息渐渐没那么急促了。
“冷……”终于,他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她拉过被子,给他严严实实地盖住,连被角都掖得严严实实的。“还冷吗?我看你出汗出的衣裳都湿透了,要不要换一件?”
他摇摇头,没有和她说话,只是倚在她的臂弯里,静静地坐着。
过了好久,他再没有什么明显动静。她侧脸过去看看,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上的汗水和脸上的泪水。这一次他似乎睡得深沉,并没有轻易醒来。就这样,倚靠在她的怀里,恬静的睡容好像个孩子,很听话,贪恋于她的怀抱,再也没有众人面前的威严,丝毫不见那习惯性的张扬放纵。光洁的肌肤好似精细雕琢的玉璧,温温润润的,不见半点锋芒。
看着看着,她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他那湿漉漉的睫毛。他也只不过是微微动了动眼睑,继续沉沉睡着。好像有了她在他身边,他就可以睡上一个难得的好觉一样。
眼睛里湿润了,有种温热的液体好像马上就快要涌出。她极力忍住,然后略略低头,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记温柔的亲吻。
一个声音,在心中隐隐响起。她默念道:“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
……
秋雨绵绵,邺城的街道上行人稀少,除了落雨声,再没有任何往日里的集市喧嚣,仿佛人们一夜之间都消失了一样。
一间开了张的药铺里,并没有几个求医买药的客人,只有一个衣着普通的年轻人坐在掌柜面前,神色间似乎有些忧愁。他身边并无侍从,只是放了刚刚取下的雨笠,边缘还在慢慢地滴淌雨水。
“先生可懂医术?”
“阿郎可是为家人求医?可带病患前来,具体病症要诊视了才行。”
他摇了摇头,“我不是来买药的,只是想问问先生,哮疾能否医好。若不能,大概能继续活多久,会不会危及性命。”说话间,他将一袋子铜钱放上桌案,缓缓推到掌柜面前。
掌柜看了看钱袋,收下了,并没有清点。接着,回答道:“这个,还是说不准的。有些小儿得了,发作个三五次,就夭折了;有些人可以活到四五十岁,也不至于丧命的。此症无法治愈,若长期反复发作,会愈来愈重,殃及心肺。说不定哪次喘得严重来不及救治,就有大忧。”
他继续问道:“那么,什么情况下容易使哮症发得严重,难以救治呢?”
掌柜瞥向他的目光里,隐隐有些狐疑,并不立即回答。
“先生勿疑,实说便是。我家里有病人,免不了格外担忧。现在问清楚了,日后也好小心防范。”
掌柜不再迟疑,逐一扳着手指,回答:“风沙烟尘,数九寒冬,风寒酗酒后仰卧睡眠,紧张急怒……这几样,若是发了之后没有及时救治,就危险了。”
“哦,”他思忖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拱手道:“多谢。”说罢,戴上雨笠,转身走出了药铺。
在经过一片泥泞的土路时,他瞥见一条沟渠旁边长了几丛颇为少见的灌木。起初他没有经意,快步经过了。可是,他很快又折返回来,低头打量起灌木上的叶片来。
叶子的模样颇有几分熟悉,但是他可以肯定,虽然形似,但这绝对不是曼陀罗花。曼陀罗是草本而非灌木,这个季节,也早该枯死了。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终于伸出手摘取,然后放进袖中。一连摘了五六捧,方才收手。
175
175、皇帝造反 。。。
一个月后。
邺城北边一处闹中取静的所在,有座三层高的酒肆,周围绿树掩映,郁郁葱葱。此时已经是深秋,西风拂过,红叶漫天,着实是一个煮酒观景,小酌怡情的好去处。
赵演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看着旁边的侍僮将一壶酒在盛满热水的小鼎里温过,小心翼翼地提到案前,给他们各自面前的酒觞斟满,这才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朝对面的赵汶说道:“二哥尝尝,这酒是我新发现的佳酿,宫里没有,府里也没有。”
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颇为奇特的清香,这的确是赵汶从来没喝过的一种酒。他来了兴致,于是并不推辞,接过酒觞,浅浅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辛辣,随后化作醇厚的芳香,越品越有持续不断的变化,着实回味无穷。
“确是好酒。”他又喝了几口,简略评价道。
“我就说嘛,好酒未必就是名酒,我觉得这酒比咱们以前喝的那些要好多了,可惜没有几个人知道。”赵演见他满意,不免自豪起来,“我还是在京城里喝遍了大大小小的酒肆,才发现它的。你要是喜欢,就多带一些回去。”
“这不是店家自己酿的?”赵汶端着酒觞,打量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浆,颇感兴趣。
“不是。我问过,是从河东郡运来的,叫做汾酒。”
赵汶将剩余的酒浆全部喝光,招手示意小僮继续斟酒:“不错,你最好找到是哪里酿的,叫他们把最好的酒都进奉过来。至于价钱,不成问题。”
赵演笑道:“那是,就算是天底下最好的酒,咱们也喝得。只可惜大哥最近不能喝酒,否则就把他拉来,我们兄弟三个喝它个酩酊大醉。”
“不是说不能喝冷酒,不能酗酒的吗?少喝一点温酒,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赵汶眼皮也不抬地问道。
他摇了摇头:“以前可以,上个月犯了几次之后,医官就叮嘱说,休养期间不要饮酒,以免复发。我看他一直大宴小宴不断的,光看别人喝,自己不能喝,肯定难受得紧。”
赵汶微微地笑了笑,不再接话,只是慢慢喝酒。
赵演一贯外向开朗,几杯酒下肚,挥挥手令小僮退下,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说起眼下的朝局来了。整间酒肆都因为他们的到来而闭门谢客,而他们带来的便衣侍卫也将周围警戒起来,没有人能够听到他们的交谈内容,故而说起这些时他并无避讳。
“最近可得给大哥加强警戒,我估计着,有人大概准备向他下手了。”
话音刚落,赵汶端着酒觞的手就稍稍一抖,却又很快恢复正常。他一脸疑惑神色,问道:“怎么会,谁有这个胆子?”
赵演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泛起狡黠的笑意,活像一只懒洋洋晒太阳的小狐狸,慵懒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你不记得一个月前,天子挨了打之后,当庭吟诵的那首诗吗?‘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动君子’,这个意思多么明显啊。当年张子房在博浪沙使大力士用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锥砸向秦始皇的御车,只可惜那辆车是空的,掩人耳目罢了。”
赵汶的眼角微微动了动,他当然明白弟弟这话是什么意思。只不过,他仍旧不动声色,一面品酒,一面慢悠悠地说道:“天子那是被大哥羞辱得下不来台,借此表达悲愤罢了。他久居深宫,根本没有单独接见大臣的机会,就更别提书信往来了。一只笼中鸟,能有什么威胁?”
“那可不一定。”赵演想了想,然后放下酒觞,小声说道:“当时我注意打量了在座诸臣,看到有那么几个和天子一样悲愤的。我默记在心,从第二天开始,就秘密安排宫里的人帮我监视天子和这几个人的动静。”
“哦?这么说,你是有所发现了?”
“暂时没有。不过,二十天前,天子曾经给荀济下过一道敕令,内容是‘卿欲以何日开讲?’应该是要荀济来给他讲经论道。我拿到之后,仔细查验,并没发现有什么暗藏的内容。”
赵汶的神态间流露出了些许不屑:“呵呵,汉献帝‘衣带诏’的故事,妇孺皆知,天子总不至于傻到那个地步。至于荀济,一介腐儒而已,成不了事的。大哥还拿他当块宝,亲手把他提拔起来,焉知他会不会背叛大哥。”
赵演摇头苦笑,无可奈何道:“大哥的性子和你我不同,专门喜欢和这些汉官士子来往,先王和母妃都不喜欢他这样,可他就是不听,谁也管不了。”
说话间,木制的楼梯上突然响起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很急促。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朝楼梯口处瞥去,很快,赵汶的亲从侍卫出现了。他快步走到两人近前,行礼之后,说道:“千秋门守将来禀告,说是刚才有人听到地底下有奇怪的声响,仔细辨别起来,似乎是掘土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沉吟起来。片刻之后,赵演疑惑道:“近来在千秋门附近并没有什么人动土,难道是……”接着,他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千秋门通往北城,距离王府不过一两里远近,莫非有人作乱,欲图大王?”
“还愣着干嘛,立即下去,召集两百人手,带齐工具,去千秋门!”赵汶脸色一凛,扔下酒觞站起身,穿上鞋子匆匆下楼了。赵演也没心思继续喝酒,赶忙紧随其后去了。
没多久,一群人出现在千秋门内,周围警戒起来,不准闲杂人等围观入内。众军士各自用锄头和铲子开始掘土,沿着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并排开挖了一条窄长的沟壑,一路向下发掘。大约挖了将近两个时辰,日头偏西之时,向下深入三丈深浅的时候,终于有一处塌陷下去,开始大量漏土。
“挖到了挖到了!”有人像发现了什么珍奇异宝一样,欢呼起来。
赵汶和赵演两兄弟闻声而来,朝坑底略一打量,然后命令道:“继续挖,看看它通到哪里。”
很快,隐藏在地下的通道露出了真面目。军士跳下去探探方向,又爬上来报告,地道是从南边挖来的。
这么大的动静,早已惊跑了在下面挖掘的人,此时地道里黑洞洞什么也看不到。然而没有谁敢顺着地道的方向找寻过去,谁都害怕黑暗中潜伏的人,会将他们的脑袋砍下来。一时间,人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了。
赵演略一思忖,顿时灵光一闪,低声道:“地道必然从皇宫来,我这就去通知大哥。”说罢,转身摆了摆手,随行苍头赶忙将他的坐骑牵过来。他翻身上马,扬鞭朝北边去了。
傍晚时分,一轮圆月刚刚升到了柳树梢头,皇宫内外就热闹起来。大量的马蹄声和训练有素的跑步声,在各处宫门外的街道上响起,急促而严峻。
守门的皇宫侍卫们正准备准时下钥,关闭宫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纷纷大惊,赶忙去请示直阁将军。
这时候,门外的广场上已经沾满了披坚执锐的军士,将整座皇宫都包围得水泄不通。等众人大致到位之后,一阵马蹄声朝这边迅速接近,很快,身为京畿大都督的赵汶全身披挂,腰间配了环首刀和弓箭,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云龙门外。他勒马伫立,高声命令道:
“都给我听着,宫内有人意图谋反,我等前来‘清君侧’,护卫天子,当者立斩!”
“诺!”众将士齐刷刷地行了个军礼,齐声应诺道。
宫里早已乱作一团。大量的军士冲进宫中,开始大肆搜索,每见到一个人,都要抓起来。然后集中到一起,押送到朝阳殿内羁押起来。宫里各色人等共有数千人,关了满满一殿,连后面的庭院里也挤满了人。众人各自如惊弓之鸟,瑟瑟发抖,不知所措。
等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时,宫廷里灯火通明,随着橐橐靴行声和铠甲铁叶的锵锵碰撞声,一身戎装的赵源由三百名甲士护卫着,出现在了皇帝的寝宫之中。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阵仗的元善见只能强作镇定,坐在他的位置上。他的几名嫔妃惊慌不已,花容失色,被侍卫们押送过来,丢在他旁边。周围站满了面无表情,剑拔弩张的军士,气氛格外肃杀。
赵源来到元善见跟前,不但没有跪拜行礼,反而径自上了大床,在元善见对面坐下,一脸阴沉地盯着皇帝,眼神犹如刀锋。
床后的几个女人吓得小声啜泣,被他的目光一扫,顿时收声,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卿来何为?”半晌,元善见终于忍不住,颤声问道。
“陛下要杀我?”赵源睨着皇帝,冷笑道:“莫非陛下想做孝庄帝,当我是慕容盛吗?”
皇帝讷讷道:“没,没有这样的事情。”
他挥了挥手。很快,几名侍卫从侧门走入,将十几个血淋淋的人头放在床下。很快,余温尚存的鲜血染红了名贵的波斯地毯,缓缓地扩散开去。
皇帝看到这些形容恐怖的首级,顿时骇然,神色大变,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赵源重重一拍桌案,厉声质问:“陛下为何谋反?微臣父子忠心为国,功存社稷,何尝亏负过陛下?!”
176
176、丢脸 。。。
骂着骂着,他气不打一处来,竟然悲愤起来,好像自己鞠躬尽瘁、忠心为国反遭皇帝冤枉一样,气到失去理智,口不择言了。他居然伸手朝跪在床边的几个嫔妃一指,自以为是地说道:“肯定是这些女人唆使你干的,我这就杀了她们!”
女人们本来各自低头垂泪,连声大气都不敢喘,眼下见到赵源将矛头对准了她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地叩头,“饶命啊,饶命啊,大将军明鉴,奴婢是半点也不敢有谋害您的心思啊!”有的干脆跪行几步拉住元善见的衣角,哭求道:“陛下救命啊,奴婢不想死啊!”一时间,周围乱作一团。
当几名双手沾血的侍卫气势汹汹地上前,正要拖走她们时,元善见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勇气,索性挺直脊背,目光平视,义正言辞地说道:“自古以来只听说臣反君,没听说君反臣。你自己要造反,又怎么有脸反诬朕?朕只要杀了你,社稷就会安定!不杀,马上就要亡国。朕早已自顾不暇,何况嫔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