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汶禁不住有些愧疚之感,低声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背信弃义,也不至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赵源颇为烦恼地摆了摆手,“算了,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抢都抢了。咱们,恐怕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这荣华富贵虽已到手,亲情却没了,世上到底没有两全的好事。”
他低着头,实在是羞愧已极,无言以对。
半晌,赵源又复叹息一声,“只可惜,苦了云儿,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接着,话音一转,“这次家家想要抱走我儿子,别以为我猜不出是你背后撺掇的。你怎么算计我都没关系,可这次居然算计到云儿头上去了,你叫我如何宽容?”
赵汶不禁悚然,连忙起身跪地,“哥哥误会了,我是绝对不敢有那样的心思啊,我哪里能想到家家一来,就有了那样的打算……”
“哼,你要是没那样的心思,那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了。”他冷冰冰地看着弟弟,警告道:“这是最后一次,若你再妄图做一件伤害她的事情,或者已经做了,我就再没你这个弟弟。到时候可不是把你从窗口扔出去那么简单了。”
说罢,他起身走了。赵汶不敢耽搁,连忙跟在他后面一并出去了。
两兄弟一前一后地走在雨中的长廊里,恰好遇到了两个大臣正拾级而上,朝这个方向走来。两人迎头碰到他们,连忙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大将军,太原公。”
赵源一看,一个是他的老朋友崔暹,另外一个有点面熟,却不记得名字。他点点头,正准备从他们跟前过去时,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那名官员正朝他身后瞧,似乎在打量赵汶。
他心下疑惑,于是停住脚步。官员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欠妥当,于是将目光收回,拱手道:“请恕下官失礼。”
“你没见过太原公?”赵源想起来了,这人是刚刚从外地调任进京的御史,叫做贾子儒,在委任和朝会时曾经见过几次,但是没有什么交流。
“大将军所言不错,下官的确与太原公素未谋面。”
崔暹明显地感觉到赵源现在心情似乎不怎么好,为了缓和气氛,他打了个圆场,说道:“贾大人素善相术和占卜之术,在这方面颇负盛名。想来是习惯使然,第一次见面总免不了多看两眼。”
赵源似乎很感兴趣,于是负手站定,态度和蔼地说道:“既然如此,你不妨给我和太原公瞧瞧,看看我们面相如何。”
76
76、预言 。。。
他并没有注意到,此时站在他身后的赵汶隐隐显露出了一些紧张之色,闻言之后低下头,躲躲闪闪地想要避开贾子儒的视线。
赵源倒是丝毫不以为意,一转身将弟弟拉到跟前来,扯着他的衣袖,对贾子儒笑道:“你可要仔细看看,好好看看我这位弟弟。三年前,我们随大王刚到晋阳的时候,有个疯疯癫癫的沙门,颇有预言之能,世人无不称奇。大王便请他过府来给我们众兄弟看相。看我和其他几个弟弟时,都说是富贵之相;唯独到了太原公面前,却不说话了。大王追问,他只是再三指天,一句话也不肯吐露。你说这事儿奇不奇?”
崔暹的脸色有点变了,这桩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赵源说起,的确有些耐人寻味。但是赵源此时在相士面前说起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百思不解之下,他只有静观其变。
贾子儒并不拘束,只是眯缝着眼睛将赵汶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突然问道:“敢问太原公可否与大将军为同胞兄弟?”
赵汶显得非常局促,神情僵硬,他和哥哥在相貌上差别太大,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也难怪外人疑惑了。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贾子儒不再发问,继续看着赵汶,良久没有说话,目光中倒是并没有什么信息透露出来。
赵源等得不耐烦了,主动询问道:“如何,能瞧出点什么名堂来吗?”
“回大将军的话,太原公的确是大富大贵之人,只不过这滔天富贵,也不过是托父兄的福所赐。至于太原公本人,将来会命运多舛,若能度过难关,则平安无虞。”
赵源的脸色一度复杂起来,眼神也一度幽深莫测,到后来却恢复了一贯爽朗的笑容,“哈哈哈……大富大贵那是自然的,这眼前不就显而易见吗?他能托我和大王的福气,荣华富贵,想必也该知足常乐了吧。”
崔暹原本提着一颗心在嗓门眼,生怕贾子儒说出什么令赵源不悦的话来,眼下看到赵源似乎心情不错,他就跟着趁机凑热闹,“贾大人,你看看大将军的面相如何?”
赵源对于这个问题也颇感兴趣,于是笑吟吟地望向贾子儒,催促道:“爱卿但言无妨,就算有什么不好听的,我也不会降罪于你的。”
贾子儒沉吟片刻,回答道:“大将军的相貌,乃富贵无极之相。”
崔暹最先乐了,这不就是说自家主公将来要当皇帝吗?欢喜之下,他代替赵源问出到了关键处,“怎么个‘无极’法?”
“位列太庙,享后世天子之祭祀,是为‘无极’也。”贾子儒回答的时候,从容笃定,并没有半点迟疑。
赵源满意地点点头,准备挪步时,突然被贾子如叫住了。“大将军可否暂且留步,让下官为您占卜一次,看看今后运势如何?”
他虽然不完全相信相术之言,不过能够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总免不了心中高兴,于是停下脚步,颇有耐心地问道:“不知爱卿打算如何占卜?”
“请大将军就近寻找一物,随便什么都可以,拿来之后,下官自有判断。”
赵源只知道占卜有测字有问卦,像这种占卜方式倒是新鲜,他从没有见识过。故而兴致勃勃地朝四处张望一番,围栏不远处的山崖间有一株斜向延伸出来的古柏,形状奇特,于是朝那边走去。
来到树下,他攀着栏杆探身过去,本想折一枝柏枝,却意外地发现柏树的树身间有一个树洞,里面长年累月积了些许泥土,里面竟然生出一株小小的无名野花来。花朵很小,已经枯萎了一半,在山风中摇曳着,随时都会凋零。
他改变了主意,将这株野花折下,返回原地,交给贾子儒。“就用这株野花来占卜吧。”
贾子儒将野花拿在手中,打量一眼,然后望了望赵汶和崔暹,并不言语。
崔暹很会看人眼色,立即对赵汶说道:“太原公不妨与下官暂且回避,听说占卜一事,外人在场会不灵光的。”
赵汶原本就站在原地颇为尴尬,不知所措。既然崔暹给了他这个台阶下,他自然乐不得。于是他点点头,和崔暹一并退开了。
看着两人走远,贾子儒这才极慎重地说道:“请大将军恕下官直言,您未来的运势看起来不太妙。”
“哦?怎么说?”
“这株野花生长在柏树之上,而柏树又长于悬崖峭壁之间,端得一个‘险’字,说明您将来要遭遇危险,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他说到这里时,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赵源的脸色。
赵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渐渐凝重起来,沉吟片刻,略略缓和了些,“你继续说,不必忌讳。”
“而这山崖恰恰处于东山,可见您将来要面临的危险,和‘东’,‘柏’二字有关。也许是地名,也许是人名,大将军届时需要防范和这两个字相关的人和物,或者地点。”
“爱卿能否确定究竟是什么?”
贾子儒摇摇头,“占卜不是能预测一切的,何况天机不可泄露,世事也会有相应变化。大将军想必知道当年大魏开国天子道武帝的故事吧?”
赵源起初一头雾水,不过很快想起来他所指的是哪桩故事了。
拓跋珪(注:北魏皇族本姓拓跋,魏孝文帝拓跋宏进行鲜卑汉化时,将拓跋改为元姓)是本朝的开国皇帝,晚年性情暴虐,有个巫师预言他将遭横祸,只有“诛清河,杀万人”,才可以免灾。拓跋珪相信了这一预言,便下令屠杀清河郡的老百姓,杀满一万名为止。
后来他的儿子清河王拓跋绍与他的爱妾万人私通,他有所觉察。拓跋绍害怕,便与万人密谋,乘着万人单独伺候拓跋珪时,拓跋绍潜入殿中,杀死了拓跋珪。他临死之前,恍然大悟,说:“原来那个‘清河’、 ‘万人’,说得是你们俩啊!”
想到这里,他不觉悚然,眺望着山崖下的深渊,只觉得它像一张隐藏在黑暗中的血盆大口,他稍不留神,就会被吞噬得连根骨头都不剩。紧张之余,他不免敛容问道:“那么大致会发生在什么时候,爱卿应该能占卜出来吧?”
贾子儒看了看手里的野花,回答:“这花已经枯萎。‘萎’音近‘魏’,说明此劫数将发生在您取代本朝之前。至于年数,这花一共九朵,也就是九年之后。”
赵源明白他回避崔暹和赵汶的用意了。这些话的确不能被他人听到。虽然现在他们父子权势熏天,在魏国说一不二,可是没有人敢公然提到他们将来会改朝换代。毕竟他们现在名义上还是大魏臣子,这样做就是窃国篡位。
他心中有数了,看来天数并非完全不能参透。人生中有劫难也是必然的,能渡过去就可以否极泰来,得享黄发之期;若渡不过去,便是彻底毁灭。好在有相士指点,他只需要在九年之后注意和“东”“柏”两字有关的人或物,便可以化险为夷。
因此,赵源松了口气,躬身拜谢道:“多谢了。爱卿与寻常术士不同,能得如此指点,实在受益匪浅,日后定然报答。”
贾子儒连忙还了个礼,“大将军言重了。大王现下虽春秋鼎盛,不过未来我朝江山社稷,终究还是要由大将军来执掌。大将军智识过人,励精图治,必能成为一代英主。下官愿大将军能善保玉体,得享天年。”
他甚为感触,于是携起贾子儒的手,走到旁边的偏殿里坐下聊了一阵子,这才让贾子如去了。
贾子如下山时,遇到了一直等候着的崔暹。崔暹凑过来好奇地问道:“你都给大将军占卜出什么来了?”
他摇摇头,并不回答。
崔暹仍不死心,换了个问题,“那么你看大将军的确是帝王之相了?”
“人有七尺之形,不如一尺之面;一尺之面,不如一寸之眼。大将军脸型清瘦,眼波流转,非帝王之相。”
“那你刚才还说……”崔暹傻眼了。
贾子如笑了笑,叮嘱道:“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见过,万不可外传出去。至于天命,未必没有变数,若能参透点玄机,人力胜天也未可知。”说罢,不再解释,径自返回大殿去了。
77
77、滑胎 。。。
赵源去楼下的大殿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大雨仍未停歇,殿内正在进行宴会,不等赵雍派人来催促,他照例主动去了。
然而刚刚走到大殿门口时,却见他的卫队长刘桃枝行色匆匆地赶来,身上的裲裆铠淋了个透湿,似乎有什么紧急要事。于是他停下脚步,问道:“出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
刘桃枝险些一头撞在他身上,直到他发问,这才一抹脸上的雨水,给他匆忙行礼,然后小声说道:“郎君赶快回去吧,府里出事了。”
“哦?”他闻言一个错愕,他先前还道出了什么紧急军务。
“府里先前来人说,二郎君的夫人找不到小郎君了;小人来寻您,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刚才又来人禀告,说是夫人外出寻找小郎君,却是被抬着回来的,人病倒了,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医官正在救治。”
赵源一听,立时大惊,“竟有这等事?”转念之间,他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神变得格外阴狠,“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说罢,不再进殿,步履匆忙地转身朝山下走去。瓢泼大雨瞬间将他淋了个透湿,然而他现在根本顾不得这些了,到了山下找到自己的随从,牵来坐骑,翻身上马。刘桃枝也顾不得再去跟赵雍禀报,慌里慌张地紧随主人身后去了。
赵源一路上心急火燎地加鞭催马,在大雨之中奔驰,半个多时辰之后,终于赶回了王府。他顾不得更换衣衫,径自朝牧云所在的院落快步走去。
进了外厅,只见侍女们正匆匆忙忙地进出着,端出来的盆子里,水已然变成淡红色,里面还漂浮着鲜血浸透的纱布。医官正在小桌子上开药方,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夫人现在如何,有没有什么危险?”他一把拉住医官的袖子,催问道。
“回郎君的话,暂无大碍,只是还未醒转。”
他知道这种时候不能耽搁医官开方子,于是不再多问,连鞋子也顾不得脱,就浑身湿淋淋地进了内室。
周围隐隐有种淡淡的血腥味,赵源来到屏风后面时,这种气味越发浓重了。榻前伺候的婢女见他进来,赶忙跪地行礼。他不加理睬,视线一直关注着榻上的牧云。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蜡黄,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只看这一眼,他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揪了一把,痉挛起来。
“云儿,云儿?”他在榻沿上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只觉得上面一片冰凉,没有半点温度。
他越发担忧了,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呼唤着:“云儿,我回来了,你听见了吗?”
牧云似乎有了点反应,眼睑微微地动了动,他等了一会儿,却仍不见她醒来。他已不在乎是否有旁人在场了,直接低下头去,将自己的脸和她的脸贴在一起,在她耳畔喃喃说道:“你千万不要有事,否则,我要杀了他。所有对你不好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这一路跑得太急,这会儿突然静止下来,只觉得一颗心在怦怦地悸动着,仿佛随时都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跳跃出来。赵源将手伸进被子,摸到她冷冰冰的手,紧紧握住,希望通过这样,能够给她带来一点稍许的温暖。
他急促地喘息着,仿佛连眼前的视野,都陷入了一片淡淡的血色之中。恍如夕阳西下之时,染红了滔滔江水,蕴含了极可怕的力量。他毫不怀疑,如果他心爱的女人真的不能醒来,他会立即蜕变成一个恶魔,六亲不认,杀掉所有伤害过她的人。
侍女等了半晌,也不见他起身,只得小心翼翼地行了个礼,跪行上前,掀开被子,很快撤下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纱布来。另外一名侍女则递过一块干净的纱布,她伸手接过,铺垫在牧云的身体下面,然后把被子遮盖严实。
“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赵源的一双眼睛里,闪烁着凶狠凌厉的光芒,问话的声音,也是格外暗哑,把两名侍女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回答。
“说。”他音调低沉地催促道。
“回郎君的话,奴婢们也不清楚。只是一大早夫人送王妃回来,发现小郎君不见了,怎么寻找也不见,便亲自出去寻找。后来给人送了回来,那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怎么招呼都没反应……后来医官来救治,好不容易才止住血,没那么吓人了。”
赵源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吩咐道:“去把医官叫来。”
不一会儿,开完方子的医官进来了,在屏风外面跪下。
“夫人究竟生了什么病,还是受了什么伤?你照实说来。”
他穿着湿漉漉的衣衫坐在榻沿上,慢慢地揉搓着她的手,希望这样能让她感觉到他的存在,尽早醒来。否则她现在这个样子,着实令他害怕,怕得不行。从小到大,他面对再多危险再多困局,都没有这样骇然过。
“回郎君的话,夫人不慎跌仆闪挫,损伤气血,冲任失守,胎元不固,故腹痛腰酸、胎漏下血。脉滑无力,为气血俱伤之象。”
“什么?”赵源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