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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巨大的楼船到岸边,不但早已搭起了台阶,还铺满了厚厚的红毡。雄壮恢宏的军乐声中,身着戎装的赵源在众将领勋贵的簇拥之下,从甲板到台阶,然后缓步走下。
“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赵汶的带领下,文武百官趋步上前,一齐跪拜叩头,山呼千岁。一连呼了五六遍,直到赵源彻底走下台阶,来到受礼台上为止。
赵汶再次跪拜,“臣恭贺大王大获全胜,凯旋归来,建立不世功勋,天下震畏!”
赵源略带微笑,并没有说话,敷衍性地颔首,以示作答。
他走到距离更近一些的地方,又一次祝贺道:“大王此次战果辉煌,殊勋盖天,必将名垂青史,万世仰慕。”
身后群臣也一并跟着跪拜行礼,高声祝贺。
赵源这一次终于伸手虚扶,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自谦之语。“此时获胜,一仗上天庇佑,二托至尊洪福,三因将士用命,我怎敢印庸Τ贾唬恐钋洳槐厝绱耍Ω霉Ш刂磷鸩攀恰!
众人一听,又连忙朝着京城的方向叩拜,遥贺天子。
在回京城的路上,赵源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傲慢,更没有什么架子,和赵汶并辔而行。只有赵汶心有顾忌,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控着马的速度,以免超越赵源。
进了城门,队伍行进在早已被清理干净,整顿一新的街头上,几乎全城的百姓都出动了,一路上黑压压地跪着,迎接大军得胜还朝。
赵汶朝兄长的颈部注意看了看,偏偏曾经受伤的部位被冠带遮挡住了,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他小声问道:“哥哥的伤是否痊愈,现在还有没有妨碍?”
“都过去快一个月了,早好了。”赵源的气色似乎很好,一点也不见疲劳萎顿,整个人都是神采奕奕,雄姿英发的。同样,他也压低了声音,问道:“那痴人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傻得更厉害啊?”
赵汶知道,他私下地习惯把皇帝称呼为“痴人”,因此他并没有疑惑,很快回答:“还是老样子,最近听说你要班师回朝了,有点沉不住气,每天都拉着脸。”
他忍不住嗤笑起来,“我早料他如此,他要能沉住气,他就不是元善见了。对了,他准备如何封赏我啊?”
“我和众臣们议了很久,很难找出适合你的封赏了。后来计议完毕,准备给你加高阳、常山、章武三郡共七万户的封邑,加太师。”
“我都是相国了,还加太师,我看你们是想不出更高的官职爵位了吧?”赵源笑吟吟地说道:“有没有人,提给我备九锡的事情啊?”
九锡之礼,历来是权臣篡位之前的最后一个步骤。因此,在他提到的时候,赵汶的脸色微微一凝,随后支支吾吾地回答:“在议事的时候,崔暹提到过,陈元康出言反对,也就没有再提。天子愠怒,拂袖而去了,此事只好作罢。”
他闻听以后,倒是并没有发火,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怒色,只是冷笑一声:“我早知如此。”
沉默中,又行进了一段路程,当赵汶以为他在想着心事的时候,他突然侧过脸,问道:“牧云这段时间如何,身体可好?”
“一切如常,很好。”
赵汶回答的时候,脑海里浮现了妻子遍体鳞伤,几乎不成人形的模样。不过,他仍旧表情自然,言语间没有半点破绽。
“那么孝瓘呢,他知道我回来应该挺高兴吧。”
“我以为大哥会先回晋阳,所以阿演去晋阳时候,我让他带着孝瓘一道过去了,现在也许正在和步落稽他们玩得高兴,大哥不必挂心。”
赵源略显意外,不过也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哦”了一声,似乎并没有如何在意。
到了京城之后,元善见亲自出宫门迎接。赵源觐见皇帝,等各种礼仪步骤进行完毕之后,先是为王思政等投降东魏的诸督将请宥,又将皇帝给自己的封赏全部辞掉,为有功将士一一请了封赏。
元善见见他将爵位和赏赐全部推掉,虽应允了,脸色却越发难看了。因为人人都清楚,赵源下一步要攫取的,就是最高权位了,加给臣子的封赏再如何高规格,他都没有半点兴趣。
庆功宴上,身穿绯红朝服,头戴貂蝉冠,坐在天子御座之侧的赵源无疑成了众人献媚的焦点,大臣们逐一上前敬酒,阿谀逢迎之言不绝于耳。他显然心情很不错,来者不拒,每杯必尽。酒过三巡之后,在乐曲声中,他总算有了三分醉意。
赵汶起初还坐在不远的地方注意着他的脸色。到后来,索性坐到了他的身边,劝他少饮。有平日里颇为熟络的官员再次来敬酒时,他则一一为兄长代饮。即便如此,架不住人多,酒席进行到一半时,兄弟俩都有些微醺了。
杜弼前来敬酒时,赵源抬起头来,向他兴致盎然地问道:“卿试论王思政之所以被擒。”
众人听闻之后,纷纷放下酒杯,停止交谈,朝这边望来。
杜弼回答:“思政不察逆顺之理,不识大小之形,不度强弱之势,有此三弊,固有今日境地。”
赵源有些不以为然,再次问道:“古有逆取顺守,大吴困于小越,弱燕能破强齐,卿之三义,如何自立?”
“大王若顺而不大,大而不强,强而不顺,于义或偏,则委实难立。如今大王三义兼备,微臣之论,犹然可立。”
他抚掌而笑,赞道:“好,精彩,卿不愧是当世才俊,言之有物。赏绢一百匹。”
杜弼谢了赏赐,敬酒完毕,退下了。
接下来,前来敬酒的,是济阴王元晖业。
赵源端起酒杯,并不立即喝,而是打量着他,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卿最近喜读何书?”
众人瞩目之下,元晖业站得笔直,不卑不亢地回答:“下官正在读伊尹、霍光之传记,不读曹、司马之书。”
很显然,曹是曹操曹丕父子,司马是司马昭,司马炎父子。他这句话,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众人闻听之后,脸色一齐变了。他们都知道,赵源在酒醉之后很容易情绪化,自从他当众骂皇帝是“狗脚朕”,还叫人替他打了皇帝之后,谁也不敢在他喝酒的时候招惹他这尊无法无天的佛爷了。
气氛格外地紧张,连元善见都禁不住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瞬地盯着赵源,看他如何反应。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赵源的脸上不但没有半点愠色,反而哈哈大笑,“好,好,为臣子者,是要读这些书,时刻不忘忠心国家社稷!”
元晖业本来做好了被他责骂惩处的准备,但是面对他的如此反应,他总不好继续大义凛然地指责赵源想当司马昭,只好饮了酒,退下了。
赵源放下酒杯,来到元善见面前,跪地请求道:“臣有一请求,还望陛下允准。”
元善见知道他此时已经酒醉,又被元晖业得罪了,虽然没有立即发作,却更为可怕,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不由得暗自心惊。
表面上,皇帝强作镇定,说道:“卿但有请求,朕必应允,且说来无妨。”
215
215、美色 。。。
赵源郑重其事地说道:“如今外患已除,有些事情终于可以实行了——陛下已登基十五载,至今尚未确立储君。臣请陛下郑重考虑,择良辰吉日,下诏定储君,立太子。”
话音一落,满堂人都一齐惊愕了,先是鸦雀无声地寂静了片刻,而后,不知道谁先起了头,很快,众臣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很明显地骚动起来。
嗡嗡的声音在大殿中响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结束的意思。直到赵源等得不耐烦了,故意咳嗽一声,这些人才勉强中止了议论,将目光悉数集中在他身上,或者是皇帝身上。前者面无表情,后者的脸色则阴晴不定,满眼疑惑和警惕。
“陛下勿疑,确立储君乃国家大事,关乎到江山社稷、千秋基业,不能一直拖延。如今时机成熟,倘再迟迟不立储君,只会让居心叵测之人制造谣言,使我君臣相疑,根基动摇。还望陛下早做决断,以绝朝野非议。”
赵源阐述着理由的时候,神情非常自然,好似一个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的大贤臣。短短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找不出任何破绽。
元善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出于本能,他很坚决地认为这又是赵源的一次阴谋,只不过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就猜测不出了。他环视群臣,希望有一个能站出来揭破赵源阴谋的,可是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任何人有出来说话的意思。
赵源和他四目相对,表情端正大方,可一双眼睛却是神采灼灼,锋芒犀利的。在这咄咄逼人的注视之下,他终于再难保持沉默了,只得点了点头,做了个折中的回答:“卿此言有理,待朕回去之后思虑妥当,再颁布诏书不迟。”
“臣已令人卜算过,本月辛卯日,大吉。望陛下早作定夺,不要错过吉日。”
一更过半时,宴席散掉,众臣恭送天子和齐王先后离开之后,这才陆陆续续散去了。
下了昭阳殿外的台阶,在宽阔的御道上,崔季舒正心事重重地走着,有意和其他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近了。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侄儿崔暹,这才松了口气。
崔暹看了看四周,确认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这才加快脚步,和他并肩而行。一路上,眼望着道路两边的一盏盏宫灯,轻声感叹道:“大王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看懂了。”
崔季舒并不接话,也没有停止脚步。只不过表情上,难免流露出一点点忧虑来。
崔暹终于沉不住气,小声问道:“以叔父之见,大王请立太子,究竟是何打算?”
“你觉得呢?”
“侄儿猜想,也只有两个打算。其一,此言不过是试探天子,看天子是否还有野心。若天子肯识时务,自然不会再立太子,而是直接将皇位禅让给大王。大王正好缺乏改朝换代的理由,这样正好有个台阶下。君臣和和气气,两全其美;其二,如当年灵太后例子,立年幼储君,废年长国君,取而代之……”说到这里时,他的手从宽大的衣袖下伸出,悄然地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崔暹所说的灵太后,正是二十多年前祸国乱政的胡太后。她野心勃勃,为了掌握绝对大权,不惜毒杀自己已经成年的皇帝儿子,立了一个只有几岁大的小皇帝,自己临朝听政。如果她不是个女人,恐怕早就自己取而代之了。
崔季舒摇了摇头,评论道:“肯定不是后一种。以大王的性情,显然是前一种打算。大王这个人,心高气傲,很爱面子,在这种大事面前,当然不希望弄得太难看,更不想折腾到当年孝庄帝和慕容盛那样刀兵相见,两败俱伤的地步。”
“既然如此,叔父又为何愁眉不展?”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中庭,出了宫门。眼见着远离了门口的侍卫,崔季舒终于停下脚步,负手而立,悠悠地说道:“我在天子身边任职,也深知天子性情。大王的请求,天子肯定会当真答应,根本不会老老实实地让位给大王的。这样一来,大王的试探失败,又不好公然食言,不准天子立太子。如此,就不知道要如何收场了。”
崔暹点点头,表示认同。不过,他很快叹息道:“这还真是一桩麻烦事哪,大王并非细心谨慎之人,真怕会重现当年孝庄帝的故事……这样的话,真是灭顶之灾。如果大王够果断够明智的话,就应该直截了当一点。现在天子不过是他股掌之中的傀儡,只要不在乎面子,搞个禅让大典,顺利过渡,再容易不过。”
崔季舒沉默了一阵子,突然叮嘱道:“这些话,最好不要和大王说。”
“哦,为何?”他很疑惑。
“大王外表粗爽急躁,内里明敏果决,我猜想,他应该自有打算。你在他面前多嘴多舌,倒好似说教,显得他优柔寡断,只会让他反感。你没觉察到,大王这次回来,对陈长猷有所疏远了吗?”
“这个……倒是没注意。”
崔暹一直和陈元康明争暗斗,陈元康实际上是赵源的头号亲信,执掌霸府最高机密,有些事情连他都不知道。为了争夺这样的位置,他没少明里暗里地离间赵源和他的关系。为了显示自己比陈元康更有过人之处,他不但自己坚持廉洁自律,还经常弹劾那些因为贪贿或者结党营私,令赵源看不顺眼的人。而陈元康一贯很有贵公子做派,风流奢侈,也没少接受贿赂。赵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作不知。
其实,这其中道理很简单,因为陈元康是赵源所信任倚赖的心腹,即使心生不满,因为要用,所以还是表现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开明态度来。
“想来是有人将他反对给大王加九锡的事情密告给了大王,大王怀疑他不够忠心。不听话的人,再怎么能干,也是个废柴。”
“这个告密的人能是谁呢?”
崔暹悚然动容了。因为只要出了一个最先告密的人,就会显得他这个没有告密的人不够忠心,或者说对关乎于主公的事情不够用心。
崔季舒沉吟着,刚刚要说出所猜测的那个人时,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谈笑声,立即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赵源笑呵呵地拉着高阳王元斌的手,在一大群侍卫的护卫下,转过永巷,步履虚浮地朝这边走来。他似有几分醉态,也不知道在和元斌聊了些什么开心的话题,时不时地发出爽朗的大笑。
当他快到两人跟前时,两人连忙行礼。
“呃,你们也在这儿啊,正好,咱们四人同行!”
月色下,赵源的脸色愈显苍白,旁边的元斌和正常喝多了的人一样,脸色微微发红。只不过,他显然没有赵源醉得厉害。
元斌虽比赵源年长了几岁,却同样是个仪表出众的美男子,两人并肩走在一道,神态微醺,倒是颇为养眼。
崔季舒以为是去他的王府,眼看就要到二更了,他眼下的状态显然不能议论政事,元斌又是他在宗室中难得的好友,看来眼下多半是准备拉他们回去继续饮酒作乐的。
要是往常,崔季舒早就答应了,不过他现在瞧着赵源的状态似乎有点不好,所以婉拒了。
赵源正在兴头上,哪里肯轻易作罢,于是松开元斌,一手一个拉住他们,不由分说地携着他们的手,拉着他们出了宫门,一起上了马车。
走到了半路上,崔季舒才发现,方向不对,去的不是赵源的王府,倒是西城方向。到后来,才知道来的是元斌的王府,因为府门口的灯笼上,印着“高阳”二字。
马车刚刚停下,就听到附近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他掀开帘子一看,只见人影晃动。有个单薄的身影,似乎是个女子,被门口的人推搡到了阶下,踉跄几步,坐倒在地。
一名家奴模样的人正对着女子恶骂不止,一转眼看到马车到了门口,立即换了一副嘴脸,跑到车前来恭恭敬敬地迎接主人回府。
家奴显然是认得赵源的,当车门打开之后,他朝里望了一眼,看到赵源,马上跪地叩头,“大王。”
赵源并不理会这个家奴,只是神态慵懒地下了车。元斌紧随其后,见他站立不稳,赶忙伸手搀扶住。崔季舒和崔暹叔侄俩也一前一后地下车。
女子正好摔倒在中门正对着的台阶下,挡住了赵源的路。眼见着他就要到面前时,女子慌忙翻身爬起,跪地叩头。门廊的灯光映照下,她低着头,肤色洁白,发髻略有些凌乱,衣衫不整,颇有几分狼狈。
赵源并不理睬女子,任由元斌搀着,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