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侯刚要伸手,沈择青已经深鞠躬大拜,明远侯便也作罢了,看着沈择青拜谢之后,明远侯叹息:“你们走吧,走吧,若无事,京里便……不要回来了!但……老夫却还是私心地希望你们回来……倘若还有机会回来看看也好,若无机会,也罢!”明远侯似乎话中有话,微微叹息。
沈择青道:“时日成熟,倘若将来有机会定会回来,然而内子决心游山玩水,并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沈某尊重内子之意,一切,全看内子心情吧。”
明远侯点点头,心想沈择青与其父前东吴王一样,是个忠臣于爱情的顶天立地的男子,连声赞叹:“好孩子!”
穆荑上前一礼:“侯爷不打算离开京城?”
“京里……老夫还有一件事要办,也是完成王爷未竟之业。”顿了一下,明远侯又补充道,“应该是先帝未竟之业。老夫年过知天命之龄,此生还不知有多少时日了,当年答应先帝的事还未达成,如今无论如何也要 办妥了才有颜面见先帝!”
穆荑想问什么,然而朝堂之事不好多问,她也不愿关心,便闭口了。
明远侯摆手道:“走吧,走吧!还是……不要再回来了,恐怕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明远侯心态复杂,话也矛盾,最后深深一叹。
穆荑和沈择青再三拜别,最终上了马车离开。
晨光中,他们的马车渐行渐远,留下长长的轨迹,单车只马,两个人,没有任何累赘,亦没有牵绊。
穆荑回望京城,见高大的城门渐行渐远,越趋越矮,最终吞入漫天的黄土荒草中,明远侯站在城门外的黄土路远远地望着,身影被拉得老长,他捋髭须临风而笑,衣袂飘扬,似将羽化登仙的仙人。
他的身后传来“哒哒哒”几声马蹄声,枣红汗血宝马,座上白衣女子裙带飞扬,发丝拉得老长,英姿飒爽,这不正是蓝小姐是谁?她骑马奔至明远侯身边便也停止了脚步,远远地望着他们,两人一马,并身后明远侯的坐骑,渐渐缩小成一个点,与城门消失在白云透亮,湛蓝深邃的苍穹中。
京城,她来过,又走了,有得有失,有遗憾有感动,也许在她人生的岁月里这八年只是小小的一个点,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她已全然忘记,可她毕竟来过,毕竟与消失的人交汇相识。
他们来过了……阿鱼哥来过了,小凉来过了,父亲也来过了,后来,他们都睡在了京里,也睡在了她的心里,唯独她带着希望和幸福离开。穆荑心间淌过淡淡的幸,又淌过淡淡的哀。她收回目光,注视着前面驱车的沈择青,以后她只看沈择青,她的夫,她的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以后她眼里只有他!
三年后。
一场春雨萧萧打落春芽,京城街巷的槐花刚刚吐出新蕊,小皇子萧文宇忽然病重不治,卒于宫中。萧家子嗣单薄,即便存活也多病弱,这已是皇上的第五个孩子病身早夭了,再加近几年后妃一直无所出,至此,皇家无子嗣。
帝悲痛,辍朝三日,戒斋五日以示哀悼。
又两年,皇帝领百官于龙首山狩猎,不幸坠崖而亡。此次是真正坠崖而亡,因为禁军已在山崖底下搜出了皇帝的尸体。
帝逝,百姓哭,朝野大乱。因为景宣帝无子嗣,顾丞相欲推景宣帝之四弟楚王继位,然而天下舆论起,有说景宣帝之位来路不正,乃是薄太后篡改昭文帝遗照而来。当年昭文皇帝给二三皇子取名萧昀、萧揽,乃是有意传位三皇子萧揽。如今景宣帝已薨,又无子嗣,本该还位晋王一脉,即推晋王之子,如今的小晋王继位。
顾丞相力压舆论,然而明远侯以己之兵权拥护年幼的晋王继位,是为史称的颖桓帝,改年号绥和。八年后,顾丞相造反,被杀,从此朝堂上再无薄顾两党之争。
新帝年少有为,革除弊制,推新政,用寒庶,朝堂上白衣卿相与矜贵清流分庭抗礼,政清人和,天下大治,有中兴之势。
新帝在明远侯力挺之下,排除众议,为其父晋王和当年护送晋王有功的穆耘将军平反,追功德修陵墓,至此,十几年的恩恩怨怨尘埃落定。
…… ……
绥和八年,水家村。
田野里牛声哞哞,放牛的娃儿们拿着狗尾巴草相互挥舞嬉戏,笑声时不时传来,响彻山野。一条小溪盘旋田埂蜿蜒而下,岸上青青草,水中鱼儿游,几名妇人正蹲在溪边就着几块大石头拍打衣服。
“钱家大嫂,昨日你给我娃儿的点心怪好吃的咧,面料里加了什么这么香,让他吃过之后一整夜都在流口水,这不,今早催我给他做,可哪里做出你的味道。”
穆荑把衣服翻滚过后,抬手擦了擦汗道:“哦,昨日外子打鱼回来,攒了些鱼蛋,我见扔了怪可惜,便炒香了揉碎,掺进面粉中做点心,我那两个小儿尝过之后觉得不错,四处兜给小伙伴们吃呢,你那小儿大概那时候吃上的。”
“难怪,你手可真是巧,不仅菜烧得好,做点心也自有一绝,往后我可要跟你学了!不然我那小儿可天天跑你家里去,都不舍得回来了!”
穆荑笑笑,揉着衣服到:“我这些手艺还不都在水家村里学的!当年都是是跑前跑后跟七大姑八大姨地学,学完了我到外地跟其他菜系一融合,再回来,你们反而说奇特了。”
“我听说你原先是外乡人,小时候搬来水家村,后来又走了,后来又回来了。我嫁来这儿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穆荑点头:“是真的。”
“我看大嫂举止不凡,大嫂的夫君更是一表人才,明显是人中龙凤啊,你们懂的规矩也多,好像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哎?前不久不是放榜宣传陛下为他的父亲前晋王,和护送前晋王有功的穆耘大将军平反身世了么?我听说大嫂的父亲也叫穆耘,大嫂该不会跟那追封平反的穆耘大将军有关系吧?”
穆荑一愣,笑笑:“刘家妹子你可真是想多了,我若真有这么高贵的身份,还在这儿洗衣服?我那两娃儿还在田埂里放牛?”
“也是呢!”刘家的媳妇儿兀自点头,也觉得不可能。
这时候田埂上传来一声呼喊:“久久婶婶,久久婶婶,久久把他妹妹弄哭了!”
穆荑一听,见衣服也快洗完了,加快速度拧干衣裳放盆里,收拾锤棒,跟刘佳妹子道别一声,便抱着木盆往田埂上走。
大牛的大儿子、二儿子皆已成年分家了,两个女儿也都嫁人了,还剩下个十四岁的小子和十岁的小女儿,最喜欢带她家的钱合和钱意玩儿。
如今是绥和八年,距离穆荑离开京城已经十三年了,她家的小久久也十三岁了,后来她和沈择青又再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十岁,小儿子六岁,她出来洗衣裳不便,沈择青又外出营生,大儿子有主见整天往外跑靠不住,她便让女儿钱意管着小儿子,谁知钱意怎么跑来田埂上跟她哥哥闹腾了,那小儿子怎么办?
跟随大牛的小儿子到田埂上把闹别扭的兄妹问一遍,又关心小儿子的安危以后,穆荑才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这算是哪门子事啊!前阵子钱合听他父亲讲兵书,听了一段三国诸葛亮造木马流车的故事便心驰神往,开始与大牛的小儿子鼓捣了一个月,据说鼓捣出了个玩意儿,什么样子他也从不让人瞧,他妹妹好奇得很,想着法子要看哥哥的木马流车,钱合说没造好不给她看,钱意今日便趁钱合不在偷偷摸摸地看了,看也就罢了,还不小心弄坏了,她收拾不好,也不敢隐瞒,哭着抱木马流车来给哥哥道歉,结果钱合上火呀,便跟他妹妹闹矛盾了。
穆荑觉得大儿子的行为不对,妹妹倒还算个有担当的,便把大儿子训一遍,大儿子气得跑了,妹妹也哭了。晚上穆荑把事情告诉沈择青。
沈择青这几日都与大牛外出打鱼,水家村靠海,绕过一座山头便是海岸,水家村许多人也都靠打鱼为生。许是被大海的宽阔熏得越发淡定从容,沈择青听罢只是笑笑,“久久已经长大了,十三岁的少年已算是半个男儿,况且他平日里又十分有主见,定然顾及颜面,也不该当着这么多小伙们的面前训他,你若能私下疏导,他未必不肯原谅妹妹。”
穆荑让沈择青去教导。
晚膳过后,日斜西山,父子两坐在院中高高的草垛上,浑身似镀了金光的佛祖,好不亮眼。穆荑领着小儿子、钱意在下头的小院子里洒苞谷喂食小鸡,母鸡带着小鸡叽叽喳喳走过,步态安逸,清风拂着草垛的清香,和小鸡软糯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乡土的气息,令人悠闲安定。
穆荑抬头望着一大一小父子两,逆光无法辨清他们的身形,但轮廓也愈加清晰,她甚至可以分辨出沈择青和小儿子鬓角零碎飞扬的发丝。
也不知沈择青给钱合说了什么,钱合忽然哈哈大笑。变声期的少年,笑的时候发出公鸭般的嗓音,令穆荑忍俊不禁,钱意和小儿子也被哥哥的笑声逗得大笑。
这个景象令穆荑想起二十几年前,草垛上一大一小的男人似乎与记忆中水家村的某个场景重叠,同样是村尾,同样傍着高大的柿子树,同样是这么小的院落……母鸡领小鸡啄食走过,她和小凉撒谷喂小鸡,父亲提了一壶酒唤阿鱼哥坐上草垛顶端,两人开始谈天说地,变声期的阿鱼哥时而发出鬼怪般的大笑声……
这样的梦她有好多年没看到了,记忆的树常换常新,许多叶子飘黄零落,跌入土壤,渐渐地她都忘记了。偶然想起,好像只在昨日,又好像一眼万年。
穆荑察觉沈择青望着她,虽然逆着光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然而多年养成的默契与感情仍让她确定他正望着她。
穆荑回视,淡淡一笑。金光镀上她的脸,掩藏了鬓角滋长的几根白发,眼眸微眯,夕阳下水波迷离,皓齿如玉。
沈择青身子一动,也跟着笑了。
岁月更改,只改容颜,却不改神韵和心的相联。他体谅她的过往,她亦珍惜当下和他的相处,没有跨不过的坎儿和解不开的心结,十三年,果然一切的悲哀、心痛和遗憾都只如烟云。他们过得很好!
夜里,温情过后,穆荑枕着沈择青的手臂,与他相拥而眠,她还是如同寻常妇人般低低抱怨:“既不当将军,便不要再教久久稀奇古怪的兵法,看看他把那木马流车当宝贝,就差没魔怔了!”
沈择青笑笑:“我只跟他讲三国的故事,却没教他如何造木马流水车,或许你该去城里学堂问问,谁教他造的木马流车?据说他们学堂里前阵子来了一位夫子,游历多年,见多识广,十分了得呢,快赶上诸葛高人了。许多官吏前来求教,甚至歙州太守还有意请他入府中任幕僚,不过他不慕权利,可都拒绝了。”
“还有这般奇人?”
“我们在这儿安逸日久,难得见如此高人,我本还想拜拜,奈何一直忙碌无暇。不过按梁太守三顾茅庐而无果的境况来看,他恐怕不轻易见外人,倒是便宜了久久等一群小儿,他只肯露脸学堂教书呢。”
“哦……我原以为你早已安定了,没想到你还是没法安定呀。”穆荑混着睡意娇嗔一应,佯装生气。
沈择青低头轻啄她的脸:“怎么说?人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可是反着来了,娘子还有何要求?”
穆荑笑着推他,沈择青又一阵亲,穆荑低声道:“别让孩子们听见了……”
也许,得夫如此,看他迁就包容,宠溺她的一切已算人生一大幸事,她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沈择青无空闲探望高人,穆荑却有机会。半月后,一场暴雨将来,怒风席卷青碧水稻,吹折了腰,穆荑担心学堂里的大儿子无法回来,便兜了蓑衣斗笠跟随几个妇人赶了牛车往城里学堂接孩子。
她们去得及时,刚到学堂便爆发倾盆大雨了,穆荑和妇人躲在茶室里等候孩子散学。散学后外头大雨连连,仍是无法回去,孩子们都来茶室与妇人汇合,穆荑等了许久,不见钱合,一问,钱合仍滞留书堂与夫子求教解惑呢。这场倾盆大雨不仅羁绊了他们,也羁绊了那位夫子,这倒给钱合一个求教的便宜机会了。
穆荑没上过学堂,当年在水家村,父亲只勉力出资供阿鱼哥上学,阿鱼哥回了家里再教导她和小凉,回到京城,父亲虽补偿她和小凉,另请了女夫子,然而也只在闺房授课,她们也去不得学堂。凭借幼年听阿鱼哥对学堂的描述,穆荑一直对学堂存着几分好奇,更何况心念儿子求道解惑的模样,便偷偷摸摸过去了。
穆荑倚在墙角偷听,钱合居然还在求教木马流车的做法,穆荑真真对大儿子的执着无可奈何。先生脾气温和,笑的时候,朗朗嗓音透出几分豁达,的确是游历四方看淡红尘的心境。而且先生的嗓音十分熟悉,那是一种深植于记忆的熟悉,可她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穆荑一直往前凑,往前凑,忽然,学堂内安静了。穆荑正疑惑堂中怎么没有了声音,却听到大儿子嗔斥:“娘,你怎么来了,鬼鬼祟祟倚在壁角作甚?”
穆荑身子差点儿栽倒,她扶了墙站好,请咳两声,佯装镇定道:“散了学你怎么还未回去,夫子也累了,你岂可一直纠缠着夫子呢?”
钱合嘟着嘴抱怨两句,穆荑移开目光,望向他身后的夫子,一时间便愣住了,连钱合说了什么也忘记了。
要如何才能形容这双眼睛?朗月清风,沉浸了星光月华,似银河般煜煜闪耀,亦或是清澈如掩映玉石的泉?
恐怕这些词语也未必足以形容。夫子的容貌称不上俊美,临不惑之龄,蓄山羊须,国字脸非常平庸,然而那双眼睛却生得十分别致,穆荑只扫了一眼便在他眼中看到了太多东西:睿智、成熟,沉淀了岁月的平静……这是一双令人一见难忘,心下震撼,对视了便挪不开的眼。
稍视片刻,她心中皆茫,沧海桑田,万物糅杂成一体,渐渐地,记忆中某种相识的感觉与这双眼融合在一起,好似这双眼原本已经埋藏在她心底。
为何这般熟悉,是那份睿智深沉,还是那份矜贵忧郁?穆荑难以言状。
“娘,娘!”
穆荑回神,与夫子行了见礼。夫子点头捋髭须,亦与她回礼,相比起穆荑的惊愣懵懂,夫子面容平静许多,然而目光也久久锁视在穆荑身上,眼里含着淡淡的笑,又含着淡淡的忧。
小叙两句,雨势渐小,夫子收拾书籍戒尺放入竹篮中准备离去。钱合送他到门口,把他倚在门边的蓑衣斗笠递给他。
夫子披上之后,准备走了。他和钱合道别,然后转身,宽袖长摆悠然地划着风而过,连那一句道别,和那一瞬间转身的背影都如此相识,穆荑终于忍不住上前唤他:“夫子请留步!”
夫子回身,身影掩在牛毛小雨中,迷蒙飘渺得似一副水墨画。廊下雨珠串了线一样滴落到他斗笠上,发出一声脆响,又辗转坠地成水。他静静地站着,不受雨珠影响,目光平和。
“民妇失礼仪,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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