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
“乔苓……”
“乔苓!”
那个声音陡然之间加大了音量,仿佛已经发现了自己的所在,这让乔苓全身为之一颤。她想转过身来,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沉浸在对方的黑影之下。
乔苓咬着牙抬起头,就在她决定转身的瞬间,双脚忽然踩实了地面。乔苓借以转身,这才看见自己身后的情形——那是一道巨大的白色幕墙,上面布满了眼睛,也许有几百几千双,各式各样的眼睛,此刻全部盯着乔苓一人。
乔苓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白色幕墙渐次推进,乔苓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眼睛……忽然,她认出其中的一双——那是继母孔淇的眼睛。
她迅速移开了目光,却在另一处看见了二叔乔易生的眼睛。
再一转,她看见了姐姐乔芙的……
紧接着,乔苓发觉,这道幕墙上的眼睛,她都认识!
“看看,七执的候选人……吓得跪在了地上……呵呵呵呵……”
“走后门的富家小姐……”
“乔家的拖油瓶……谁也不喜欢的吊车尾……”
“……”
越来越多的声音直接出现在她的脑海,乔苓紧紧捂着耳朵,可是无济于事,那些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
“看看你,多软弱啊,永远只知道缩在别人的身后……”
——不!不是的!
“像个寄生虫一样……”
——才没有!
“什么都不会,处处都需要别人保护……”
——别说了!
“再努力也没有用,天赋摆在那儿呢……”
——快……快住口!!
乔苓痛苦地在这些声音里挣扎,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感觉,这些声音所涉及的内容正在越来越接近她心中那个恐惧的内核,正在一点一点瓦解她的防线。幕墙仿佛有生命,像藤蔓一样一点点缠绕进乔苓的心里,然后猛然紧缩,绞得她喘不过气。
“乔苓……?”一个与所有人都不同的温柔声音响起,乔苓一怔,几乎在瞬间睁开了眼睛——真是奇妙,就在这一刻她对身体的知觉又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她听见将迟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响起,乔苓几乎立刻抬头,立刻看见了将迟的眼睛。
将迟突然将脸扭向了另一边,乔苓也慌忙收回了目光,她顺势起身,稍稍坐得远了一些,低头去绾自己略有些散乱的头发,沉默地摇头,刚才梦中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让她依然无法平静呼吸。
乔苓勉强站起来,走到红莲的身旁,完完全全地靠了上去。这样的乔苓,看起来憔悴不已。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乔苓终于开了口。
“将迟,我好羡慕你。”
乔苓拥抱着红莲,轻声说道。
“羡慕我?”
乔苓点头,她仰头看着红莲巨大的身躯,“我羡慕你有自己的ril,当你遇到了危险,你也不用躲在谁的身后,而是可以堂堂正正地驾着红莲去战斗,你有自己的ril,任何时候都比我自由得多……”
“你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战斗啊。”
乔苓一怔,随即叹了口气,回过头,“……就凭现在的我么?办不到的。”
“我不是说像上午那样的战斗场景,”将迟靠近,也用手轻轻抚摸红莲的机身,“我是说,你也可以堂堂正正的,不用躲在谁的身后……”
不知为何,晚宴时的场景浮上了乔苓的脑海。
“任何时候,有战斗意志就好了,不然即便拥有了ril,也不过是个躲在ril身后的弱者,那样的战斗者,也并不让人羡慕吧。”
将迟打了个响指,红莲便化作一阵风消散了,他上前将乔苓扶起,打算扶着她回房。
一路上,乔苓的步子有些乱,走到一半,她扶着一旁的扶手停了下来,“等等。”
“……怎么了?”
乔苓挣开将迟的手,后退了两步,低声道,“实在是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我不想,不想现在就去休息。”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将迟忽然开口,“陪我去你家墓园附近转转?”
乔苓眨了眨眼睛,没听错吧,大半夜,去墓园……?
见乔苓神色有变,将迟解释道,“不进去,我只是想再去看看早上看过的那尊雕像。”
将迟这么一说,乔苓大概就知道了他说的是什么了——在乔家墓园的入口,立着一尊巨大的荆棘鸟塑像,那尊荆棘鸟张开双翅,胸口紧紧靠着一条荆棘上最长最尖锐的刺,那根长刺将它的心口贯穿,而它就在这样的情形下仰首高歌。
这是乔家人的家族图腾,那根铜质的荆棘上雕刻着他们的家训:万古如长夜。
这句话写在这儿倒是真的应景。
两人不急不缓地来到这里,将迟静静站在这尊铜像之下,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眼中的神色带着钦佩和虔诚,这让他看起来真的像个无知无畏的少年。他仰着头,长颈下领口的扣子没有系,隐约看见凸起的锁骨,将迟的身型清瘦而颀长,他的侧颜看起来像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定然是被艺术家一丝不苟地雕刻出来,否则何以有这样严谨而流畅的线条。他的眼睛黑而清澈,与他的兄长将异方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想起将异方,乔苓眼色略暗,便也抬起头看向雕像。她幼年的时候听祖父讲过荆棘鸟的故事,这种鸟一生只唱一次,它们穷尽一生去寻找世上最锋利的荆棘,在找到了之后,就义无反顾地用刺贯穿身体,在这种极致的痛楚中,吟唱出世上最美的旋律。那时祖父正在书房中斥责人到中年依然不务正业的父亲,祖父的声音严厉里带着仁慈,在说完了荆棘鸟的故事之后,他说“人这一生,只要做好一件事情就够了。”
一生只要做好了一件事,把一件事做到了极致,到死的时候,就不会有任何遗憾。
这就是荆棘鸟的全部意义。
将迟也微微出神,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望向一旁的乔苓,“明天我打算去帝中,就不在你家叨扰了。”
“可你不是帝中的学生……现在正是假期,学校不对外开放。”乔苓睁大了眼睛,“……你去干什么?”
“帝中有专门为七执候选人准备的宿舍。”将迟说着,右手握拳举至胸前,然后伸出了食指,一道轻浅的光束就在他的指尖亮起,一个人偶逐渐在空中显现。
乔苓立刻认出,这是七执选拔入场的时候,放在包中的那个人偶。
“住宿。”将迟轻声说。
“正在为您检索附近的住所条件。”人偶机械的声音响起,是一个清冷的少女音。
半空中很快出现一副地图,这是弗里顿的全境,在这副地图上,一共有十一处标红的点,在帝中的校园内就有三处。
“以上是组委会为所有候选人准备的官方住宿区,是否现在前往?”
“不了。”将迟轻声道,“完毕。”
那光束随即消失。
“好神奇……”乔苓感叹道,然而随即她便想到,即便是如ril这样的庞然大物都能在使用完毕之后随风而散,一个这样的人偶又算得了什么呢?看起来,这人偶也是金屑凝结而成,金枝真是方便啊。
“嗯,人偶其实是官方地图。”将迟轻声道,“算是一个小道具,但只为能够事先打听到使用规则的人准备。”
乔苓一怔,“……诶?那景策怎么不知道?”
“他肯定知道,他是不需要。”将迟轻声道,“这里所提供的一切信息全部都是最保守的意见,如果一切按照人偶的指示来,只能保证自身安全,却不一定能够达成目标任务……所以必要的时候,也需要按照与它相反的那个方向做……”
乔苓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们回吧。”将迟转过身,招呼乔苓一道离开,乔苓仍站在原地,看着将迟离去的背影,略有些惊讶地问道,“你真是专门来看这雕像的?”
“是啊……”将迟头也不回地道,“万古如长夜,配上这荆棘鸟,让我非常喜欢。”
第11章 父亲()
将迟送乔苓回房,二人途中要经过乔芙的房间,远远地便能隐约听得碎物之声和一些尖锐的言语。两人脚步不约而同地放慢,乔苓心中了然,大约乔芙又在发脾气了。
路过她房门时,二人看见江里静静地站在门前,他见到乔苓与将迟,尽管在深夜也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微微欠身,向着乔苓喊了一声,“小小姐。”
“江叔怎么不去休息?”
“夫人似乎还有事。”江里轻声答道。
“哦。”乔苓的目光略低,“她也在里面?”
江里点头。
尽管乔苓与江里的声音都已经放得极低,却依然让房间里的乔芙觉察,门倏然打开,乔芙怒气冲冲的脸在看见将迟的瞬间凝固,她深吸一口气,“你们回来了?”
乔苓一怔,乔芙这话,听起来像是知道她和将迟刚才出了去了似的。
“我找乔苓陪我去看了看墓园的雕像。”将迟轻声说。
“是吗。”乔芙的脸上浮起不自然的微笑,“都这么晚了,一定累了吧,江叔。”
江里脚下微动,转向乔芙。
“你送他们回房。”乔芙如此命令,她的脸还因为刚才的怒气而有些微微发白,乔苓迅速退了一步,摇手道,“不必麻烦了,我自己会走。”
乔苓脚步声渐远,将迟看了看乔芙与江里,亦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也没有说,便随着乔苓去了。
那之后一路无言,将迟与乔苓在一处转角处分道扬镳,乔苓的情绪略有些低落,将迟能看出来,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晚安,乔苓。”他轻声道,“明天见。”
乔苓重新露出一个笑脸,点头向将迟挥手告别。待将迟走远,她才收了手,转过身,发现江里就站在身后。
她“江叔”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就看见江里将食指放在了自己的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江里缓缓走近,然后半蹲下来,手缓缓地伸向乔苓的右肩,将她肩带上的一朵白纱捆成的玫瑰翻开,示意乔苓去看。
乔苓略低头,身子为之一震——那里放着一个小小的方形金属块,她不止一次地见过这样东西,这是乔芙的窃听器。
乔苓突然间紧紧咬住了牙关,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紧绷,怪不得刚才乔芙在房中大发脾气,原来是因为今晚她全程都在监听自己和将迟的对话。乔苓看向江里,侧身指了指将迟离开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右肩的白色花朵。
——他的衣服上,也有这种东西么?
江里摇头。
乔苓略松了口气,也对,毕竟将迟是贵客,乔芙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是不敢对他动这种小把戏的。
江里伸出手,在空中写字。
“小小姐的行李中,还有很多。”
乔苓亦安静地在空中书写,“有多少个?”
“一共有十九个,但藏匿的地方不详。”
说罢,江里起身站去了一旁,为乔苓让开了一条路,乔苓心中感激,她轻轻走上前握着江里的手,在上面写下,“谢谢你,江叔。”
江里只是摇头。
乔苓深吸一口气,沉默良久,她继续写道,“我决定明天也和将迟一起离开这里,去帝中。”
“请务必注意安全。”
看着江里的微笑,乔苓也仿佛获得了安慰,她点点头,与江里挥手告别,然后向后转身,迈着平实的脚步离去了。
走过这个转角,乔苓将那朵带着窃听器的白玫瑰狠狠扯了下来,她在自家空荡而悠长的走廊上大步奔跑起来,直至奔行到尽头,她打开窗,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朵小白花扔了出去。
乔苓目视着它陨落在窗外无边的黑夜里,双手渐渐捏紧成拳,脸上的神情也微微变得有些坚决。
我再也不会是从前的那个乔苓了。
再也不会了。
这天的午夜,乔苓推开了祖父的房门,尽管她已经竭力保持安静,但祖父那双浅灰色的眼睛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乔苓的身影。
此刻祖父乔平易靠在他的轮椅上,而整个房间的地面上都布满了连接着轮椅与祖父身体的电缆,在轮椅的扶手两侧,镶嵌有四只机械吊爪,它们原本静静垂落在乔平易的大腿上方,在乔苓进屋之后,四只吊爪纷纷向两侧移动——乔苓快步上前,像往常一样,她灵巧地避开地上所有的乱线,然后静静地跪坐在祖父的脚边,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
“爷爷,我可能要离家一段时间。”
乔苓轻轻叹了口气,祖父一只金属吊爪轻抚着乔苓的头发,一道淡蓝色的方形屏幕投影出现在乔苓的眼前,“去哪里?”
这是乔平易日常与乔苓交流的方式,在这间房里,他可以自由操纵粒子屏幕,并将想表达的语言转化为文字。
“去学校。”乔苓抬起头,“我今晚听将迟说,学校为所有七执的候选人提供住宿……我,不想再呆在家里了。”
祖父的脸上略有些失落。
“但我会常常和您联系的。”乔苓轻声道,“爷爷,我今晚来,是有件事想再问一问……”
“还是关于你父亲的事?”
乔苓一怔,然后连连点头,“我问过您很多次了……但每次您都说还不是时候,今晚……”
乔平易眨了眨眼睛,他睿智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些欢愉,乔苓心中忽然升起希望,看起来,今晚的祖父应该不会再继续隐瞒下去了。
“苓,你知道七执的来历吗?”
乔苓摇头。
乔平易右侧的吊爪忽然运动起来,它伸出细长的金属臂,精准地飞向一旁的书架,从中取下一本极厚的书,上面的灰尘因为突然的取用而在空气中弥散,乔苓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吊爪。
吊爪将书稳稳地放在了乔平易的腿上,四只爪子如同两双灵巧的双手,让这个已经年过耄耋的老人动作依然敏捷,书本很快被翻到了他需要展示的那一页。
乔苓这时才又靠近了些,这是乔平易年轻时亲自制作的札记,上面全是祖父的亲笔。
乔苓稍微扫了几眼,“神话传说?”
乔平易眨了眨眼睛,肯定了乔苓的判断,吊爪将书册向着乔苓的方向推了推,乔苓领会了祖父的意思,细细读了起来:
“在很早很早以前,村庄里住着一个年轻人,他天真善良,却无知蠢钝,人们都唤他愚者……”
乔苓一怔,愚者?
她记得,这是景策的代号。
抬起头,乔苓看见祖父正望着自己,目光微动,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愚者的院子里栽着一棵珍贵的苹果树,每隔十五年,上面会结出三颗金苹果,二十岁那年,金苹果本该再一次成熟,然而在采摘的前夜,三颗果子都不翼而飞。
愚者很伤心,去深山中向隐士讨教对策,隐士告诉他,可以去问问无所不知的金枝,可是金枝从不轻易回答人的问题,所以你必须先找到祭司,只有向她讨要三滴眉心的鲜血作为献祭,才能与金枝对话……”
献祭……乔苓微微皱起了眉。
故事里,祭司以自己的鲜血作为献祭,换取与愚者金枝对话的机会,读到这里的乔苓陡然想起,在a…101星的那天,景策曾经对她说过,他这一届的祭司陌珣为了平复那一次大河之舞,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乔苓不由得她忽然感到,似乎在冥冥之中,现实里的一些事情正与这个神话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