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华忙当和事佬,“嬷嬷也别跟这小丫头一般见识,仔细手痛,”一面又道:“嬷嬷,这桃花可制作桃花糕么?”
“桃花性微温,入心、肺及肠,活血生血,养颜色,袪痰,既然可入药,想必制作糕点亦无不妥,小姐既喜欢,明儿奴婢姑且试试。”
“如此甚好,长姐肤色若梨花一般,虽白皙却无甚血色,令我每每忧心。”
翠屏因道:“小姐——姐妹情深,真是羡煞奴婢。”
紫烟遂开解道:“你也别再想着从前的事,既于事无补,又徒添烦恼。”
雪华点点头,“可不?为你大兄那样的人生气可不值。”
青荷亦劝道:“那样嗜赌成性,连自己亲妹妹亦不惜卖掉还赌债的人,还提他做甚?只当没这样的兄长……”
翠屏忙以袖擦拭去眼角的晶莹,“好在奴婢有幸跟着小姐,总算跳出了苦海。”
郑嬷嬷觑着她道:“小姐可是个有福之人,好好跟着小姐,各人皆可挣个好前程。”一面又拿眼角瞅着紫烟与青荷。
三人皆笑着应了。
郑嬷嬷因道:“时辰不早了,还不快去为小姐准备沐浴之事?”翠屏与紫烟争着去了,青荷则忙着拾掇香几与圈椅,自是不提。
郑嬷嬷则扶着雪华沿着墙根走了几步,“小姐,奴婢觉着,是不是该为您造势了。”
她看了眼雪华,愈发压低了声音,“小姐纵还小,然德才之名亦该早作打算。”
雪华一双星眸盯着她,“此事勿急,”见她一脸失望,乃道:“嬷嬷无需着急,此事容后再议。”
嬷嬷赔笑道:“奴婢也是为小姐打算来着。”
雪华轻笑道:“嬷嬷为我着想,我又岂会不知?只是……”顿了顿,看着她,“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若是名头太响,碍了他人的眼——只恐没来由生出许多变故,反倒适得其反。”
郑嬷嬷呆了一呆,方回过神,笑道:“那就缓几年再说。”
雪华娇笑道:“到时嬷嬷可不许偷懒哦,”说着,调皮地伸出小指,“嬷嬷,拉勾。”
郑嬷嬷笑着伸出了手指,“那就拉勾。”
雪华的声音脆嫩脆嫩的,唱得有板有眼,“金勾勾,银勾勾,不如咱们拉勾勾。别摇头,别摆手,莫怕隔壁大黄狗。你有手,我有手,咱拿棍子赶它走。爬坡陡,上山陡,不畏艰险乐悠悠,乐悠悠。”
郑嬷嬷笑眯眯看着她,“小姐,怎么你唱的拉勾勾跟别人不一样?”
雪华“扑哧”一笑,“当然不一样了,”说着得意地瞅了嬷嬷一眼,“这可是本小姐自己编的呢。”
郑嬷嬷用手指着她,笑得直不起腰,“还真有你的,哈哈哈。”
……
☆、第40章 心欲何往
翌日午后。
听澜院。
一觉醒来的海澜顿觉神清气爽,天青色绣白玉兰的束腰长裙衬得她肤如凝脂,发如鸦黑,两汪白水银里的黑葡萄顾盼生辉,微微勾起的唇如窗外的阳光一般明媚。
在厅里坐定的她,微微低下头,将手中青花黄陶的茶盏放在楠木香几上,盖子合上去的一瞬似有若无的脆响,薄薄的,只一个音便消弭得无影无踪。轻嗅了一口,任带着淡淡涩味的茶香萦绕在口鼻间。
不过短短一瞬,几上粉白釉盘子里的糕点,便映入了她的眼帘,不禁奇道:“这大厨房今儿做的糕点倒也别致,粉中透着淡淡的红,竟有一股子桃花味儿。”说罢,塞了一块在嘴里,点点头,“其味淡,却不失香醇;色美而不妖,如薄施脂粉的少女;入口松软,却不沾牙。”
身着天青色云纹绉纱袍的平嬷嬷听她说得得趣,不禁失笑道:“可不就是桃花糕么?却非大厨房做的,您午睡时,三小姐亲自送过来的,听闻郑嬷嬷今儿个一时兴起,让翠屏几个丫鬟摘了不少桃花,试着做了这糕……”
海澜点点头,因道:“这糕点倒也罢了,难为她这份心。”
平嬷嬷脸上堆了柔缓的笑,轻声道:“若非您费心教引,她又岂有今日?”见海澜默然不语,索性道:“要奴婢说,她所做的不过细枝末节而已……”
海澜神色淡淡的,轻轻揭开盖子,见茶水仍是一汪碧色,便端到唇边啜了一口,不动声色将话题岔开,“今儿怎地想起泡这茶?涩味虽好,哎,这叶忒粗了些,倒可惜了上佳的材质,唔,喝了好几口,才觉着有些像三妹茶庄新制的青茶,似乎唤作甚‘春来急’的?”
有和煦的日光从雕花的窗棂中透了进来,晕出一屋子的暖意。
平嬷嬷忍不住打趣,“可不就是因着这个,才叫‘春来急’的么?”觑了海澜一眼,“叫奴婢说,可十足的好茶呢,涩味、香味都足足的,只‘形’上略差了些,却极实惠,买的人可多了去了,便是大户人家也差人去买哩,偶尔喝喝倒也得趣。”
正说话间,李嬷嬷笑着从里间出来,将手里的胭脂红软缎坎肩给海澜披上,又仔细扣上几粒如意扣,这才直起身子笑道:“若非如此,小姐当初又何必给三小姐选那样一家茶庄?”
海澜轻轻一笑,长而微卷的睫毛微微一颤,似倒悬的羽扇,遮住宁静若水的眸光,柔声慢语,“三妹原本聪慧,加之这两年李嬷嬷的悉心指点,布庄打理得井井有条,账册也分毫不差,也是时候将茶庄交与三妹打理了,只不过,尚不能完全放手。”
李嬷嬷笑着点点头,“诺。”
见平嬷嬷欲出去,忙叫住她,“你且把我长案上的那一叠账册搬到芳华院,交与郑嬷嬷收了。”
平嬷嬷少不得应了,忙转身取了账册往芳华院去了。
“小姐,何不去凉亭小坐?”李嬷嬷笑吟吟地凑上来,“奴婢再为您泡一壶老爷子着人捎回来的雨前龙井,您一面赏花,随手翻几页札记可好?”
海澜便觑着她笑,“嬷嬷如今愈发会当差了,竟想出这样得趣的主意。”
嬷嬷嘿嘿一乐,“岂不闻近朱者赤?奴婢跟您的时日多了,少不了学些皮毛。”
见她煞有介事,海澜一时撑不住,娇笑出声。
……
海澜看了会子书,忽然想起一事,忙嘱嬷嬷去唤了阿全与老高进来,讲些外面的事。
那阿全瞅着李嬷嬷,又盯了盯听澜院的出入口,李嬷嬷会意,因道:“平嬷嬷去芳华院了,一时半会怕回不来,便是回来了又有甚——你俩不过来此回禀,她能奈何?”
阿全与老高面面相觑,终于放下了戒心,两人这才将近日在外面的各种趣闻乐事捡些来讲,逗得海澜眉开眼笑。
见海澜不时起身揉揉肩膀,老高便道:“小姐成日家坐着的时辰多了些,不如多动动。”
李嬷嬷斜他一眼,“小姐平素也就散散步,溜达溜达而已,你若有甚好的法子何不建言?”
老高“嘿嘿”摸着后脑勺,偷偷瞅了嬷嬷一眼,这才道:“秋千——既可玩,又可活动活动筋骨,不过……”
嬷嬷橫他一眼,“不过甚,有屁就赶紧放?”
阿全“扑哧”一声,却给嘴里一口茶呛着了,咳个不停。
老高幸灾乐祸地,“该,看我笑话,天都不容你。”
嬷嬷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他,“跟个愣头青置啄,有意思吗?”
老高仿佛蔫了的皮球,垂头丧气道:“秋千也就两根绳子,一块稍宽些的木板,小姐身子娇弱恐受不了……”
李嬷嬷有些恼怒,“那你还说?”想了想又道:“若是加了锦垫的藤椅还差不多……”
老高兴奋地一拍大腿,“行啊,嬷嬷,”一面回头轻轻踢了阿全一脚,“兔崽子,还不快去找把结实的藤椅来,再带些家什与几个人来,得挑那种最结实最耐磨的绳子……”
阿全转过身子,嘴里骂骂咧咧的,“死老高,踢小爷做甚,下次再敢踢小爷你试试?”
偏偏老高耳尖,嘴里嚷嚷,“你说甚?”
阿全早走远了,嬷嬷眼里喷出一团火,“你能不仗着那点三脚猫功夫欺负阿全么,那样做有意思吗?若有种,就该挑邹青他们试试。”
一面转头看小姐,嘴里嘀咕着,“一个大老爷们,瞧你那点出息,可别净惹小姐笑话。”
海澜瞧瞧老高,又瞅瞅嬷嬷,也不说话,只扭过头看着满院的梨花笑。
……
平嬷嬷回来时,秋千已然扎好,海澜仰着头坐在藤椅厚厚的锦垫上,看着一片一片的梨花飞下来,打在自己的脸颊上,带着股清寒味儿,只觉轻轻的,痒痒的,愈发忍不住“咯咯”地笑,李嬷嬷则站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一面瞅着暖暖的春阳出神。
平嬷嬷亦来了兴致,“李嬷嬷,你也辛苦了,让奴婢来。”
李嬷嬷抬头望向海澜,见她点头,方笑着退开了,自去拾掇那本札记,海澜见了,笑得更是开心。
芳华院。
雪华已下学,正望着红木窗楹踏脚书桌上的茶庄账册出神,郑嬷嬷在一旁转述平嬷嬷的话,“大小姐说您愈发能耐了,是时候接手茶庄的事务了,”见雪华眸子里的盈盈笑意,亦愈发高兴,“李嬷嬷得空会过来交接的……”
雪华点点头,暗道:长姐这是赶鸭子上架,逼着自己早日熟悉铺子的运作与打理呢,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正出神,青荷的声音隔着弹花暗纹锦帘传了进来,“小姐,奴婢回来了。”
见雪华微微一笑,嬷嬷忙道:“进来罢。”
帘子一挑,青荷走了进来,脸儿红扑扑的,兴奋道:“小姐,奴婢听闻宁伯侯府的嫡女上官芷涵亦想拜燕大师为师,她派的人与燕大师同一家客栈……”她渴得接不上话来,嬷嬷忙将桌上的茶倒了一盏与她,青荷一仰脖子喝了,这才道:“奴婢听闻那燕大师发了好大一通火,还罚了那赵管事一月的薪俸,又放出话来,说是,说是……”
嬷嬷赶紧又倒了一盏茶给她,青荷喝得急不免咳了几声,雪华忙道:“你先喝了再说,仔细又呛着。”
青荷点点头,一气喝下去,又顺了顺心口,才道:“说是欲得她亲自指点,便拿十美图前去。”觑了雪华一眼,喜滋滋道:“奴婢还去打听了一下市面行情,听闻十美图已然涨到一万三千两银子了。”
雪华斜了她一眼,“你人虽小心却比旁人细,若是能抓紧时日识字,他日必为我左膀右臂。”
青荷喜不自禁,忙道:“奴婢定不负小姐所望……”
雪华看了眼嬷嬷,道:“赏。”
嬷嬷忙将一两银子的荷包塞到青荷手中,青荷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嬷嬷,你亲自跑一趟,将十美图高价转给宁伯侯府的人,可别漏了行藏。”
嬷嬷点点头,“小姐放心,奴婢即刻去办。”
……
夜,已深。
一阵琴声,从前院飘出,袅袅四散。
海澜自梦中骤然醒来,不觉出了一会神,这一曲《碧涧流泉》,时急时缓,如跌落在奇峰怪石间,轻缓处如淙淙溪流,急遽时嘈嘈切切,若万壑争流。
海澜不禁暗暗喝了声彩,好一个“碧涧随高下,流泉自浅深”的意境……
听得她辗转反侧,睡在外间的李嬷嬷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待里间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这才摸索着穿好裙服,走了出去。
“砰砰砰。”
敲门声富于韵律感,声音不大不小,既不致影响旁人,又足以让房中人听见。
烛火跳了跳,发出“哔啵”之声,墨绿色袍子的少年顾不得拿起一旁的小银剪剪去那焦黑的烛心,抚了抚强劲的心跳,又正了正袍子,这才朝门口走去,他暗自庆幸,该来之人总算来了。
带着优雅迷人的笑容将门打开,又躬身做了个无可挑剔的邀请动作,只听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月言公子何必这么客气?”
见来人是阿全,不觉失望,脱口而出,“全哥,怎地是你?”
“公子这话我就奇了,莫非在等别人么?”阿全强忍着笑,一本正经道。
月言自知失言,只得泱泱住了嘴。
阿全背后走出一个人,面色冷冷的,朝着月言道:“公子,你的琴声固然好听,可此刻已过了子时,特来问一声,可否留待白日也等我们有欣赏的力气?”
因着来人站在背光的影中,月言这才发现是大小姐身旁的李嬷嬷。
月言一揖到底,“多谢两位提点。”
看着两人转身离去,月言一阵失落,蹑手蹑脚关上门,不仅长叹一口气,跌坐在榉木靠背椅上,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既非司马相如,她又怎会是夜奔的卓文君?
况她家规森严,又如何做得出失礼之事?月言啊月言,你自小饱读诗书,怎地如此荒谬,别人可是尚未及笄的小丫头呢……
他扶着榉木夹头榉翅头案站了起来,又抓了几枚镂空雕银熏香球,走到墙角处的错金螭兽香炉前揭开盖子扔了进去,顿时,一股安宁祥和之气四处弥散开来。
他站在屋子中央,有些懊丧地闭着眼睛,脑海里闪现的依然是那样一双眼睛,像星子一般璀璨耀眼,也像星子一般孤傲冷咧,他遽然睁开眼睛,低声问着自己,月言,你就这般割舍不下么?
没人回答他,也许唯一能回应他的,便只有糊着厚实白棉纸窗外的风,旁若无人地发出呜呜之声。
这种从未有过的牵肠挂肚,令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夜更深,更暗了。
明日,又或许是明日的明日,他的情意终归有一处落脚之地。
他脱去墨绿色的袍子,将它挂在榉木南官帽椅上,穿着雪白的中衣,躺倒在榉木雕花架床上。
榉木夹头榉翅头案上,烛火忽明忽暗,就像一颗不知何去何从的心。
……
☆、第41章 凤栖琴与绿牡丹
原本只是外出游历的月言,愈发不舍得离开海宁了,特别是听闻五月诗会上——凤栖琴将现身之后,便一直期盼着。自然,他在意这琴,不是因着自己,而是因着那样一位淡泊名利的佳人。
四处云游的燕大师兴致勃勃赏过海宁的桃花之后,便往丰城而去。
虽说此行不过为了践约,但把玩着宁伯侯府上官小姐奉上的《十美图》,心中着实得意,一气呵成的运笔,各具神韵的十美,端的是养眼,想到差点失之交臂,不免有些着恼。罢了,罢了,总算纳入囊中,了却了自己多年来的一桩心愿。
撩开车窗帘子一角,精致的妆容上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侯府肯以赤燕国第一画匠顾谦的早年之作,来换一舞,倒是令她匪夷所思。
虽说顾谦如今的画更臻完美,不过匠心忒点眼了些,自己倒十分中意他未成名之作,那种恣意泼洒的倜傥风流,乃真名士所为。况物以稀为贵,只怕日后价格更是不菲。
啜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于面前香几上,缓缓摇了摇头,这上官小姐跟自己学舞究竟意欲何为?莫非……若真是那样,岂非失策?权力的中心,漩涡迭起,一个不小心便尸骨无存。嗯,罢了,自己不过就是教人跳舞而已,何苦操那一份闲心?
燕大师却未料到,她走了,却留下一堆令人眉飞色舞的话题。
“燕大师是个绝色美女。”
“燕大师驻颜有术,虽年近四旬,却恍若二八少女。”
“燕大师未曾嫁人。”
“听闻丰城有几名神秘高官,至今对她念念不忘。”
……
这样的传闻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海宁的每一个角落,丰富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直至一个多月,传闻才开始偃旗息鼓。
宁伯侯府对肯割舍此扇的人自然存了结交之心,可惜查来查去,也没查着人影,恍惚那人只是匆匆来往的过客,就那么平白无故地从人间蒸发了。
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