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敬想了想,说:“徐中堂,你我上折子参索额图都不明智。”
徐乾学不解:“为什么?”
陈廷敬道:“朝中上下会以为你我觊觎首辅大臣之位,这样就参不倒索额图。”
徐乾学问:“您是怕皇上这么想吧?”
陈廷敬道:“明摆着,谁都会这么想的!”
徐乾学问:“您意思怎么办?”
陈廷敬说:“有更合适的人。”
徐乾学摸不准陈廷敬的心思,噤口不言。陈廷敬笑笑,轻声道:“高士奇!”
徐乾学一拍大腿,道:“对啊,高士奇!高士奇对索额图早就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啊!何况他只是个四品少詹事,别人不会怀疑他想一步登天。”
徐乾学转眼又道:“陈中堂,高士奇敢不敢参索额图?他在索额图面前就是个奴才,对索额图既恨且怕,他恐怕还没这个胆量啊!”
陈廷敬说:“他没这个胆,我俩就把胆借给他。高士奇巴不得索额图早些倒台,你只要告诉他我俩都会暗中帮他,他必定敢参的。你和高士奇过从密切,你去同他说。”徐乾学连声说好,出门而去。
徐乾学走后,陈廷敬闭目沉思,脑子里翻江倒海。刘相年那日告诉他徐乾学暗中派人索贿,他心里便有参徐之意。今日更见徐乾学野心勃勃,日后必成大奸,他肯定会身受其害。不如现在就把他参了。阿山之劣迹实在叫人难以忍受,陈廷敬想此人不除也必祸及到自己。刘相年是他当年推举的廉吏,如果让阿山密参刘相年得逞,陈廷敬就有失察滥举之嫌。高士奇也不能再容忍,却用不着陈廷敬去参他,索额图自会收拾他的。陈廷敬思来想去,决意自己不必出面,只叫刘相年参人。刘相年已身负诸罪,又是个豁得出去的人,他拼死一搏或许还可自救。
陈廷敬再仔细想想,觉着料事已经甚为缜密,便让刘景去请了刘相年。刘相年进门见过礼,陈廷敬便说:“相年,您做事也太鲁莽了!”
刘相年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便问:“中堂大人也知道了?”
陈廷敬道:“妓院改圣谕讲堂,杭州城里只怕人人皆知了,只有皇上还不知道。”
刘相年也有些后悔,道:“此事确实做得荒唐,可事已至此又如何呢?我到底是为着省些银子。中堂大人,还望您救救相年。”
陈廷敬道:“您不如自救!”
刘相年问:“如何自救?”
陈廷敬道:“您去参阿山和徐乾学!”
刘相年听了,愣了半日,说:“我何尝不想参他们?可人家是二品大员,我参他们是蚍蜉撼树啊!况且我品衔不够,如何参人!”
陈廷敬说:“我想好了,您可以托人代奏。”
刘相年望着陈廷敬,拱手而拜,道:“好,只要陈中堂肯代奏,我掉了脑袋也参!”
陈廷敬摇头道:“您我渊源朝野尽知,我替您代奏,别人会怀疑我有私心。您可找张鹏翮大人!”原来陈廷敬早算准了,张鹏翮肯定会答应代奏的。张鹏翮本身就是刚直耿介之人,他对阿山、徐乾学之流早就厌恶,只是他经过多年历练,少了些少年血性,才暂时隐忍。如今刘相年危难之时相求,依张鹏翮平生心性,必定仗义执言。
刘相年略略一想,点头道:“好!我反正性命已在刀口上,管他哩!陈中堂,我这就去找张大人!”
陈廷敬说:“好,我相信张大人会答应。相年,您不必把我们的话告诉张大人,免得他多心,反而不好。我自会暗中帮您!”
刘相年走了,陈廷敬本想躺一会儿,却没有半丝睡意。他想自己躲在后头密谋连环参人,是否太狠了些?狠就狠吧,这狠字是逼出来的。倘若再不下狠手,国无宁日,自己日后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忽有公公过来传旨,命陈廷敬觐见。陈廷敬不知皇上有何吩咐,急忙赶了去,却见皇上正在赏玩字画,索额图、张鹏翮、徐乾学、高士奇一班大臣已在里头侍驾。
皇上道:“杭州果然有好东西,你们俩也来看看。”
张鹏翮道:“看古字画,陈廷敬、高士奇是行家,我是外行。”
陈廷敬留意看了,居然没有米芾的《春山瑞松图》,心里便存了几分疑惑。再仔细看了几幅,真的全是赝品。心想高士奇简直胆大包天,拿假字画骗了皇上几十年。
皇上却是十分高兴,连连称好。陈廷敬并不点破,只看时机再说。兴许不需陈廷敬点破,只要高士奇参索额图,索额图就会说的。陈廷敬猜着索额图已知道张乡甫进呈了米芾真迹,皇上那里未必就有。
赏画多时,皇上命大臣们退下,只把陈廷敬留了下来,道:“廷敬,你一路密访,有些事情不必声张,朕知道就是了。你看个折子吧。”
陈廷敬接过折子,竟是浙江将军纳海的密奏,说的是冒充诚亲王的歹人已经擒获。那歹人唤作孟光祖,为镶蓝旗逃人,假冒诚亲王招摇诓骗五年之久,所经数省竟无人识破,四川巡抚年羹尧、江西巡抚佟国勷、浙江总督阿山,或馈送银两、马匹,或馈送珠宝、绸缎,都受了骗。
皇上道:“孟光祖所经地方文武官员都有失察之责,待刑部详细审问,必严追细究!”
陈廷敬想来好生后怕,便道:“臣在杭州与刘相年偶遇,过后再细细奏与皇上。臣这会儿要说的是刘相年看出假诚亲王有诈,跑来同臣商量。臣叫他设法稳住歹人再做道理,不曾想竟叫歹人跑了。臣未能及时缉拿孟光祖,也是有罪。”
皇上道:“廷敬,你是有功的。幸得你及时密奏,不然歹人还要作恶多时。刘相年也算眼尖,唉,这个刘相年,朕这会儿不说他了。廷敬,此事甚密,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起。”
陈廷敬辞过皇上,回到房间心里仍是七上八下。幸亏刘相年没赶上送银子,不然他同刘相年两人都罪责难逃。皇上刚才说起刘相年便摇头叹息,可见阿山参人的密奏皇上必定信了。陈廷敬心里便多了几分担忧,怕自己连环参人之计失算。但箭已离弦,由不得人了。好在自己没有露面,既可避祸,又能暗中助人。
晚上,皇上命阿山觐见。原来高士奇参索额图的折子,张鹏翮代刘相年参阿山和徐乾学的折子,都已到了皇上手里。皇上心情极坏,却不想在外头发作,都等回京再说。只想先召阿山说说,嘱他凡事小心。
阿山早在外头恭候多时了,听得里头传出话来,忙领着两个姑娘进去了。阿山见过皇上,朝后头招呼道:“进来见驾吧!”
皇上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碎步上前行礼。皇上异常震怒,斥骂道:“阿山,你这是什么意思?美人计?你当朕是什么人了?”
阿山慌忙跪了下来,道:“皇上恕罪!”
皇上拂袖而起,气冲冲地走到外头去了。皇上边走边吩咐张善德:“把索额图、胤礽、陈廷敬、张鹏翮、徐乾学、阿山、高士奇都叫来!还有杭州知府刘相年!”张善德应了一声,吩咐随侍太监传旨。
阿山战战兢兢去了索额图那里,只道皇上发火了,如何是好!索额图先问明白,才道:“你干吗吓成这个样子?兴许是皇上不称意,换两个吧!”
阿山哪里再敢换人,只道:“索相国,还送人呀?卑职可是怕掉脑袋啊!”
索额图笑道:“听老夫一句话,皇上也是人!”
阿山问:“换谁呀?”
索额图说:“换梅可君和紫玉吧。”
阿山说:“紫玉可是给索相国您预备的,梅可君是太子要的。”
索额图道:“只要皇上高兴,老夫就割爱吧。太子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这会儿要紧的是把皇上侍候好。”两人正商量着,公公传旨来了。索额图同阿山忙去了高家客堂。
皇上黑着脸坐在龙椅上,大臣们低头站作几行。皇上道:“朕一路南巡,先是看到黄河大治,心里甚是高兴。后来却越看越不对劲儿,进入江浙,尤其到了杭州,朕就高兴不起来了。白日里你们看到朕慈祥和蔼,满面春风,你们以为朕心里真的很舒坦吗?”
皇上冷眼扫视着,大臣们谁也没敢说话。屋子里安静得叫人透不过气,外头传来几声猫叫,甚是凄厉。皇上痛心至极,道:“朕脸上的笑容是装出来的,朕是怕江浙百姓看了不好过!”
皇上说着,拿起几案上的卷轴,道:“这是杭州一个叫张乡甫的读书人写给朕的诗,颂扬圣德的,你们看看!”
皇上说罢,把卷轴哐地往地上一扔。张善德忙捡起卷轴,不知交给谁。皇上道:“让阿山念念吧。”
阿山接过卷轴,打开念道:“欲奉宸游未乏人,浙江办事一……反了,简直反了!”阿山没有再念下去,直道张乡甫是个头生反骨的狂生。皇上却逼视着阿山,喝道:“念下去!”
阿山双手颤抖,念道:“欲奉宸游未乏人,浙江办事一贪臣。百年父老歌声沸,难遇杭州几度春。这……还有一首,忆得年时宫市开,无遮古董尽驼来。何人却上癫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反诗,反诗,皇上,这是反诗呀!”
皇上怒道:“什么反诗?骂了你就是反诗了?你不听朕的招呼,大肆铺张,张乡甫骂你的时候把朕也连带着骂了!”
索额图上前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应把张乡甫拿下问罪。”
皇上问道:“张乡甫何罪之有?他说的是实话!”皇上敲着几案,“朕这里有几个参人的密奏,本想回京再说。这会儿朕已忍无可忍,索性摊开了。参人的,被参的,都在这儿,你们谁先来呀?”
大臣们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这时,高士奇突然上前,跪下奏道:“启奏皇上,臣参索额图!”
索额图顿时目瞪口呆,脸色铁青,怒骂道:“高士奇你这个狗奴才!”
皇上拍案骂道:“索额图,休得放肆!高士奇你参他什么,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出来!”
高士奇道:“索额图挑唆太子结交外官,每到一地,都事先差人送密信给督抚,如此如此嘱咐再三。阿山其实都是按太子意思接驾的!”
胤礽立马骂了起来:“高士奇,你这老贼!”
皇上拍椅喝道:“胤礽,你太不像话了!”
胤礽跪了下来,奏道:“皇阿玛,高士奇凭什么说儿臣写密信给督抚们?”
高士奇正在语塞,徐乾学上前跪下:“启奏皇上,臣奉旨给阿山写的密诏送到杭州的时候,太子给阿山的密信也同时送到了。臣已拿获信差,这里有信差口供,正要密呈皇上。”
张善德接过口供,递给皇上。皇上匆匆看了口供,抬头问太子道:“胤礽,朕且问你,你从实说。如果抵赖,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到时候你别后悔。”
胤礽低头道:“皇阿玛问便是了,儿臣从实说。”
皇上问:“你是否给阿山写过密信?”
胤礽嗫嚅道:“写过,但儿臣只是嘱咐阿山好生接驾,不得出半点儿纰漏。”
皇上指着太子,骂道:“胤礽你真是大胆!你若不是别有用意,为什么要写密信给督抚们?他们是朝廷命官,只需按朕的旨意办事即可,用得着你写密信吗?什么好生接驾!你说得再轻描淡写,督抚们也会琢磨出你的深意来!”
胤礽期期艾艾,嘴里只知道说儿臣二字。皇上气极,喝道:“你不要再狡辩了!”
高士奇知道终究不能冒犯太子,又道:“启奏皇上,太子所为,都是听信了索额图的挑唆。”
索额图哭喊起来:“皇上,高士奇是存心陷害老臣呀!”
皇上瞟了眼索额图,道:“索额图,没人冤枉你。朕忍你多时了,只想看你有无悔改之意。前年太子在德州生病,朕派你去随侍。你骑马直到太子中门才下马,单凭这条,就是死罪!太子交结内臣外官,朕早有察觉,都是你挑唆的!”
索额图只是哭泣,道:“臣冤枉呀!”
皇上道:“索额图闭嘴!朕现在还不想把你们怎么样,明儿朕要检阅水师,朕仍要扮笑脸,你们也得给朕扮笑脸!要死要活,回京再说!”
索额图揩了把眼泪,道:“臣参高士奇!”
皇上听了,顿觉奇怪,竟冷笑起来,道:“朕还没接到你的折子呢,你参高士奇什么呀?”
索额图奏道:“高士奇事君几十年,一直都在欺蒙皇上。当年他进呈皇上的五代荆浩《匡庐图》原是假的,只花二两银子买的,真迹他花了两千两银子,自己藏在家里。这事陈廷敬可以作证!”
陈廷敬万万没有想到索额图居然知道这桩陈年旧事,一时不知如何说话。皇上已惊得脸色发青,正望着他。陈廷敬忙上前跪下,道:“高士奇进呈假古董,臣的确有所察觉。但臣又想高士奇是玩古行家,臣只是一知半解,也怕自己弄错了,倒冤枉了他,便一直把这事放在心里。臣反过来又想,不过就是些假字画假瓷瓶,误不了国也误不了君,何必为此伤了君臣和气,就由他去了。臣未能及时禀奏皇上,请治罪!”
皇上叹道:“陈廷敬到底忠厚,可朕却叫高士奇骗了几十年!”
索额图又道:“这回阿山在杭州收得古玩珍宝若干,真假难辨,都叫高士奇一一甄别。今日进诗的那个张乡甫,说他家有幅祖传的米芾真迹《春山瑞松图》,被余杭县衙强要了来。臣早知高士奇一惯伎俩,去看了贡单,里头果然没有这幅米芾真迹,说不定他这回又把假古董全都献给皇上了。”
皇上冷笑几声,道:“难怪张乡甫诗里说,何人却上癫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朕本以为诗里并无实指,原来还真是这么回事。高士奇,高家,忠孝仁义呀!”
索额图接着又奏道:“皇上曾有御书平安二字赐给高士奇,高士奇就把皇上赐给他的宅子叫做平安第。他本应感念皇上恩德,却大肆收贿。即使没事求他,也得年年送银子,这叫平安钱。若要有事求他,更得另外送银子。这事臣早有耳闻,念他是臣旧人,皇上待他又甚是恩宠,臣就一直没有说他。”
皇上怒道:“索额图,你如此说,倒是朕包庇他了!”
高士奇跪伏在地,浑身发软,半句话也不敢狡辩。一时没人说话,张鹏翮忽又上前奏道:“杭州知府刘相年参徐乾学、阿山,臣代为奏本!”
皇上心里早就有数,大臣们却是惊了。徐乾学和阿山两相对视,都愣住了。皇上又冷笑道:“还说今儿是黄道吉日,杭州四处是迎亲的!朕说今儿是最晦气的日子!高士奇参了索额图,顺带着也参了胤礽。索额图反过来又参高士奇。刘相年这会儿一参就是两个!刘相年,你自己上前说话!”
刘相年上前跪下,问道:“皇上想知道杭州为何一时那么多人娶亲吗?”
皇上火冒三丈,道:“朕不想知道!”
刘相年却道:“皇上不想知道,臣冒死也要说。皇上南巡,便有随行大臣、侍卫托阿山在杭州买美女,此事在民间一传,就成了皇上要在杭州选秀。百姓不想送自己女儿进宫的,就抢着成亲。阿山还预备了青楼女子若干,供皇上随行人员消遣。”
阿山把头叩得梆梆响,道:“皇上,刘相年胡说,他自己犯下死罪诸款,臣已上了密奏,正要上前参他,他却恶人先告状!”
徐乾学跪下道:“臣同刘相年素无往来,他参臣什么?”
皇上瞪了眼睛,道:“阿山,徐乾学,朕此时不许你俩说话。”
刘相年又道:“那些青楼女子这会儿都在各位大人房间里候着哪!”
张善德本是轮不上他说话的,这会儿却也奏道:“启奏皇上,奴才手下有个小太监刚才说起,余杭知县李启龙正往各位大人房间送女子,问奴才这是怎么回事儿。”
皇上怒不可遏,拍案道:“荒唐!阿山混蛋!你当朕是领着臣工们到杭州逛窑子来了!”皇上太过震怒,忽觉胸口疼痛,扪胸呻吟。胤礽吓坏了,喊了声皇阿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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