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敬问:“这话如何讲?”
明珠笑道:“有人扳着指头算过了,光是住在快活林的就中了五个进士,就连有个叫高士奇的老童生都沾了那风水的光。”
张汧笑道:“高士奇我俩是亲眼见他叫一位高人相中,没多时就去詹事府听差了。”
明珠道:“您说的是祖泽深,他原是国子监的监生,考了两回没及第,又好阴阳八卦,就干起了算命看相的营生。奇的是他神机妙算,在这京城里头很是有名,常在王公臣工家走动。高士奇也真让他睢准了,如今不光是在詹事府听差,索额图的阿玛索尼大人保他入了国子监。将来他有个监生名分,哪怕不中式,官是有的做了。”
听得陈廷敬跟张汧眼睛直发愣,只感叹人各有命。明珠又道:“还有更神的哪!”说到这里,明珠便打住了,只道时候不早,他得进宫去了,日后有暇再慢慢道来。原来明珠本想说皇上夸了高士奇的字,这可是金口玉牙,保不定会给他带来吉运。可转眼又想高士奇是索额图给的出身,他自己同索额图却是面和心不和的,就不想替高士奇扬这个善名了。
11
陈廷敬出门那日,李老太爷跟大桂、田妈送到门外,只是不见月媛。田妈只说月媛知道怕羞了,早早儿躲起来了。月媛真的是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可她听得大门吱地关上了,胸口却跳得更厉害了,眼泪儿竟流了出来。小姑娘说不清这泪从何来,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舍不得陈廷敬回老家去。
陈廷敬去会馆接了张汧,两人结伴回家去。正是春好时日,沿路芳芬,软风拂面,蝶飞蜂舞。正是人生得意之时,两人一路称兄道弟,纵酒放歌,酬诗属对,车马走得飞快。一日,张汧见车外风光绝胜,便道:“廷敬兄,此处山高林茂,风景如画,下车走几步吧。”
两人就下了车步行,大顺赶车慢慢随在后头。张汧又道:“廷敬兄,后人有喜欢写戏的,把我们进京赶考的故事写成戏文,肯定叫座。”
张汧好像是说着玩的,心里却甚是得意。陈廷敬却叹了起来,道:“人生毕竟不如戏啊!是戏倒还轻松些。上妆是帝王将相,卸妆是草头百姓。戏外不想戏里事,千古悲欢由他去。可我们毕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又读了几句圣贤书,就满脑子家国天下。”
陈廷敬这么一说,张汧也略感沉重,道:“我们十年寒窗,就是冲着报效家国天下来的。可这中间又太多的黑暗和不公。就说您点状元的事,都说皇上原是要点您的,硬是让咱们老乡卫大人给搅了!”
陈廷敬忙说:“张汧兄,此话不可再提。哪怕当真,也是机要密勿,传来传去要出事的呀!”
张汧却道:“可满天下都在传,说不定这话早传到山西老家了!”
陈廷敬仍是说:“别人说是别人的事。从去年太原秋闱开始,我就官司不断,总在刀口上打滚。唉,我可是真有些怕了!”
张汧道:“廷敬兄,咱们可是刚踏上仕途门坎,您怎么就畏手畏脚了?”
《大清相国》第一部分《大清相国》第五章(5)
陈廷敬道:“我不是畏手畏脚。君子有大畏呀!成大事者,必须有所敬畏。所谓大无畏者流,其实不过莽夫耳!”
张汧听了陈廷敬这番话,甚有道理,拱手道:“廷敬高见。我觉着经历了这回会试,您像变了个人。”
陈廷敬笑道:“张汧兄过誉了。不过这些日子,我躲在月媛家里,我这位岳父大人成日同我说古道今,真的让我颇受教益。老先生身藏巷陌,却是通晓天下大事哪!”张汧只道李老伯真是个一流的人物,只可惜把功名利禄看得太淡了。
有段心事,张汧放在心里不说出来,硬是闷得慌,便道:“廷敬兄,有件事情,我不明说,您也许早知道了。大比之前,高士奇找上门来,说他可以在李振邺那里替我说说话。我是鬼迷心窍,偏偏就听信了他。后来李振邺案发,送礼的举人都被抓了起来。我惶惶不可终日呀!唉,这些话说出来我心里就轻松了,不然见了您老不是滋味!”
陈廷敬却是装糊涂,道:“我真不知道这事,只是担心您那个砚台出事。”
张汧红了脸,却又道:“廷敬兄,您说奇不奇?砚台真是让吴云鹏发觉了,可他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经艺五美》却不见了。我吓得快昏死过去,却是虚惊一场。那里头原是装了东西的,莫不是祖宗显灵了?”
陈廷敬道:“真的吗?真是奇了。幸亏没有出事。张汧兄,我原是劝你不用动歪脑子的,你凭自己本事去考就能中式。我说呀,你要是没带那个砚台,心里干干净净地的,保管还考得好些!”
陈廷敬故意这么说,就是要让张汧心里不再歉疚。张汧想想自己到底还是没有作弊,心里果然就放松了。陈廷敬嘴里瞒得天紧,那砚台里的《经艺五美》原是他后来又去拿掉了。他不想叫张汧心里尴尬,就装什么事都不知道。
张汧却还在想那送银子的事,道:“我就纳闷,莫不是李振邺瞒了些话没吐出来?要么就是高士奇昧了我的银子?”
陈廷敬猜着肯定是高士奇吃了银子,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劝道:“张汧兄,本是临头大祸,躲过就是万幸,您就不必胡乱猜疑了。”
张汧却道:“我改天要找高士奇问个明白!”
陈廷敬忙说:“万万不可!”
张汧硬是心痛那银子,道:“真是他昧了我的银子,我咽不下这口气!”
陈廷敬说:“张汧兄,果真如此,这口气您也得咽下!”
张汧却说:“廷敬,您也是有血性的人,在太原可是闹过府学的啊!”
陈廷敬长叹道:“我要不是经历了这些事,说不定还会陪着您去找高士奇。现在我就得劝您,此事就当没有过。”
张汧望着陈廷敬,不解地摇头。陈廷敬却是神秘地笑笑,道:“您只记住,士奇兄是帮过您的。”
张汧听着却有些火了,道:“那我还得谢他不成?”
陈廷敬又是笑笑,道:“您是得谢他,无论如何,您得谢他。”
张汧问:“您好像话中有话?”
陈廷敬答道:“正是高士奇的贪,反而救了您的命!张汧兄,过去的事情,一概不要再提了!你只相信,这回中式,是您自己考出来的,既没有送人银子,也没有作弊。”
张汧这才摇头长叹:“廷敬兄,我是痴长十来岁啊!想到自己做的这些事,我就羞愧难当。”
陈廷敬却想张汧原是三试不第,实在是考得有些胆虚了,再怕愧对高堂,因此才做出这些糊涂事来。可实在谁也没有帮上他,反倒让他担惊受怕,不然也许还考得好些。
陈家老太爷早接到喜报了,家里便张灯结彩,只等着陈廷敬回来。也早知道少爷如今已叫廷敬了,只道皇上这个名字赐得真是好。算着陈廷敬到家的日子快了,便一日三遭的派人骑马到三十里以外探信。
这日家丁飞马回来报信,说少爷的骡车离家只有十里地了。老太爷欢喜不尽,陈三金却慌慌张张跑进屋里回话:“老太爷,外头有个身穿红衣的道人,见着就是个要惹事的,说要求见大少爷。”
老太爷听着奇怪,问:“道人?”
陈三金说:“这个道人傲岸无礼,我问了半天,他只说,你告诉他,我是傅山。”
老太爷大惊失色:“傅山?这个道人廷敬见不得!”
老夫人听着老太爷这么惊慌,早急了,问:“他爹,傅山是谁?”
老太爷低着嗓子说道:“他是反清复明的义士!朝廷要是知道廷敬同他往来,可不是好玩的呀!快快,廷敬就要回来了,马上把这个人打发走!”
陈三金面有难色,说:“老太爷,这个人只怕不好打发。”
老太爷万般无奈,只好说:“我去见见他!”
傅山五十岁上下,身着红色道衣,飘逸若仙,正在陈家中道庄口欣赏着一处碑文。老太爷见了,略作迟疑,上前答话:“敢问这位可是傅青主傅山先生?在下陈昌期。”
傅山回过头来,笑道:“原来是鱼山先生。傅山冒昧打扰。”
老太爷脸上笑着,语气却不冷不热:“不知傅先生有何见教?”
傅山朗声而笑,说:“令公子中了进士,在下特来道贺。”
老太爷内心着急,生怕儿子马上就到了,只想快些打发傅山走人,说:“陈某谢过了。只是陈家同傅先生素无往来,在下不知您见我家廷敬何事?”
傅山又是哈哈大笑道:“我知道,鱼山先生是怕我给令公子带来麻烦。”
老太爷委婉道:“傅山先生义薄云天,书画、诗文、抱负、医德医术更是声闻海内,想必不是个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傅山听出老太爷的意思,便说:“贫道看得出,鱼山先生不想让我进门。”
话既然挑明了,老太爷不再绕弯子,道:“陈某不敢相欺,只好实言相告。我家廷敬已是朝廷的人,同傅山先生走的不是一条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
傅山正色起来,高声说道:“好,鱼山先生是个痛快人。您说到道,我且来说说清廷的道。满人偷天换日,毁我社稷,这是哪里的道?跑马圈地,强占民田,这是哪里的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这是哪里的道?强民为奴,欺人妻女,杀伐无忌,这又是哪里的道?”
这时,远远的已看见陈廷敬的骡车,老太爷着急了:“傅山先生,我没功夫同您论什么道了。反正一句话,您不能见我廷敬。三金!傅山先生是声闻天下的节义名士,你们对他可要客客气气!”
陈三金明白了老太爷的意思,高声招呼着,立马跑来十几个家丁,站成人墙围住傅山,把他逼在了墙角。陈家老小几十号人都出来了,站在中道庄口。早有家人过来拿行李,原来陈廷敬把张汧也请了回来,想留他在家住几日再回高平去。陈廷敬先跪拜了爹娘,再起身介绍了张汧。一家老小彼此见了,欢天喜地。
《大清相国》第一部分《大清相国》第五章(6)
这时,忽听得人墙里有人放声大笑,吟起诗来:“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
老太爷心里直敲鼓,生怕张汧知道傅山在此。张汧却早已听清了有人在吟傅山的诗,这诗在士林中流传多年,颇有名气。日月为明,所谓一灯续日月,暗里说的就是要光复大明江山。张汧知道这话是说不得的,只当没有听见。
老太爷却是心里害怕,只道:“来了个疯子,不要管他。”
陈廷敬虽不知道那边到底来的什么人,却想这中间肯定蹊跷,便只作糊涂道:“张汧兄,我们进去吧。”
却又听傅山在人墙里喊道:“忘了祖宗,认贼作父,可比那疯子更可悲!陈公子去年秋闱在太原闹府学,尚有男儿气。结果被狗皇帝在名字前面加了个廷字,就感激涕零,誓死效忠了。可悲可叹呀!”
张汧仍是装聋作哑,陈廷敬倒是尴尬起来,笑道:“张汧兄,您头回上我家,就碰上如此败兴的事,实在对不住。”回头又对他爹说:“爹,把这个人好好安顿下来,我待会儿见见他,看是哪方神仙!”
老太爷生气道:“告诉你了,一个疯子。三金,把他打出去!”
陈廷敬忙说:“爹,千万动不得粗!三金,对这个人要以礼相待!”
陈廷敬请张汧进了客堂,家人立时上了茶来。叙话半日,陈廷敬道:“张汧兄,您去洗漱休息,我过会儿陪您说话。”
张汧笑道:“您不要管我,你们一家人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拉拉家常吧。”
只等家人领张汧去了,老太爷忙说:“廷敬,来的人是傅山。这个人你见不得!”
陈廷敬说:“我早猜着他就是朱衣道人傅青主。傅山先生才学人品我向来敬仰。人家上门来了,我为何不能见他?”
老太爷一听急得直跺脚,道:“廷敬为何如此糊涂!傅山早几年同人密谋造反,事泄被捕,入狱数年。只是审不出实据,官府才放了他。他现在仍在串联各方义士,朝廷可是时刻盯着他的呀!”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学问渊博且不说他,我更敬佩的是他的义节。”
老太爷气得不行,却碍着家里有客人,不敢高声骂人,只道:“廷敬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说佩服傅山的义节,不等于骂自己?我陈家忠于朝廷,教导子孙好好读书,敬奉朝廷,岂不是背负祖宗?”
陈廷敬低头道:“父亲,孩儿不是要顶撞您老人家,只是以为小人沆瀣一气,君子却可以各行其道。我折服傅山先生的气节,并不辱没自己的品格。”
这时,陈三金进来了,道:“回老太爷,那个道人硬是不肯走,我们只好赶他离开。拉扯之间,动起手来了。好歹把他赶走了。”
陈廷敬忙问:“伤着人家了没有?”
陈三金说:“动手起来哪有不伤人的?只怕还伤得不轻。”
陈廷敬呼地站了起来,说:“怎么可以这样!”
陈廷敬说着就起身往外走,也不管父亲如何着急。老太爷压着嗓子喊道:“廷敬!你不管自己前程,也要管管陈家几百号身家性命!”
老夫人坐在旁边一直不吭声,这会儿急得哭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廷敬中了进士,本是天大的喜事,怎么麻烦也一件接着一件?”淑贤站在婆婆身边,也一直不敢说话,这会儿也哭了起来。
陈廷敬牵马出门,飞快跑出中道庄。碰了个家丁,陈廷敬勒马问道:“刚才那个红衣道人往哪里去了?”家丁抬手指指,说:“往北边儿去了。”
陈廷敬飞马追了上去,见傅山先生正闭目坐在树下,忙下马拜道:“晚生陈廷敬向傅山先生请罪!我的家人可伤着先生了?”
傅山仍闭着眼睛:“没那么容易伤着我!我要不是生就一身好筋骨,早死在官府棍杖之下了!”
陈廷敬道:“廷敬自小就听长辈说起先生义名。入清以后,先生绝不归顺,不肯剃发,披发入山,做了道人。先生的诗文流传甚广,凡见得到的,廷敬都拜读过,字字珠玑,余香满口。先生医术高明,悬壶济世。”
傅山突然睁开眼睛,打断陈廷敬的话:“不!悬壶不能济世!若要济世,必须网络天下豪杰,光复我汉人的天下!”
陈廷敬道:“晚生以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种族不分胡汉,戴天载地,共承日月,不分你我。只要当朝者行天道,顺人心,造福苍生,天下人就理应臣服。”
傅山摇摇头,道:“陈公子糊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陈廷敬始终站着,甚是恭敬,话却说得不卑不亢:“傅山先生说的,虽是祖宗遗训,晚生却不敢苟同。今人尚古,首推强秦盛唐。秦人入主中原之前,逡巡函谷关外三百年,汉人视之如虎狼。后来秦始皇金戈铁马,横扫六合,江山一统,汉人无不尊其为正统。再说大唐,当今日下读书人无不神往,可唐皇李氏本姓大野,实乃鲜卑人,并非汉人。还有那北魏孝文皇帝,改行汉制,五胡归汉,今日很多汉姓,其实就是当年的胡人。古人尚且有如此胸襟,我们今日为什么就容不下满人呢?”
傅山怒目圆睁,道:“哼,哪是汉人容不下满人,是满人容不下汉人!”
陈廷敬语不高声,道:“当今圣上,宽大仁慈,礼遇天下读书人,效法古贤王之治,可谓少年英主。”
傅山仍是摇头,道:“陈公子抱负高远,有匡扶社稷之才略。可国破家亡,活着已是苟且。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你亲历乡试、会考,险送性命。清廷腐败,勿用多说!何不同天下义士一道,共谋复明大计,还明日朗月于天下!”
陈廷敬却不相让,道:“傅山先生,满人作恶自然是有的。但就晚生见到的,败坏国朝朝纲的,恰恰多为汉人,科场舞弊的也多是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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