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箬一口气留在肺腔里面,倒不敢呼出来了。
这哪儿还是她记忆中的任佩茵啊,她记忆中的任佩茵精明又狠戾,可眼前的老人,瘦得不成样子,脸色灰青,满身都是病入膏肓的羸弱。
“来了?…坐吧。”老太太说得有气无力,将手指在空中划拉了一下,示意杜箬坐到沙发上。
杜箬呆了几秒,竟真乖乖顺了她的意。
“是不是被我这样子吓到了?病了就是这样,半死不活的…”任佩茵一边说一边绷着手臂在旋电动轮椅的轮子,她是想将轮椅挪到杜箬面前,这样可以跟她面对面讲话,可轮子在地毯上卡得太紧,她手上也着实没什么力气了,所以旋了好久,轮椅还在原地。
杜箬看不下去,走到她轮椅背后,轻轻一推,轮子便往前滚了一下。
“你想去哪里?”
“就你对面吧,这样我们说话方便。”任佩茵回答,杜箬便照她的话将轮椅推到了沙发前面。
“老了就是不中用,现在这点事都做不了了…”任佩茵自嘲,又说,“你也坐吧,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我让陈妈带了了出去玩了,我们能好好说会儿话。”
说什么?
杜箬一直没问,安静地坐到沙发上注视着任佩茵。
任佩茵说话一直挺直接,开门见山:“我先跟你道歉。”
“道歉?”
“嗯,道歉,为我三年前对你做的事,还有说的那些话。”
“我都忘了。”杜箬微笑着,“你如果大老远把我接来是为了道歉,那就大可不必了,我不需要,也从未责怪过你。”
“这是违心话,丫头,你心里肯定记恨我。”
“没有,如果恨,我不会让了了来见你。”
“你这是哄我这个快死的人,但你心里肯定恨,我知道的,你肯定恨。”任佩茵将“恨”这个字重复了两遍,“我当年那么对你,反对安明和顾澜离婚,后来又试图要夺了了的抚养权,所以你怎么可能不恨我?”
杜箬觉得当时的场面有些滑稽。
一个病得这么虚弱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在细数自己的罪状吗?
“恨又怎样,不恨又怎样!当年的事过去这么久了,我不想再提。”
“不提不代表没有发生过,现在顾澜也不在了,以前有些话不能说,现在还是讲清楚的好。”任佩茵病恹恹地斜靠在轮椅上,声音很低弱,但气势绝对不输。
杜箬瞬间觉得自己错了,这老太太即使病成这样,但气势不减啊。
“讲清楚,我跟你之间,还有什么没讲清楚?”
“我们之间自然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你和安明。”
“放心,既然当年我没有死缠着他,现在也一样。”杜箬不知为何,心里开始委屈起来。
老太太扯着干燥的嘴唇笑了笑:“你看看,又急了是不是?我还没说什么,你没必要这么急着跟我儿子撇清关系,更何况了了都这么大了,你们之间还撇得清吗?”
“那你什么意思?”
“我意思啊…”任佩茵的目光移到窗外去,“你来见我之前我打了两针杜冷丁,不然我觉得我都未必有力气坐在这里,所以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这样, 未必看得到明年草变绿。我是想趁还有力气说话,跟你讲一讲我心里的想法。我以前一直不赞成你和安明在一起,现在也未必赞成,因为你太年轻,比安明小了二十岁,我怕你对他不是真心。更何况安明那么多家产,你又有了了…”
杜箬冷哼一声,打断任佩茵的话:“你是怕我利用了了夺你们乔家的家产?那你未免太看高我了,我没有这份脑子!如果你觉得我不安全,我大可以带着了了离开,从此让他们父子不见面!”
她说着眼睛就开始酸起来,视线模糊,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跑大老远来在这里再受一回气。
“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将了了生下来?我从未奢望过乔安明会娶我,更没想过要用孩子去夺家产,我当年愿意顶着流言蜚语把孩子生下来,唯一想到的是乔安明他没有后嗣,他这把年纪了,性子那么冷,我怕他除去了了,这一世真要孤寡一辈子!所以我想替他留个种,可到你这,怎么就变成处心积虑了呢?”
杜箬真是熬不住了。
她这些年受的苦,即使躺在乔安明怀里都没有怎么哭,可现在面对这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她却哭得满脸都是泪。
任佩茵依旧面无表情,偏着头笑了笑:“你看你还是急了,得听我把话讲完。我知道安明各方面都很优秀,现在顾澜去世了,他如果真的还想再娶,肯定一大帮小丫头争着要嫁,但他一根筋,这些年心里还是只容得下你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你哪点好,但他的脾气我清楚,认定了就不轻易变,所以没办法,我只得认了,再加上你还有个了了,了了是我嫡亲孙子,所以就算我心里多不愿意,但从了了的角度出发,还是希望你跟安明早点安定下来,早点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这话锋突然又转了,杜箬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她都不知该气愤还是伤心。
老太太依旧靠在轮椅上,抱了抱手:“你别这样看我,我知道我说的话不好听,但请体谅一个做母亲的心情,以前顾澜在的时候安明过得挺辛苦,顾澜身子弱,脾气又娇,但现在顾澜不在了,我希望安明以后可以活得轻松一点,事业也好,家庭也罢,都要平平顺顺,这样我才能走得安心。”
她低弱苍哑的说完,又费力地笑了笑,嘴角的皮肤因为松弛消瘦而全部皱到一起。
杜箬本来还有些愤怒,但听她说完这些,突然就释怀了。
这些年她也问过自己很多次,到底恨不恨任佩茵,她都无法给予答案,可这一刻,她可以很轻松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不恨。
任佩茵的方式未必正确,但出发点却是为乔安明好。
天下母亲大抵如此,杜箬以前不懂,但自从了了出生后,她渐渐可以理解。
走的时候任佩茵叫住她,很由衷地道了句谢谢:“你能够让了了认我这个奶奶,我其实心里挺感激。除此之外,我也感激你三年前没有将了了打掉…”
杜箬苦笑,却没接着她的话讲下去,而是说:“了了会在这再陪你几天,下周一让乔安明安排人将他送回去。”
遂转身离开,走过那两盒水果的时候,杜箬又停下:“头一次来见你,也不知道买什么,我记得乔安明跟我提过你喜欢吃葡萄,所以买了一点。”
任佩茵鼻子泛酸:“好,我会吃。”
其实她哪里还能吃葡萄,最近都已经无法进食了,只能靠输液维持。
杜箬从任佩茵病房出来的时候,听到走廊那端有哭声。
“妈,你走了我怎么办?就剩下我一个人,回家冷冷清清……”
尖利的喊声,将杜箬定在原地,她抬头看了眼不远处墙上挂的指示牌:“肿瘤住院病房”。
这应该是人生的最后一站,许多人都会在这里慢慢停止呼吸。
她突然意识到,如果任佩茵没了,那乔安明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杜箬当天回了宜县,随后两天都挺平静。
她没有联系乔安明,了了也没送回来,按照之前乔安明跟她的约定,两天后了了就该回来了,也就是下周一,可是还未等到周一,杜箬却等来了陌生电话。
“你好,杜小姐,我是彭于初,请问你现在讲话方便吗?”
杜箬当时正在仓库理新到的药品,听到“彭于初”三个字慌了一下:“方便,你说吧。”
“是这样的,乔总的母亲过世了,他委托我安排后事,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你应该来看一下,所以问小张要了你的号码。”
杜箬手里拿的药盒“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久久回不过神。
彭于初以为她不愿意去,调子冷着:“如果杜小姐觉得不方便,那就当我没打过这个电话。”
“不是,我只是太意外。”她弯腰将药盒捡起来,问:“什么时候去世的?”
“昨晚凌晨,在家里。”
“那乔安明呢?他要不要紧?”
“乔总…乔总很伤心,但还撑得住,毕竟老太太的身后事还得靠他来安排。”彭于初想了想,又问:“杜小姐你能过来吗?了了还在崇州,乔总安排家里的佣人带着,但我给你打电话的事,乔总不知道,所以你如果要过来,我另外安排车子去接你。”
杜箬想了片刻:“你把丧礼的地址给我吧,我自己过去就好。”
但是最终杜箬没有去。
她以什么身份去?
了了的妈妈?乔安明在外面养的女人?
顾澜上半年刚去世,下半年如果杜箬就出现在任佩茵的丧礼上,那么让外人怎么看乔安明?所以她选择沉默,不给乔安明打电话,也不联系。
第三天便是下葬。
彭于初安排的丧葬服务公司会在殡仪馆为任佩茵举行一个遗体告别会,随后火化,埋到之前购置的宝华山陵园。
出席告别会的人太多,亲戚不算,光乔安明生意上的朋友就来了几百个,花圈从礼堂一直排到殡仪馆门口。
☆、V121 身上滚烫
第三天便是下葬。
彭于初安排的丧葬服务公司会在殡仪馆为任佩茵举行一个遗体告别会,随后火化,埋到之前购置的宝华山陵园。
出席告别会的人太多。亲戚不算,光乔安明生意上的朋友就来了几百个,花圈从礼堂一直排到殡仪馆门口。
乔安明站在礼堂的遗体旁边迎接宾客,来一个人,他麻木地鞠一个躬,机械式的,脸上毫无表情。
彭于初没有告诉乔安明他之前给杜箬打过电话,但暗地里他一直在等,他觉得杜箬肯定会借这个机会出来,可最终居然没等到。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告别会结束。任佩茵要被推进去火花,允许一个家属跟进去。
乔安明神情麻木地把了了交给彭于初:“我进去送我妈最后一程,你替我看一下孩子,陈妈刚才晕过去了,被人扶去了休息室。”
彭于初接过孩子。想找几句话劝一下乔安明。可见他神情冷清,除了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之外,仿佛没过多悲恸的情绪,便作罢了。
乔安明跟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进去之后,了了便扑腾着要从彭于初的怀里下来。
“彭伯伯,他们说奶奶去世了,去世是不是就是要住到别的地方去?”
彭于初弯下腰来,摸了摸了了的额头:“谁告诉你这些话的?”
“了了的妈妈啊,妈妈说了了的外婆也去世了,所以外婆现在一个人住在山上,那奶奶如果也一个人住在山上,了了可不可以去看她?”
童颜稚语,他还不懂死亡的涵义,但这种时候却特别能够触动人心。
彭于初吸了吸鼻子:“不可以,虽然奶奶住到山上去了,但你以后就见不到奶奶了。奶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彭助理,这就是那个孩子?”江磊突然走了过来,他之前只听说最近老太太找到了孙子,但一直没见过了了的样子。
彭于初轻“嗯”了一声,将了了抱起来:“叫叔叔。”
了了听话,严肃地喊了一声叔叔。
江磊牵了牵他的手,突然半开玩笑地说:“不对,叫错了。应该叫我舅舅。”
若他是乔安明的儿子,那么的确应该喊江磊舅舅,因为他之前一直喊顾澜姐姐。
彭于初想了想,没吱声,可小家伙却突然撅着嘴说了一句:“你才不是了了的舅舅,了了的舅舅不在这里,在外公那里!”
多神气啊,逗得江磊只能笑着摸他的头:“小东西,这么小,嘴巴这么厉害,像谁?”
“你说像谁?”彭于初问。
“像乔总…”江磊无奈回答,“是挺像,眼睛和眉宇间的神情很像。”
“不光如此,这讲话的口气和脾气都很像!”
乔安明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汉白玉的骨灰盒,脸色很难看,眼里血丝更多。
彭于初赶紧抱着了了走上前:“乔总,要不要去休息室坐一会儿?”
“不需要,走吧,去墓地。”
去墓地的人,拼拼凑凑不过两辆车子,都是至亲之人,乔安明,彭于初,了了,陈妈,江磊,还有小张,其余亲戚和朋友都被遣散了。
墓地在山顶,朝西,对着任家老宅的位置。
众人拾级而上,乔安明抱着骨灰盒,了了以嫡长孙的名义捧遗像。
陈妈一路哭,一手牵着了了,一手被小张扶着。
墓地的工作人员早就等在那了,之后的程序便是将骨灰盒放到墓碑下面,阖土,立碑。
碑上的字已经描红,所以程序一会儿工夫就走完了,剩下家属站在墓碑前面,分了几排站着,磕头,谁都不说话。
最后是了了先打破了沉静,他拉了拉乔安明的衣袖:“爸爸,了了饿了。”
无非是不满三周岁的孩子,自然不懂什么事,所以乔安明回头看着身后的人,最后目光停在彭于初身上:“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带他们都下山吧,一会儿我自己开车回去。”
彭于初想了想:“好,那你要是有事,给我打电话。”
很快身后的人全部散光了,空荡荡的墓园就真的只剩下乔安明一个人。
他在墓碑前面呆呆站了一会儿,感觉山里的湿气浮起来,头上开始冒雨丝,他也没有动一下。
就这样静站了大约半小时,腿都有些麻了,意识开始恍惚,视线范围内感觉有一道人影移过来,跪到碑前将手里的一束白菊放下,磕了一个头。
杜箬其实在这里已经等了将近两个小时。
她原本想等人都走光了再出现,可乔安明一直在墓前傻傻站着,高挺的背影都站得有些崴了,再加上眼看就要下雨了,山里的秋雨下起来很猛,可他居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万般无奈之下,杜箬只能走过去。
“下山吧,乔安明。”她站起来,问。
乔安明没回答,眼睛都没动一下。
杜箬咽着气,喉咙口疼得厉害,但是她不敢哭,因为她一哭乔安明便会更难过,只能又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下山吧,好不好?”
身旁的男人依旧没声音,像个被封住的雕像。
杜箬从未见过这样的乔安明,面无表情,但眼里一片死寂,她知道他很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啊。
“我妈去世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说要让逝者安息,放生者一条去路,现在我把这句话还给你,乔安明,你妈已经走了,你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跟我下山吧。”
乔安明的眼眸动了动,眼皮垂下来,看着身旁表情心疼的杜箬。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但他清晰地感觉到心里一直绷着的弦断了,就在他看到杜箬那一眼的时候断了。
天知道,这时候他多么需要她的安慰,可又多么不希望她出现。
“杜箬,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你不能一直这样勒住自己,会出事的。”她太了解乔安明了,表面越平静,内心越汹涌,更何况任佩茵对他而言,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
“跟我下山吧,你看都开始下雨了,一会儿雨大起来,山路不好走。”她依旧劝,声音都不敢多大。
乔安明睨了她一眼,用手将她往旁边轻轻拨开一点:“你先下山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儿。”
“那我陪你!”
“不用,别在这陪着我淋雨!”
“我愿意!”
乔安明侧了侧身,目光看着墓碑上任佩茵的照片,嘴里却说:“听话,走吧。”
“你不走我也不会走,大不了一起在这被雨淋。”杜箬索性也不劝了,转过身正对着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