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车子开得好好的,前面是黄灯,谁知道突然有人冲出马路!那里没有人行道,所以我撞上她也情有可原!”
“那是医院,闹市区,场所门口都有减速的指示牌,你这样横冲黄灯本来就属于违规驾驶…”
……
杜箬听着眼前越来越激烈的争论,一个在不断推卸责任,一个在争取多要点赔偿金,而母亲的那条生命在这场辩论中似乎一下子就没了任何意义。
像类似惨痛的事故,处理赔偿事宜对家属而言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因为整个处理过程会不断提醒家属亲人已经死亡的事实,而家属需要利用亲人死亡这一事实不断的争取利益,这感觉就好像,你在试图贩卖一条命,经历着讨价还价的过程。
杜箬的听觉开始变得模糊,他们的争论声渐渐远去,耳边不断回荡着母亲冲上马路,卡车的刹片剧烈摩擦而发出的尖锐响声…
乔安明一直握住她的手,最后发觉身旁的人不对劲,脸色一点点变白,整个人眼神涣散,开始不停地颤抖,他喊她的名字:“杜箬…杜箬…”,但她似乎听不见,只是死命咬着下嘴唇,双手在他的掌中掐出一条条印子。
乔安明忍着心痛,搂住她的肩膀扶着她站起来。
“好了,好了…杜箬…我们不在这里,我带你出去…”
……
杜箬的背上开始渗出一层层的冷汗,母亲倒在血泊中的场景,她独自缩在抢救室门口的长椅上痴痴坐了半天一夜的场景,她看着母亲的遗体被打包推去太平间的场景……
一幕幕森冷的画面回播重放,而她一下子就站在了这里,交警大队小楼门口的小花坛前,一棵不算高大的松柏,旁边围着不知名的野草和枝蔓,夏日的热风吹过来,背上沾着凉寒的毛细孔瞬间被撑开,满眼的光线倾泻而下。
她的身体慢慢发软,往后倒,乔安明很用力的托住,一只手握紧她的手臂。
“杜箬,对不起…”
他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像是压着千斤重的分量,杜箬闭着眼睛,全身无力地倒在他的胸口,太多的恨全部聚集起来,可是却没有一个出口可以让她宣泄。
乔安明看着她因为粗重呼吸而不断张开闭合的鼻孔,知道她在努力压着自己的情绪。
“想哭就哭出来,或者你想骂也好,想打也好,但是别不说话!”
杜箬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担忧心疼的乔安明,捏紧拳头,却依旧没有张口。
哭,打,骂?有用吗?
人都已经不在了,她做什么都是徒劳,更何况他凭什么说对不起?不是他的错,是她自己的错,是自己的自私,冲动导致了母亲出车祸去世这个惨剧!所以她心里恨,恨的其实是自己!
最终律师为杜箬挣到了一个满意的数字,肇事司机赔偿一点,货车的运输公司赔偿一点,剩下的大头全部由保险公司来承担。
杜箬在赔偿单上签了字,毫无声息地从交警大队走了出去。乔安明匆匆跟律师打了招呼去追,总算拉住她一起打车回了医院。
杜良兴坐在住院大楼门口的椅子上抽烟,他不敢去,怕自己一时冲动闹出事,见到杜箬和乔安明走过来,扔掉烟头,擦了擦眼睛走过去。
“怎么样?解决了?”
杜箬还是那副木讷的表情,只是将手里那张单子递给杜良兴,自己独自往大楼里走……
乔安明想要追上去,但却被身后的杜良兴拉住。
“你别跟去了,让她自己一个人静静!”
乔安明会意,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杜良兴却用极其深沉落寞的口吻说:“谢谢,谢谢你帮她这个忙,不然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些,真的太难!”
一整个下午杜箬都呆在病房里,医生过来给她重新量了体温,温度已经恢复正常,喉咙的脓肿也基本都消去,但是她的话仍然很少。
乔安明心疼她一直吃医院里的伙食,所以刻意去附近的餐厅给她打包了午饭,新鲜的山药鸡汤和时令蔬菜,杜箬勉强吃了一小碗饭,喝了半碗汤,整个人都有气无力地靠在床上,却见乔安明坐在沙发上不走。
那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淡青色的暗纹衬衣,穿在他身上应该很好看,可是看得出是新买的衬衣,料子虽然平整,但因为折痕还没有熨烫,所以袖口和领子那边就有些不服帖。
杜箬心里开始泛酸,她知道乔安明穿衣都很考究,绝对不会将新买而没有熨烫的衣服穿出去,可是他为了连夜在医院陪着自己,这几天的形象都有些随意了,再加上太久没有好好睡个觉,整个人看上去很落寂,周身的森漠之气,浓浓的倦意。
“我没事了,你回酒店睡个觉吧…”杜箬总算愿意跟他说话,喉咙刚好,所以音色还有些沙。
乔安明松了气,赶紧回答:“我没关系,平时工作也经常熬夜,要不你躺一会儿吧,明天就能出院了。”
杜箬知道他不会走,所以不再多说,安静地躺下去,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乔安明,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
都说孕妇嗜睡,还真有点道理!
乔安明确定她已经睡着,便走过去替她掖好被角,再返身出了病房。
院长带了工作人员,亲自领着乔安明去了太平间。
依旧是那部老旧的电梯,长而白亮的走廊,周围是冷清寒瑟的雾气。陆霜凤的遗体从雪柜里拉出来,赤裸的脚上挂着白色的塑料牌子,那是医院给她的尸体编号。
因为车祸的剧烈撞击,整个头骨都变形,五官也模糊破坏,再加上在雪柜里冰了这么多天,人的模样就恐怖煞人了。
“家属有没有来这里看过她?”乔安明一边别过头去,一边问身后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对这个尸体的家属有点印象:“之前有个女的要求来看她,大着肚子,好像是死者的女儿,不过都到这门口了,见我拉柜门,那女的就跑了…估计是害怕!”
乔安明抿了一下唇,脸上的寒漠之气似乎比这太平间里的冷气还要寒几分。
院长在旁边搭话:“好好的大活人来看尸体都有些怕,更何况还是个孕妇,还是不见的好,见了心里难过,胆小一点的估计当场就能吓哭,更何况还是出车祸身亡,这死相…有点难看啊…”
乔安明轻轻握了握自己的拳头,垂着头,心里其实很不舒服。
他无法想象杜箬是怎样看着自己最亲的人在自己面前咽气,再怎样独自一人熬过最初悲伤的那几天。
他其实跟陆霜凤不认识,但他一个外人看到这样的情景都感觉痛苦而又压抑,更何况杜箬还是她的女儿。
太残忍了,他不舍,也不能让杜箬看到这样丑陋的遗体。
“陈院长,麻烦你一件事,能不能找化妆师帮她化下妆,恢复死前的容貌,另外,替我联系殡仪馆…事故赔偿已经解决,还是让死者入土为安吧!”
……
他虽然无法在她最痛苦的时候陪在她身旁,但是他会尽他所能,将她的痛苦降到最小,虽然做这些很微不足道,但是还能怎么办?
有些事,他也阻止不了。
杜箬第二日便可以出院,陆霜凤的尸体运回家,乔安明联系了专业的丧葬团队来处理,不需要杜箬亲自去操办。
按照宣城习俗,死者遗体需要在家里停放一夜,家属在旁陪着,俗称“陪夜”,亲戚和朋友都会到场,凭吊磕头,算是送死者最后一程。
杜箬家的地方很小,所以灵台搭在槐树下,遗体就停放在大门进去的厅里,因为之前一直问亲戚借钱给小凡看病,所以好多亲戚都已经不跟杜家来往,人心这么凉,攀富避穷,难免的事,这次陆霜凤去世,丧礼自然就显得有些冷清。
不过花圈倒收了很多,从厅里一直排到院门外,大多是桐城医院的领导和医生送过来的,因为知道乔安明在,多好的机会来拉关系啊。
小凡也从医院回来了,乔安明托医院给他派了一辆车,另外还带了一个血液科的实习医生跟着,就怕他一时情绪太过伤心,在丧礼上出点什么事。
乔安明知道这个弟弟在杜箬心中的地位很重要,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他不能让她的弟弟再出事。
本就局促的厅里摆着床,花圈和桌子,陆霜凤的遗体就睡在正中央,已经换了一套崭新的衣服,妆容也已经都化好,躺在那里跟睡着了一样。
不停有朋友和亲属走进来磕头打招呼,杜良心和小凡便一直哭,进来一个亲戚哭一次,最后声音都哭哑了,只能发出一点低沉的抽泣声,像悲伤到极点的海狮,而杜箬却始终傻傻半跪在陆霜凤的遗体前面,双目黯淡无光,两只手抱在膝盖上,没有哭,也看不出多忧伤,只是不说话,谁来喊她她都不理,像是魂儿被抽去,她自己把自己关闭在另一个空间里。
乔安明在旁边看着心疼不已,她这样下去怎么行?
她还怀着孩子,厅里这么热,再加上她情绪极度悲伤,又挺着肚子,他怕她这么熬下去会出事,所以一直在劝,劝她出去透透气,或者就算不出去,站起来走动一下也可以,可是杜箬像听不见一样,连眼珠都懒得动一动。
大概临近傍晚,天色开始暗下去,门外总算吹进来一丝凉风,连着老槐树的枝叶也被吹得“沙沙”响,大多数来凭吊的亲戚都已经离开了,拥挤的厅里空了一点。阵共叨号。
小凡因为身体太虚弱,所以跪了半天就被医院接了回去,乔安明却始终守在杜箬身边,看着她越发苍白的脸,劝:“杜箬,听话,出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她依旧不回答,只是因为身体太虚,整个人有些跪不住,往后倒,乔安明适时托住她的腰,索性将她疲软的上身都揽到自己胸口。
其实他的心里不比她好受,看着最爱的人如此痛苦,而他无能为力,那种感觉,像是凌迟啊!
杜箬半眯着眼睛,半躺在乔安明怀里,却看到门口有个高瘦的身影走进来,有几分熟悉…最后那具身影先走到陆霜凤的遗体前,跪下去磕了一个头,叹着气站起来再转向杜良兴那边。
“伯父,节哀顺变…”
杜良兴抬起红肿的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刚刚平息一点的哭声又慢慢浮起来。
姜浩觉得心里也很难受,虽然跟杜箬的缘分很浅,但是那个躺在木床上的老人曾经当过两年他的丈母娘,也算半个亲人,所以他缓缓半蹲下去,拍着杜良兴不断颤抖的肩膀。
“伯父,人都已经不在了,我相信阿姨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么难过,你要照顾好自己…”
杜良兴的哭声停了停,但很快又恸然响起来,姜浩喘了一口压在胸的闷气,知道劝不住,又回身看着杜箬。
杜箬就白着一张脸,身形消瘦,半依在乔安明的怀里,看到眼前的姜浩,一直如死寂的眼眸总算动了动。
姜浩慢慢走到杜箬面前,看了一眼她身旁的乔安明,没有打招呼,很快将眼光收回来,半跪着说:“…你妈生前已经很苦,你也一直很孝顺,所以让她好好走吧,别太难过…”
杜箬一直半眯的眼睛闭起来,整个人更加无力的往后倒,乔安明冷冷看着姜浩,但裹着杜箬肩膀的手掌却收得更紧。
杜良兴的哭声没有停,越哭越凶,最后哭得老泪纵横,只能用发皱粗糙的手掌盖住自己的脸…
门口的老槐树被夜风吹得越来越响,枝叶摇摆的声音,像是悲戚的呜咽。
多么残忍,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去招惹乔安明,不该去分享别人的幸福,更不该一意孤行的飞蛾扑火,可是怎么办?一切都已经太迟!
她一个人的错,最终让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那晚杜箬一直坐在灵床前守夜,乔安明始终陪在她身边,他不能走,一步都没离开过,靠近十点,待所有的亲属都走空之后,还是劝她喝了半碗粥,她那时候已经有些听话,可能是体力不支,也可能顾虑到孩子,所以乔安明喂她吃东西,她乖得很,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姜浩呆了一会儿很快就走,他是坐下午的飞机来宣城的,瞒着徐晓雅过来,必须赶当夜的航班回去。
杜良心把他送到了巷口,拍着他的肩膀说:“谢谢,虽然你跟小箬已经离婚,但是仍然要谢谢你来送霜凤最后一程!”
姜浩刚才跪在厅里的时候都没有哭,但看到杜良兴日益佝偻的背和似乎一夜老去的愁容,眼眶就有些红了。
“伯父…”他瑟哑地喊了一声,顿了好久才接下去:“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对您和阿姨好好道过谦,其实仔细想想,阿姨的死我也要负点责任,因为我如果没有跟杜箬离婚,她就不会认识乔安明,更不会把阿姨气得出车祸,所以…”
“好了…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提,霜凤明天都要下葬了,所有的事都成定局。”杜良兴将拍着姜浩肩膀的手垂下来,稍稍侧身看着透着光亮的巷口。
“当初你跟小箬离婚,我从来没有怨过你,甚至霜凤也没有怨过,人生在世啊…可能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定好了数,你和小箬的缘分只能到这里,所以强求也没有用。只是很多选择一旦作出,没有后悔的余地!”
很朴实的一段话,却把姜浩说得自惭形秽,不过他基于与杜箬也算夫妻一场的份上,最后还是不甘心的劝了几句:“我知道有些话自己没有资格说,但是我跟杜箬虽然已经离婚,仍然希望她过得好。那个乔安明不适合她,跟我们的距离差得太远,所以可以的话就劝劝杜箬吧,把孩子打了,离开那个男人,不然以后吃苦的肯定是她自己。”
杜良兴却皱了皱眉,面无表情的回答:“我到这把年纪,很多事情想得很开了,小箬已经是成年人,有自己作决定的权力,她既然选择要把那男人的孩子生下来,以后是福是祸,自己承担。如果福气好,是她的命,如果要吃苦,是她当初种的恶果,没人可以替…”
第二天便是火化下葬。
灵车一路往火葬场开,乔安明搂着虚弱的杜箬坐在水晶棺材旁。她已经没多少力气,整个人如一团棉花一样趴在乔安明怀里,清晨的阳光从车窗照下来,她受不了光线,眼睛就只能闭起来,睫毛闭合,在眼圈下形成一团黑影,整张消瘦的脸在阳光的衬托下白得渗人,毫无血色,像一张纸。
乔安明搂着这具安静到似乎如木偶的身体,心里万分的疼。她现在如此痛苦,有一半应该是他造成,如果他当初把持住,不去沾惹,或许她也就痛苦一阵子,很快就能把自己忘了,继续做当初那个没心没肺的杜箬,可是现在呢,他让她怀了孩子,失去亲人,遍体鳞伤地躺在这里。
所以他的心痛全部化为悲愤,他不想让她再受一点委屈,他要尽快处理好她母亲的后事,然后带她回桐城,跟顾澜离婚,履行自己心中对她的诺言。
遗体火花前还有一道程序,亲人必须围着水晶棺材对死者作最后的吊唁。
杜家的亲戚都围成圈,看着被鲜花托起的陆霜凤,不禁都在默默议论现在的化妆技术这么好,死了这么多天的人经过处理,那容貌和脸色依旧鲜活,仿佛根本没有死,只是睡着了而已!
杜良兴依旧哭不出来,说话的喉咙都哑了,只能一手扶住哭得快要背过气的小凡,一手扶着水晶棺材的边缘,跟着前面的人转圈。
杜箬却不参与,整个过程就站在灵堂的门口,目光清冷地看着那些人围成圈,哭声和喊声震天,但她仿佛都无动于衷。
乔安明觉得杜箬这反应太不正常,不正常得他都有些恐慌,他倒情愿她哭,闹,歇斯底里,可是现在她一脸的茫然平静,仿佛躺在那里的人跟她毫无关系。
“杜箬……”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