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笑了道,“我只愿他将来天地广阔,再别如他的父皇母妃般,一辈子都拘谨在这样压抑紧迫的皇城里。”
然而我亦知道,这是个多么难的愿望,他才生下来,就已经被封为太子,有那么多的人在景仰膜拜,又有那么多的人在嫉妒暗伤,这将来的路,他势必要比他的父皇走得还要艰难呵。
不幸生在帝王家,孩子,只怪你生错了地方?
将那御筏上的金漆吹了吹,我交到刘喜的手上,“未必就是好的,请皇上裁夺罢。”
刘喜应了一声才要告退时,我想了一想,又道,“请刘总管转告皇上,我如今是罪妃,按规矩,是不能再住这静延宫的主殿了,”说道这儿,我顿了一顿,才又接着道,“浅梨殿的梨花儿,这会子,该全都开了罢。”
在我住进流云殿后,因我曾经说过,我喜爱里面的那几棵梨花,英宏下旨那间偏殿赐给我做春日小憩的别院,更命在里面多植梨花,每年四月梨花如雪时,我就要过去小住几日。
今年的梨花仿佛份外的繁茂,蓬蓬勃勃如雪般铺天盖地的妖娆,一阵风吹来,如海里的波浪般翻腾起伏着,满庭满院的香雪如海,闻之欲醉。
我命裁雪帮我折下一枝来,亲手供于小安的灵位前,洁白的花枝映着小安的灵牌,上面周小虎三个字,因为每日殷勤的擦拭,字迹已经淡了许久。
周小虎,是小安的名字。
让裁雪取了笔墨来,我细细的将那三个字又描了一遍,想了想,我对裁雪道,“我去了后,小安的牌位只怕不能再放在这里了,你让他们几个看能不能找个隐蔽荒僻的地方藏起来,也不必这样每日都上香了,想起来时,过去看一眼就好,也是大家认识了一场的心意。”
裁雪默默的点头,这几天太多的生离死别,让这个天真单纯的女孩儿变得沉默寡言,她轻轻的将那灵牌上的墨吹得干了,小心的放好,就一直的陪我默默站着,午间的阳光穿过小窗棂子透进来,斑驳的一片。
在这样一个明媚美好的中午,芬芳的花海下面掩藏的却是森浓的死亡气息,小安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在供花的人,亦立时就会随他而去了。
仿佛才只是一转眼,却是一生已经到了尽头。
跟过来的都是往日在浅梨殿伺候的旧人,见我从小安的小灵堂里退出来,小福强笑着对我道,“娘娘,奴才在那梨花下摆了才做好的梨花糕儿,都是才摘的梨花瓣儿裹了榛子粉,再用去年收的梅花蕊里的雪水调的,奴才先尝了一口,味道极好呢,娘娘好歹赏奴才个面子尝一口儿。”
这两天来,我虽是产后虚乏,却每日里并没有怎么用膳,裁雪劝得狠了时,也不过是勉强的一口,此时小福下这样的心思,我不忍拂逆他,微笑点头道,“好。”
然而才坐下了,就听到凄厉的一声唤,“娘娘……”
这个声音恍若隔世,声音里的熟悉让我顿时心里一荡,看向从梨花丛中急慌慌过来的那个人,我再没有那份伪装的平静,哑然出声,“秀儿。”
从那日她进宫回喜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只见蒋秀双眼红肿,脸色憔悴,臃肿的腰身彰显得她即将做母亲的事实,她不顾身子沉重,脚步踉跄着奔到我面前,一下子扑在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娘娘,这是怎么说的,当初咱们做得那样隐秘,怎么就露了呢?”她伏在我的肩头,哭到声噎气堵。
对于她这样的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亦实在已无话可说,心里却是深深安慰的,只觉得临了还能再见到她一面,实在是太幸运的一件事。
轻拍她的背,半晌,还是我先平静了下来,牵着她的手坐在我身边,我命边上的人全都退了,这才轻轻一笑,问,“你怎么进来了?”又摸一摸她的肚子,欢喜道,“几个月了,快生了罢?”
蒋秀抹了一把泪,抽泣着道,“快满七个月了呢?”
我算一算日子,笑道,“原来是进门开喜,好妹妹,恭喜你,”然而看一看她的身子,我又埋怨起来,“身子这样重,怎么还来看我?”
蒋秀的泪又落了下来,她呜咽着道,“知道娘娘出了这样的事,奴婢都快急得疯了,可想尽了法子也进不了宫,没办法,只得让奴婢的丈夫天天留意着宫内的动静,奴婢在家里天天为娘娘焚香祷告,祈求老天爷保佑娘娘逢凶化吉,没想到,没想到……”
此时的她,再不见半点往日的干练,哭得成了个泪人儿,反而是我已由初见时的激动里脱身出来,心态平和的劝她,“别哭,你是有身子的人,可别伤了孩子。”
“没想到皇上竟然真的狠心将娘娘你……,”蒋秀实在不敢相信的样子,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些,才又道,“才听说娘娘生了一个小皇子,奴婢才高兴着,却紧跟着听说皇上下了这样的一道圣旨,奴婢当时就晕了过去,奴婢原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有见到娘娘的时候了,却没想到,今儿一早就有内务府的人悄悄儿的来接,说昭仪娘娘的意思,知道娘娘惦记着奴婢,命悄悄儿的接进来见一见。”
第224章 最后一面
“是瑛儿?”我听是她,倒也就不觉得奇怪了,想来定是小青提醒了她,而她如今已位居三品,在经过这么多的浮沉风波之后,此时的三品昭仪乃是宫里位分最高的,她如今又是抚育太子的人,地位之尊崇,已是无人可比,她若吩咐下去,内务府岂敢不从。
这两天发生的事,我只拣重要的向她说了一遍,然而我越说她的脸越白,最后道,“陡然间将一个小常在晋为正三品昭仪,又将小太子交给瑛娘娘抚育,这不是明摆着向荣寿宫挑战么?娘娘就不怕……”
见她担忧这个,我不由冷冷而笑,“哼哼,我怕什么,她此时虽然利用靖海王来钳制皇上,然而她内心亦绝不肯真正和那靖海王联手,秀儿,你细想一想,她和皇上如今虽然已经水火不容,可她的手里到底还有能牵制皇上的王牌,只要这张王牌在手,皇上就得忌惮容忍她,她太后的位置就稳如磐石,可若是换了那靖海王当皇帝呢,她还能有什么呢,那靖海王虽然不会明里除了她,可是,那时能住在荣寿宫里的人,却就绝对不会是她了。”
想到那靖海王,我更是笑得讽刺,“那靖海王一直都对龙椅垂涎三尺,他手上虽然兵力财力全都雄厚,然而皇上亦到底是不好惹的,更何况,京城附近驻扎着的几万兵马,全是为着护卫皇城而置,所以,若是他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他亦绝对不敢轻举妄动,他之所以甘心为太后所用,亦是想借此机会来做文章了,太后将我的罪证当着众人的面揭露,皇上也就避无可避,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要皇上对我稍有回护,立时就要被扣上一个沉湎女色,昏庸误国的罪名,那时候,那靖海王再造反,可就师出有名了。”
“他等来等去,却不知,自己也只是被太后掌握了他的心理,平白的被人利用罢了,所以我料定,只要皇上不回护我,那靖海王抓不到把柄,也就无计可施,而太后,只要我死了,至于太子交给谁抚育,谁因此位列后宫之首,纵然她心里再不忿,一时之间,她也绝对不会放在脸上,只怕,她还要打肿了脸来称赞皇上处事公允呢,”想到太后知道我的孩子被交由瑛儿抚育时,她那张脸上可能有的表情,我就笑得畅意,太后啊太后,纵然我立马儿就要死了,我也绝对不会让你如意。
听到我说这个,蒋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娘娘,您的那位二姐,您出事后,可有见过她么?”
她这话让我觉得大是蹊跷不明,我被幽闭在流云殿之后,纵然是太后都也进不来,何况是她呢,我一皱眉,“她怎么了?”
蒋秀见我竟然像是不知道,不由的犹豫起来,然而她的眼里已经满满的全是泪,我分明看见那里面有一股强烈的恨意,如火般的攒动着。
“我如今已经是这样儿了,多件事少件事都无妨,你说罢,”虽然隐隐已经知道定不是什么好事,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
蒋秀只得点点头,她咬了牙道,“娘娘,奴婢就再没有见过哪一个人会像娘娘二姐那般的,亲手将自己的亲妹妹往刀子上推,”她像是气得极了,狠命的吸一吸气,才又接着道,“奴婢的丈夫回去说,皇上命他暗里去示意亲信大臣们上折子,就说娘娘之所以这样做,乃是当年皇后和瑾夫人歹毒在先,此时娘娘不过想了法子让她们罪行败露罢了,就算后来毒死瑾夫人行为过激,亦是瑾夫人罪有应得,娘娘实在是罪不至死,这样的折子上了后,原本事情已经有了转机,可万没想到……”
蒋秀不知是因为气还是恨,已是说不下去,我的心里已是冰冷如冰,然而我硬是硬了肠子,不肯将此事模棱两可的过去,“我的二姐,她做了什么?”
蒋秀的眼里却已经有了后悔和不忍,然而话已经说到了这个时候,她又不能不说,于是接着道,“太后带了她当着那几位大臣的面,说娘娘你和那位表哥之间确有暧昧,皇后和瑾夫人她们死得冤枉……”
我久久不语,心里只是苦苦的一声,“二姐,你始终不明白我当时的用意,你竟然恨我到如此地步么?”
蒋秀见我久久不语,她担心的轻声唤道,“娘娘……”
看着她担忧的样子,我淡淡而笑,“罢了,这一生就这么点子长,恨也好,爱也罢,都随它去罢。”
只是想到英宏时,心里不由得痛如刀绞,原来,他竟然为我花了这样大的心思,却没有想到,竟被太后利用我那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的二姐,当着众大臣的面给摆了一道。
妃子和外男暧昧不明,这对一个帝王来说,该是多么大的羞辱呵。
二姐呵,纵然你恨我入骨,可是唇亡齿寒这句话你没有听过么?我死了,你们又还能好到哪里去?
可是,此时我已经不愿再将心思放在这些话题上,看着蒋秀,我突然想起一事,招手唤裁雪过来,笑着吩咐道,“可巧了你秀姐姐进来了,你去将那包东西拿出来。”
裁雪忙答应着进屋去了,蒋秀不由疑惑道,“娘娘,是什么?”阵司纵划。
我摸一摸她的腹部,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些小东西,给孩子当个见面礼儿罢。”
正说着,裁雪已经捧了一个小包袱出来,放到蒋秀手里,她忍不住的哽咽了道,“娘娘将她日常用的一些东西,还有一些没有被记档的赏赐,全都分给了我们几个,这是留给秀姐姐你的。”
蒋秀的手颤抖得不像样儿,她眼里的泪再一次汹涌,抓着我的手,她再不肯放,“娘娘……”
我硬生生的忍下眼里的泪,清浅的笑了道,“傻秀儿,别哭,日后只有你自己照顾自己了,”随手折下一枝梨花来,插在蒋秀的发鬓上,“若是有心,就为我带几天孝罢。”
“娘娘,”蒋秀不顾身子沉重,扑通跪在地上,我这样一句话,不单是蒋秀,连着裁雪小福等,全都齐齐哭了出来,声音传到外面,就见浅梨殿大门被嘎吱一声推开,有人探头来看,并指着蒋秀道,“王夫人,时辰已经不早,你见也见了,就到这儿了罢。”
蒋秀的身子一颤,她死命的抱住我的腿,已是哭到快要晕过去,我见那些人已经面露不耐,生怕蒋秀这样拖下去会遭了什么不好来,又顾着她的身子,当下狠了心死命的一挣,从她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当着那几个人的面,我硬了心肠冷淡淡的道,“王夫人对我有这样的心,也不妄了咱们曾经主仆了一场,我这里谢了,你回罢。”
说完,我扶了裁雪的手,径直进了屋。
蒋秀被人连劝带拉的,终于的去了,然而纵然她已经去了许久,那凄厉哀绝的哭声还依旧在我耳边久久回旋,再不能散。
我再也没了力气,一个人呆在屋子里静静的流泪,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我不是不怕的,在没有人的时候,我甚至已经怕到发抖,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是被禁锢在这样一个铜墙铁壁的地方呵,插翅难飞。
只是,只是呵,英宏,你是如此的待我,古往今来,从没有一个帝王的爱能如你待我般的单纯专注,可是,可是就算是到了现在,到了我已经站在阎罗王的大门口的时候,我依旧不知道,能得到你这样的深情,于我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傍晚的风吹过院里满树梨花的时候,我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响起,不多一会儿,就见裁雪面如死灰的如飞般奔进屋子,一看见我时却又立住不动,眼里却已经流下泪来。
我心里明白,轻声问她,“是要我上路的旨意到了么?”
裁雪不点头也不摇头,身子剧烈的颤抖着,我不再说话,只淡淡,“打水来给我洗浴。”
尘归尘,土归土,我要洗去这世上的俗世烟尘,干干净净的去另外一个地方!
裁雪死命的捂着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默默的点头出去,我去那衣柜里,找出进宫前娘亲手为我缝制的几件衣裳翻了翻,拿起那件白色锦绢的,只是极简单的式样,却在领口袖口细细的用稍暗些的白丝线绣了一只只蝴蝶,只是若不细看,就不会有人发现。
我犹记得当年在进宫觐选那一天,我穿的衣服上也是绣有蝴蝶的,只是后来被我一杯茶水尽数泼了上去,生生的毁了,我突然想,若那日我没有费那样的心思,或许,太后反倒未必看得中我罢。
这样的想法让我忍不住的要笑,若太后此时回想起当年,不知道她是否会后悔当年选上我,并以那样的荣宠将我接进宫去。
原来,有时即使只是极偶尔的一个念头,也能改变一个人甚至是许多人的一生了。
轻抚着衣袖上的蝴蝶,我禁不住一阵心酸,娘的这些衣服,我向来都是只当个念想儿,从来也舍不得穿,而想来娘当年费了那样的心,在灯下极仔细极用心的绣着这些蝴蝶时,也万万想不到,竟是在此时派了这样的一个用场。
第225章 救不得,君王掩面!!!
其实,我和英宏一样,从小偏爱白色,只是这样的颜色到了这样的地方,又怎么敢穿出来!当年我执意要一件这样的白衣时,娘还颦了眉说不好,只是扭不过我的性子,她叮咛我说,这样的颜色,这样通体纯白的一件衣裳,应该是着孝时才能穿得的,平日里收着就好。
好吧,今儿个,我自己为我自己戴孝罢!
有宫人备好了热水,裁雪摘了一捧梨花瓣洒在水面上,洁白的花瓣被我用手一搅,犹自散着芬芳。
裁雪想是知道我的心思,落手轻柔,为我洗得极仔细,偶尔,有温热的水珠滴在我的赤裸的肌肤上,我分明能感受到那里面有极重的悲伤,我笑了,道,“别哭。”
落在我背上的水珠更急,我微微的闭了眼,罢了,随她去罢。
两次的生产,并未令我的身子如何走样,娘做的这件衣裳穿在身上时,一如当年的妥帖合身,铜镜里,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虚无得仿若只要风一吹,就会如烟般飘散不见。
长及腰际的乌发亦是用一根极简单的白色丝带束了,任由它垂在腰后,裁雪拿过首饰盒子,被我止了,好容易将自己收拾得一身干净,再不能被这样充满铜臭的东西污了。阵司叉圾。
满意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笑得安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如此,真好。
扶着裁雪的手起身,我脚步轻盈的出了屋子,裁雪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我只当不知道,经过院子里那颗梨树下时,我伸手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