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本可以次日再上路,然晋安颜说,桃源谷一事已震惊江湖,瞿门倾巢而出搜寻曲徵与我,其余各派亦是派出大队人马忙帮寻找,她便是其中之一。风云庄桃源谷既然联盟,关系也自然亲近,我将御非仙去之事说了,晋安颜默然良久,放了信鸽传出消息,忍不住便红了眼眶。
听闻黑白无常客只是受了轻伤,我心下稍安,转瞬复又觉得黑云压顶,只怕除了瞿门与风云庄,其他门派搜寻我们实为心怀鬼胎。我忍不住在心中泪如泉涌:我身上只有璞元假经啊!而且已经泡烂了啊!这是九重幽宫的阴谋啊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
“一年来如何搜捕宋涧山都毫无踪迹,怎曾想会在这里碰见。”晋安颜轻叹道:“早知如此,我亦不会只带六个人了。”
我心下腹诽,若不是曲徵将他召来,你这辈子也别想碰见。然面上转而笑了笑:“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若晋姑娘你带了几十人,只怕今日便没那么容易化解了。”
“今日放走他,却不知是对是错。”晋安颜低声道,言语中有几分哽咽:“我对不起爹爹……世上怎有我这种不孝女儿!”
我一见她哭,立时慌了手脚,递了手帕后亦不知如何劝慰,只听她断断续续将整桩事情讲了一通。
原来宋涧山出身乡野,十七岁拜师学艺,根骨资质奇佳,性情侠义洒脱,深得晋风云赏识。时年晋安颜八岁,两个少年人近十年相处下来,她对宋涧山早已情根深种,终有一日忍不住挑明了心意。然宋涧山却有一个自幼青梅竹马的婚约发妻,于她也只是兄妹之情,便婉转回绝了。
晋风云早年丧妻,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免不了娇惯一些。晋安颜伤心欲绝。晋风云虽也中意宋涧山,但他态度坚决,甚至不肯娶晋安颜做妾。一时间风云庄上下遍是风言风语,宋涧山性子豁达不愿理会,便离了风云庄远游江湖,直到一年前宋涧山归来,晋风云却于当晚忽然家中暴毙。而有弟子说,起夜时瞧见了宋涧山在庄主房中,两人似是有过争吵。
我想起宋涧山曾说他妻子是枉死,心中只觉大概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但也不好妄自揣测。晋安颜说完了,默然良久隔了马匹伸过手来拉住我:“百万,这些事情压在我心里太久,与你说了后才好过些。我想给爹爹报仇,又不愿相信大师兄是凶手,我……我是不是很没用?”
“这若换做是我,大约直接哭死在一边,更遑论撑起风云庄,还能拿枪指着他。”我望着她绽起笑容:“所以阿颜,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
晋安颜亦笑起来,她既如此信我,我又有甚不可与她说的?当下除了俞兮和假御临风这两桩,我便将璞元假经与曲徵订婚之事尽数讲了,这亦是我第一次与人倾诉,只觉长夜漫漫北风重寒,但心中欢畅快活,几乎无法言说。
一夜赶路,已近了崇阳镇,距瞿门不远了。
我与晋安颜私话一晚,晨时便觉浑身乏力,我方知晓她昨日白天已睡过了,是以晚上才跟夜猫子般精神。我熬不住困意,便爬上马车,曲徵端坐在软垫中,秀目闭阖,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
这马车是在村子里买的,已是有些过时的设计,所以并不宽敞。我爬进去缩了脚,便挤在曲徵腿边,寻思怎么躺比较舒坦。
彼时我撅着屁股贴近曲徵腰间,正在研究是躺左边还是右边,一抬头便见曲徵睁了眼,眸光幽深若井,淡淡将我瞧着。
我面上有些尴尬,只小声道:“你借我睡睡……”
曲徵顿了顿:“借你睡?”
“不是不是。”我慌忙摆手:“我是想说你借个地方给我睡,不是要你借我睡啊!这么小的马车也不能真的睡的!……我说的睡只是闭眼睛那个睡!不是那个睡……”
……
他娘亲的我在说甚!
曲徵忍不住弯了嘴角,腾起身子坐到窗边,挪了一块地方出来,淡道:“我已歇息好了。”
我斜靠在他方才待的地方,手下仍是温的,不知为甚脸就红了起来,只好默默抽打自己心里的禽兽:一点体温都要心中蹦跳想入非非是想怎样!
然越是按捺,我便越觉着曲徵在看我,喜欢的人离自己这般近,虽然之前也同床共枕过,但那是醒了之后才得知的,完全不似这样煎熬。
我辗转了一会仍是无法入眠,索性睁了眼,小声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曲徵果然没有看我,只是淡淡望着起伏的窗纱:“昨晚换过药,这几日若不动武,大约半月内便可痊愈。”
这么快定然是极品木血竭的效用了,我心头美滋滋:“你要快些好了,等回去了还要收拾假御临风和九重幽宫……”
“若想知道幕后之人是谁,眼下还不能拆穿他。”曲徵沉声道,复又一笑:“包括俞兮与非弓之事,百万这般聪明,自然知道如何应对。”
话是轻巧,然我的过去似与假御临风有些关系,这一层倒不可不查,只是比起这些,我更情愿先灭了九重幽宫,为靖越山村寨老小报了血海深仇,再把那托镖人扯出来鞭尸一百遍啊一百遍……
我想得开心,忽然意识到,这美好的前景是建立在曲徵帮我的基础上的,然曲狐狸这般多的心眼儿,虽我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且他待我也不错,但终究没有好到能为了我做这些事的程度,弄不好还会连累瞿门。
这般一想我复又觉得不妙,眉头蹙起,转而发现曲徵在看我,他垂下眼眸,半晌淡淡一笑:“百万,你似是极讨厌九重幽宫,我自会帮你,那托镖人害了你与镖局,我亦会揪他出来,这个中缘由,我若不说,你大约很难心安。”
我背后炸起一片毛,这货果然知道我脑子里在想甚么,只好挠头讪笑道:“总不会因为我是你未婚妻罢……”
话音落了,我忍不住向他瞧去,有风透过窗缝灌入马车,轻轻扬起他如墨的发,掠过白皙的耳垂与下颚。曲徵目色沉稳,淡淡回道:“自然不是。”
我面上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心中却失望得难受起来,虽然我早知不可能因为婚约,但却不愿听他亲口这样说。
“你可还记得,我与你定下婚约的原因么?”
我怔了怔,忽然想起……那时他明知璞元真经是假,却非要我与他回瞿门,我曾问过他缘故,结果……结果被他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给绕过去了!
“眼下我帮你的原因,仍是一样。”曲徵缓道,一副倾世姿容却淡无表情,现出几分危险冷冽的气息来:“我想要的,是真正的璞元真经。”
璞元真经,璞元真经,究竟有甚么好?
我被他最后一句话震撼,心中旖旎尽去,老老实实躺在一边。他言下之意,是帮我揪出托镖人灭掉九重幽宫,便可得到真正璞元真经的线索么,还是他早有预谋,只等对方送上门来……我胡思乱想了一会,终于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正梦见曲徵罚我抄写璞元真经一百遍,忽然觉得身子一晃,迷迷糊糊便醒了,睁眼瞧见梦中人就坐在一旁,窗外日头正大,他手中似是捏了个甚么东西,放在窗格处把玩。
朦胧间我瞧了半晌,赫然发现曲徵手中便是阿牛送我的草蟋蟀,登时心下一个激灵,悄悄摸了摸怀中果然不见,不由得一阵心虚:草蟋蟀不是好好的收起来了么,这货是怎么发现的,难道他趁我睡觉偷袭了我的胸前?……
“百万醒了。”曲徵弯起嘴角,我咳了一声,装作刚醒的样子揉着眼睛,便听他接着轻道:“我在马车里捡了这个,你可知道是谁的么?”
他明明就瞧见了阿牛送我的情状,这会却装起蒜来。我心觉没必要扯谎,反正他大约也不会在乎,便笑了笑道:“这是阿牛送我玩的。”
“这样啊。”曲徵唇畔弯得更深了些,手指微微张了张,风儿一吹,那草蟋蟀霎时便没了踪影。我只来得及“啊”了一声,然蟋蟀已随风掉落,说甚都迟了。
“对不住。”曲徵淡道:“手滑了。”
……
鬼才信你啊!
我立时撩开窗子去看,马车并不快,说不定可以捡回来,这般想着便去掀了帘子准备喝停马车,忽然听曲徵唤我:“百万。”
“作甚?”我口气不善。
“那桃花簪许久不见你戴了。”他目色幽深,有些许道不明的意味:“是在瀑布中丢了么。”
“自然不是。”提起此事我便心下得意,从怀中献宝般的将那晶莹的簪子掏了出来,层层叠叠包了五层软布:“当日在密道里便怕弄碎,所以早早收起来换了木钗……我聪明咩?”
“百万果然想得周全。”曲徵很给面子的做出一副赞赏的形容,然后微微侧目,弯起嘴角道:“无事了,你继续罢。”
……
我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正要做什么。然几句话打岔的功夫,那草蟋蟀早就不知被风吹到哪去了。
“你……”我嘴角抽了抽,难道你这是在喝干醋么。
曲徵似是看透我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当真只是手滑而已,百万若舍不得,我再赔你一只好了。”
“再赔一只也不是那只啊。”我嘟囔道:“人家一片心意……”
他垂下如扇的眼睫,神情似有几分无辜,低了声音道:“莫非……你要为这等小事责怪我么。”
我心上霎时中了一箭。
其实草蟋蟀在风中本来就很容易被吹走的罢人家曲徵何等人物怎会做这般无聊的事情我真是想多了嗯……
所以千错万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怎么会不小心让蟋蟀掉出来!
阿牛我对不起你……
☆、26瞿简
不过半日的功夫,马车已进了城镇,刚刚过了守备便有瞿门弟子迎上前来,看样子这几人已经搜查好多天了,憔悴面相间终于浮出一丝喜气。几人对曲徵极为礼敬,至于我便被直接无视了。然当时我腹中饥饿,只从马车缝隙处深情的瞧着外面的小商贩,亦不在乎这几人理不理我。
一个弟子去传了消息,还未近瞿门府邸,便见大路两旁已然肃清。晋安颜早已下马,我与曲徵出了马车,霎时便有鼎沸的人声从前面压过来,无非便是“曲师弟你回来了”“有没有受伤,可教师父担心”“回来便好回来便好”“我早说曲师弟定然无事”“苏师妹一双眼都哭肿了”等等等等……
这货在同门中人缘居然这般好,曲徵弯起嘴角,一一礼貌回应,难为这么多人,他居然能把每个师兄的姓都记住,真真难得。晋安颜作为外客走在前面,受到了应有的礼遇。我做贼般跟在曲徵身后,没人理我倒也自在。
不过数十步便到了大门处,匾额上苍劲的“瞿门”二字,大气又庄严。有弟子将门缓缓旋开,门厅正中一人负手而立,大约近六十年纪,一身儒衫衬得他身形颀长,灰发尽数挽起,下颚续着三寸美须,眉目淡漠不怒自威,若年轻个二十岁,定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那人扬起眉来,曲徵敛了神情,微微躬身,沉声道:“师父。”
……
我未曾想这般快就见到瞿简,心中大大一跳,便藏在曲徵身后学着他的样子躬了身,一面期待瞿简老眼昏花没看见我,然……瞧他这矍铄的神色,大约是不可能的。
半晌无声,我忍不住偷偷抬眼瞄去,正撞见瞿简盯着我的目光,三分打量七分冷淡,登时浑身一个激灵,继续将眼睛种在地上。
“跟我进来。”他淡淡道。
旁边的众弟子方才还七嘴八舌,这会全没了动静,可见瞿门管教弟子之严。我在一片默然中随着曲徵走进大门,隐隐觉得以后日子大约不会好过。
瞿门弟子众多,院落也是九曲十八弯,我跟在曲徵身后走了良久,只觉肚子愈发的饿,心中忍不住怨念:就不能先吃口饭再唠么……
终于走到最里面的厢房,陈列摆设都很是雅致,颇有出尘之感。很快有弟子上了茶水,随即带上了门,便剩我三人站在房内,亦没人请我坐下。我尴尬的立在一旁,努力把自己当做摆设中的一件,就差屏住呼吸了。
曲徵淡淡看了我一眼,微微示意道:“百万,坐罢。”
我霎时便感动了:关键时刻知道向着未来娘子,果真没有白稀罕你!
然我屁股还没凑近红木雕花椅,瞿简便转过身来,一双眼直接的在我上三路下三路扫了个遍,吓得我便没敢坐下去。
“灼儿已将璞元真经一事禀报于我。”他沉声道,话虽是与曲徵说的,然眸光仍是落在我身上,顿了顿才旋开,冷道:“你要胡闹到几时?”
瞿简本就面色肃然,加上这般问罪的语气,我只觉得脊背发寒。难得曲徵竟然淡淡笑了,低声缓道:“师父是指哪桩事情胡闹?”
“你心中分明清楚,还来问我么?”
“师父不言明,徒儿自然不解。
瞿简面色黑了几分,目光却又向我刺来。我登时作出一副“甚么都没听见”的情状,这老头儿貌似瞅我不顺眼,自家弟子顶嘴,看我作甚,又不是我教的……
“收到飞镖传书知情不报,擅自与师妹乔装出镇,还自己订下了婚约,”瞿简冷哼一声:“你果真……是见为师偏爱于你,便愈来愈放肆了么。”
如此说来,曲徵与苏灼灼追查我一事,倒是与我当初猜想的情形一致……我眼珠转了转,继续面无表情的装作屋中摆件。
“弟子不敢。”曲徵似乎没瞧见瞿简风雨欲来的神情,慢条斯理道:“我知师父心系璞元真经,便与师妹暗中追查了,至于订下婚约……”
我忍不住向他瞧去,曲徵亦望了我一眼,眸中似有深意:“金氏镖局所保的真经是假,实为有人暗中陷害,意欲搅起武林纷争。我与百万姑娘订婚,只缘于弟子许过她一个意愿,无关真经与其它。”
他竟对瞿简全盘托出了。我挠挠头,只觉话到此处,自己应该表个态,便嘿嘿一笑对着眼前人行了个大礼:“……百万见过师父。”
“意愿?”瞿简蹙眉,便似没听见我说话,只是沉了脸瞧着曲徵。我登时尴尬了,比起知情不报与璞元假经,这老头儿好像更不爽曲徵擅自与我订下婚约一事。
“是,意愿。”曲徵继续道:“君子一诺千金,师父教诲,弟子绝不敢忘。”
瞿简冷哼一声转过身,大约是被顶得无话可说了。我心下暗笑,跟曲狐狸耍嘴皮子,就算你是师父,那也要再操练几年。
顿了半晌,瞿简忽然缓了语气,低声道:“你……可有受伤?”
他问得漫不经心,但我却觉得,自进了屋,他最想问曲徵的,不过只有这一句罢了。其实亦不难看出,若是寻常弟子失踪,他堂堂武林泰山北斗,怎会亲自屈尊前去大门迎接,瞿简对于曲徵,当真偏心得很。
“坠落瀑布伤了腰处,断了几根骨头,”曲徵缓道,我瞧见瞿简眼中一紧,便听他接着道:“幸得百万为我采了百年极品木血竭,现下已无大碍。”
我正欲谦逊的回答“这都是人家应该做的”,便见瞿简又掠过我面上,冷道:“若不是她,你会掉下瀑布?我却不信。”
……
这老头儿反正就是看我不爽!
屋中一派寂静,忽地便冒出“咕——”的一声,且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
我登时一脸窘迫: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这能怪我咩!
曲徵轻笑出声,微微躬身道:“弟子先带她去打点了。”
“灼儿外出寻你,亦是今晚归来。”瞿简沉声道:“待人齐了,请了风云庄晋姑娘一同用膳。”
怪不得没见苏灼灼,我撇撇嘴,此言语不就是告诉我不能提前开饭么,谁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