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的提问完全是象征性的。离开陆地已经很久了,和他们在一起只能吃生食,虽然不论是鱼虾还是海胆、贝类都是最新鲜的,但是熟悉了熟食的肠胃还是始终渴求着人类的食物。听到他说生火烤鱼几个字的时候,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烤鱼
我们浮出海面时,太阳已经微微西斜,海面上一片金光闪耀。
海风吹过来的时候,皮肤上照例会有种紧绷的感觉,不过等到皮肤表面的水分被吹干之后,微微的刺痛也随之消失了。鳞片仿佛是融化进了肌肤里,重新露出了身为人类时才会有的光滑柔软的皮肤。
自从明弓带着怜悯的神色说了最成功的药也同样是最失败的药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自己现在到底还算不算一个人类?我的身体和明弓他们一样,能随着环境的不同在尾巴和双腿之间来回变化,他们自称海族,我……到底该算什么?
我最初的打算是等这里的事情忙完了回到陆地上去,回到岛城继续做我的陈遥,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个目标开始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礁石上已经堆积了一些干枯的树枝,这应该是从礁石岛的更高处找来的。
我靠在礁石上,看着明弓带着一脸得瑟的表情侧着身从一个潮水无法灌进去的小洞里掏出一个密封包,密封包只有巴掌大小,打开之后,里面也只有两盒火柴。不过能在远离陆地的地方看见这样的东西,还是让我感到一阵惊喜。
“哪里来的?”
明弓得意洋洋地说:“巡逻的时候从沉船里找到的。”
我沉默了一下,没有继续追问。大海里不知吞噬了多少擅闯者,我也无心替自己的同类处理后事。如果他们已经长眠在了海底,那么,就把这里当做归宿吧。
“如果觉得不好意思,”明弓提醒我说:“你可以到石头的另一边去,等鱼肉考好了,我从石头旁边递给你。”
本来没有想到不好意思,不过他这样一提醒,我才想起泡在水里吃烤鱼会是很困难的事儿,但是如果上岸,等身上的鱼皮都褪尽之后,裸体相对什么的,的确是很尴尬的一件事。
我连忙游到了礁石的另一端,撑着胳膊跃上了一块光滑的石头。我的下半身依然泡在海水里,但是上半身却已经开始感到了刺痛。
“皮肤变干的时候,会觉得刺痛吗?”我用尾巴拨拉着海水,开始没话找话。
“会有点儿不舒服,”明弓的声音从礁石的另一端传来,“不过我的身体是经过夜族人改造的,变化的过程要比一般的月族人快得多。”
“有多快?”
明弓思索了一下,“大概跟你的速度相差不多。”
“你知道我的变化速度?”
明弓低声笑了起来,“从沙湾出发的时候,我就在你身后啊,遥遥。”
这个细节的确是被我忽视了,“也就是说,我的速度也比一般的月族人快咯?”
“那当然。”明弓回答的十分肯定,“你是我见过的功能最齐全的人鱼了。你想啊,你见过这么多海族,还有谁跟你一样,尾巴上也带着杀伤力那么大的骨刀?”
我默然。
“别想那么多,”明弓安慰我说:“在海里,你只有更加强大,才会有活下来的机会。在生存面前,别的都不值一提。这也正是夜族人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致力于改造夜族人身体结构的原因啊。”
“你说的对。”我轻轻叹气,“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火堆燃了起来,发出噼啪的轻响。不多时,就有诱人的香味飘了过来。虽然没有调料,烤熟的鱼肉闻起来依然香的要命。
“上菜啦,”明弓笑嘻嘻地顺着石头的边缘递给我一条穿在树枝上的扁鱼,“尝尝看。”
不得不说,明弓烧烤的技术实在很一般,扁鱼的尾巴部分都烤糊了。不过,当我的牙齿撕咬着大半个月以来的第一口熟食时,我还是感动得快要哭了。
一顿缺少调料的人类的晚饭让我满足了很久。就在我计划着找一个不值班的时间再拉着明弓去岸上烤鱼的时候,米娅长老十分突然的出现了。和她一起出现的,还有在上一次的突击中受了伤的流沙。
“长老是来视察的吗?”我看着远处的米娅长老,不解地问明弓,“你们的长老都是这样?定期出来查岗?”尤其阿卢队长还站在她的对面,一副乖学生的架势,频频点头,怎么看都是尽职的下属在聆听上司的教诲。
“之前也没见这样。”明弓皱了皱眉,“谁知道呢,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啊。”
这倒也是。算起来,上一次他跟着米娅长老返回月族人的栖居地,还是他成年之后第一次跟自己的族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吧。
旁边的一个身材精瘦的人鱼甩了甩半长不长的灰蓝色头发,自言自语般说道:“他们大概是在说换岗的事情吧。”
换岗的事情还是来流星岛之前听米娅长老提过一次。大概是说每隔一段时间,各处的防守就要轮换一遍。一方面是为了让族里的战士们熟悉每一处可能会成为战场的驻地周围的地形地貌;另一方面,面对夜族人频繁的偷袭,长老们也愿意让族人们多一些实战配合的机会。
不过,看他们那个为难的劲头,估计是我和明弓的存在让他们感到无措了吧。因为对我们不信任,所以他们不会愿意让我们跟着一起换岗去熟悉不同的驻地;但是一直留在流星岛的话,这里可是距离夜族人最近的驻地了,他们同样感到不放心。
“怎么换岗?”我试着问那个精瘦的队友,虽然这个人私底下和我们没有什么交往,但是看他的神气,却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所以我也愿意从他这里套套话,“是驻扎在不同驻地的队员按时间轮换吗?”
瘦子抓了抓头发,脸上微微流露出迷惑的神情,“每个驻地的守卫都是换一半儿,一月一换。具体换谁留谁,各队的队长都是自己定的。”
也就是说,米娅长老额外的插手的确是因为我和明弓的存在了?
我并不担心她会把我们分开。当初还在沙湾的时候,我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之所以我会变成这个样子,会跟着明弓一路跑到这里,所在意的都只是明弓一个人的安全。我想她大概不会提出把我单独调到某个驻地去替她的族人守大门这样的要求吧。不过,我也能理解她,如果把我和明弓分开的话,她和其他长老估计会放心一些,如今两个怀疑目标天天凑在一起,换了是我恐怕也会觉得棘手。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不能要求他们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是他们对于明弓这个怀疑目标的态度表现的也太直白了。如果他们对明弓表现出完全信赖的态度,称赞他浪子回头什么的,然后背地里秘密地监视他,这样打入敌人内部充当卧底的人不是才更容易露出破绽吗?
或者说,单纯直白的性格本身就是这个种族的特点?
商量到最后,我和明弓还是留了下来,阿卢队长也留了下来,瘦子和其他的六个队员跟随米娅长老一起去了北边的另外一个驻地。据说明天会有新的队员前来报到。
流星岛只剩下六个成员,自然也就不存在当值不当值的问题了,一起拿着报警用的琴石,出门巡逻去也。
琴石这种东西的存在是我来到流星岛之后才知道的。从外表看它只有鸡蛋大小,略扁一些,整块石头布满了细密的孔洞。火山石一般灰黑色的表面上覆盖着一层贝母般的荧光。如果没有人跟我讲解这件东西的功能,我顶多以为是贝类化石之类的东西,怎么也想象不到用它来敲击礁石,发出的声波可以在海水中传递很远。
“每一个种族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我赞叹,“报警用的那些长一声短一声的信号是谁发明的?”
明弓想了想,不太肯定地说:“好像是很多年以前,种群还聚居在萨默斯群岛的时候,长老会的几位长老一起研究出来的。”
我心里微微一动,“迁徙到这里之前就发明了?”
明弓点点头,“是的。虽然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
“迁徙之前就发明了,那时候你们的族群还没有分裂。也那就是说,其实夜族人也懂得你们的联络方式?”
明弓呆了一下。
“他们不会拦截信号什么的?”
“拦截信号什么的,我说不好。”明弓迟疑地看着我,“不过,他们本身是不用琴石来传递消息的。”
“那他们用什么?”
“他们的身体大多经过改造,”明弓指了指耳后,“这里有一个微型的装置,会自动扫描、锁定同类传递的声波,还可以把过弱的声音放大。”
“还真……先进。”我有些好奇地摸了摸他的耳朵,“你也可以收到他们传递的消息?”
明弓摇摇头,流露出一个略微有些遗憾的表情,“像捷康那样的基地,出入口都装有特殊的装备,没有得到夜歌的允许,这个装备是不能关闭的。硬闯出去的人,身体会受到特殊的干扰,类似于这种小装置都会在离开基地之后失效。”
“疼吗?”我揉了揉他的耳垂。很软。都说耳朵软的人性格柔软,缺乏胆魄。不过明弓怎么看都不属于这个类型。
明弓摇摇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听不到他们传递的消息了。”
“听不到就听不到吧,”我安慰他,“自己这边传递消息一点儿保密度都没有,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对于我的疑问,明弓也有点儿拿不准了,“我觉得他们不会一直沿用当初长老会发明的信号。毕竟这么久了……或许他们用的并不是当初的那一套信号,已经修改过?”
我和明弓大眼瞪小眼的出了会儿神,大概都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儿傻,不约而同地转移了视线。不论迦南族长也好,米娅长老也好,哪一个看着不比我们俩聪明?这么明显的漏洞,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在这里瞎操心。不过他提到夜族人的身体都经过改造,倒是让我又想起了其他的事。
“夜族人当初用人类来做实验,还抓了不少月族人,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军队?”
明弓迟疑了一下,轻轻摇头,“夜族人多疑,就算抓来的俘虏试验成功,身体已经变成了完全的夜族,恐怕也很难有机会上战场。”明弓停了下来,表情里流露出一丝微妙的神色。他虽然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不过我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明弓还是幼崽的时候就和他们一起生活,相处多年,在他们眼里也依然是一个异族。更不用提这些临时抓来的试验品了。
“浪费肯定是不会的。”明弓迟疑了一下,又说:“我猜夜族人会利用他们做些事,比如让他们参与不那么重要的任务,或者在需要更多人手的时候把他们也计算在内。如果他们和某个夜族私下里有交情,境况会好得多。”
我知道他最后的这句话是暗示我聂行的日子会有莫琳照顾。明弓难得的细心和体贴我还是十分感激的,但是莫琳……
那个女人留给我的印象从头到尾就没有好过。我甚至不能够确信她对聂行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如果只是利用……
聂行还不如一直留在军区疗养院里。
故人
半个月之后,在夜族人的又一次袭击中,我看到了一个最不想看到的人:聂行。
其实在他出现之前,我已经注意到夜族战士当中偶尔会混有零星几个人类。准确地说,是半人类。他们就好像当初的聂行,□□的皮肤上布满灰黑色的花纹,但是这种鳞片更薄,也远远比不上海族人天生的鳞片那么坚韧。他们还拖着两条腿,在水下的灵活性和应变速度都远远比不上海族,但是在双方交手的时候,他们被夜族人安排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们就像夜族人特意培养起来的、用于冲锋陷阵的奴隶,强有力的夜族战士则跟随在由他们的身体做成的盾牌后面,伺机而动。
我再没见过比这更加厚颜无耻的事情了。
我知道自己一直是怀着旁观者的心态来看待这两个族群之间的你来我往,就好像作为游客,躲在栅栏后面观看狮子和老虎打架,虽然也会觉得惊心动魄,但是和自己的生活毕竟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无论自己更倾向于那一方,胜或者败的结局都不会过分深入地触动自己的内心。但是现在,看着自己曾经的同类被当做盾牌,当做战场上的炮灰,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尽管我并不认识他们,而他们也不可能透过这一条紫色的尾巴,看清楚我身为人类的本质。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我头一次生出一种想要捏死那个名叫夜鲨的夜族人的冲动,明弓说他是夜族人的首领,这些伤害我同类的事情一定都是在他的授意下做出来的。
这种暴戾的冲动在我见到聂行的瞬间冲上了顶点。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渐渐逼近的熟悉的身影,脑海中一片空白。
聂行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样子,但是更加消瘦。原本方正的一张脸,两边的颧骨都已经支棱了出来,显得两只眼睛格外的大,也格外空洞。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特制的匕首,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笑话。
也许他曾经是一个优秀的战士,但是这并不表示他可以在不熟悉的领域里和一群熟悉水性的海族搏斗。即使他可以在水下呼吸,但是没有尾巴,不够灵活的双腿在划动时需要耗费更多的体力。生理结构上明显的劣势是足以致命的。我看着他在一群甩着蓝色尾巴的人鱼中间笨拙地左冲右突,觉得满嘴的牙都快要被自己咬碎了。
这个人……曾经是我最好的搭档。
我抢在阿卢队长前面冲散了最前面的几个人类盾牌,将目标直接对准了躲在后面的夜族战士。这些等着渔翁得利的夜族人对于我放过了人类盾牌的做法似乎有些惊讶,也许在他们看来,这些弱小的盾牌应该更好对付才是,动物本能会促使大多数的海族先对付更加弱小的目标。
我像疯了似的闯进这一群黑色的身影当中大开杀戒。我看着尾巴上探出锋利的骨刀,看着它甩出去,在夜族人的身上撕裂开骇人的伤口,看着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周围的海水,却没有一丝怜悯。我怀着满心的痛恨将毒液注入夜族人的肌肤,看着尖利的指甲毫不费力地穿透他们坚硬的黑色鳞片,看手中的俘虏眼底翻白,抽搐着从我手里滑脱,一路飘摇着沉向海底,澎湃在心头的愤怒与痛恨却丝毫也没有得到缓解。
如果人类当中只有我一个人经历了这种变异,甚至于我遇到的盾牌都是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我想我都不会这么失态。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巴望海底火山就在这一刻喷发,将所有这些人:月族、夜族、盾牌、还有我这个怪物,统统烧成灰烬才好。
直到一个微颤的声音喊我的名字,我才从这种疯狂般的发泄中略略回过神来。
除开盾牌不算,十个夜族人被我杀掉了三个,一个中毒,一个被我的尾巴拍中,整个上半身都几乎被撕开,另外一个正被我捏着脖子直翻白眼。明弓伤了两个,剩下的还有两个被阿卢队长重伤,其余的都忙不迭地逃走了。动作慢一些的人类盾牌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聂行则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呆呆地看着我。
我松开手里的夜族人,不顾阿卢队长和其他月族人诧异的神情,冲过去抓住聂行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冲上海面。
哗啦一声水响,我和他同时喘了一口粗气。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挥出拳头朝他脸上重重砸了过去。
“这就是你要找的答案?这就是你从军区疗养院逃出来的原因?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