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
方便面已经吃完了,但是那种调料包特有的油腻腻的味道反而固执地留在了空气里,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坐在学生宿舍里的错觉来。仿佛安谧的午后,错过了食堂饭点的两个人,不得已只能拿着垃圾食品来哄弄肚子。
这种被骤然拉近的单纯而又美好的记忆,让我面前的这个人都仿佛变得单纯了起来。我从来没想过,单纯这样的字眼也可以用在这个人的身上。但是此时此刻,窗外是明媚的五月的晴天,暖暖的风里夹杂着海边特有的淡淡的腥味,面前的男人穿着普普通通的短裤T恤,乌黑的发丝垂在额头上,光滑又柔顺,眉眼的棱角都显得比以往要柔和。像校园里擦身而过的普通学生,眼神澄净,笑容明朗。
到目前为止,我对他唯一的了解就是:每一次看到他,他都会给我一个完全不同的印象。
我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但同时理智又在提醒我,对于面前这个人,对于他身后的背景,好奇心是多么要不得的一件事。
“你不吃了?是不喜欢?”明弓用修长的手指撕扯着水煮虾的虾头,一边抬起头看了看我,“还是……有什么要问?”
背着光的时候,他的眼瞳颜色要深一些,看人的神色专注而安静,好像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即将出口的问题上。
“我想知道……”我深深吸了口气,“你为什么会同意帮我?”如果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聂行他们去的地方我根本无法到达,对我来说也是一个交代了。毕竟我们之间的交情远远没到两肋插刀的程度。
明弓抿着嘴笑了笑,“我想,我大概有点儿羡慕聂行吧。”
“羡慕?”
“我说过,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就因为这个?”
“我只是觉得,如果换了是我陷在某种困境里,我也会希望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来救我。”明弓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眼底涌动的复杂神色,“不畏惧危险,甚至不在意自己是否安全,只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悸动。
明弓微垂着眼睑,无声地笑了一下,“我和夜族人的关系闹得越来越僵,你还记得上次莫琳把你带到那个岛上的事儿吗?是我通过牙牙挑动月族人拦住了阿岩。”
我回想起那时海面上激烈翻涌的浪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夹杂在黑色鱼尾之间的那些蓝色,应该是属于狼牙这一族的。
“我和牙牙很小就认识。只不过他一直跟随另外一个长老学习,不像我……”明弓咬了咬牙,脸颊上的肌肉鼓了起来,又飞快地平复下去,“但是我不能跟牙牙走得太近。我和夜族人之间的事,必须自己去解决。”
“你是打算把自己送上门去吗?”他的话让我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找夜歌?”
明弓摇了摇头,“我算是夜老大的养子,他不会真把我怎么样。只不过他手底下的人没那么好说话罢了。”
“对不起。”我还是连累他了吧。看他的本意,巴不得离夜族人越远越好。
“你不用想那么多,你的事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合适的契机。”明弓的笑容里多少带着几分自嘲的味道,“我总不能为了躲着他们就一直藏在这个市场里卖鱼。”
“会有……危险吗?”
“暂时还不好说。” 明弓想了想,又笑了起来,“事情还没发生,咱们也用不着吓唬自己。不过,这一趟下来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的,你走得开吗?”
我点头。这个我已经想过了,我还有二十天的年假,按他说的时间来算,应该是够了。不过这会儿提起这个,让我很抓狂的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天啊,我天黑之前必须归队!”
“天黑之前?”明弓愣了一下,“今天?”
我点头。离开牙牙的饮品店的时候就已经不早了,刚才又一门心思地跟他套话……我看看时间,这还来得及吗?
明弓想了想,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喂,你在哪里?”
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明弓又说:“车借我。”
话筒另一边的男孩不知说了什么,明弓笑了起来,然后说:“越快越好。”
挂了电话,明弓冲着我做了个手势,“走,我送你。”
“可是……”我看看堆在他碟子里的食物,他似乎还没有吃完的样子。
“回来再收拾好了。”他扫了一眼桌面,不怎么在意地说:“反正我还要回来的。”
我跟着他出了门,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市场旁边的那条窄街,顺着它一直走到街口,已经有一辆半旧的路虎等在那里了。看见我们出来,驾驶座上跳下来一个留着平头的青年,笑嘻嘻地冲着明弓吹了声口哨,“不是我小看你,明哥,你有驾照么?”
明弓斜了他一眼,“驾照是什么?能吃吗?”
“你牛。”青年大笑,“可别让人给扣了啊。”
明弓很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该干嘛干嘛去。”
青年上下打量着我,脸上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明哥,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可查的严啊。”
不知道明弓是不是真有驾照这种东西,不过这青年说话的态度倒也一派纯然的关心,并不让人觉得讨厌。看样子,和鱼档那个娃娃脸一样,都是跟他相熟的人。
“没事,我有。”我冲那青年笑了笑。行动队的证件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享受特别待遇的,一般的交警都不会拦。
“ 明哥眼光不错,这个妹子很正点啊。” 青年又笑了起来,冲着我摆了摆手,“嗨,美女,我是李哲。”
“快滚。”明弓拉开车门,一边推着我上了副驾驶座一边对他说:“鱼档那边只有小季一个人,没事过去搭把手。”
李哲摆摆手,笑嘻嘻地走了。
明弓发动车子,转头看着我说:“李哲说话就这样,没什么恶意的。”
“听得出来。没事。”没想到他会这样特意解释,不过看样子不论那个娃娃脸还是刚才的李哲,应该都是人类。
“你跟他们很熟啊?”
明弓点点头,“他们俩都是艺术学院分院的学生。小季家里条件不好,一直给人打工。李哲跟他是哥儿们,但是不好直接帮忙,小季也不会接受的。就这样,拉上我,三个人开了个鱼档,他们没课的时候就过来帮忙,生意还不错。”
他这样的人会和人合伙开鱼档,让我觉得万分不可思议,“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租房的时候赶巧了,他们就住我对门。”明弓笑了笑,眼中流露出温和的神色,“两个孩子都挺不错的。”
“你是……为了刻意躲避夜族人?”
明弓愣了一下,颇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在帮助别人。”
我是愿意那样想没错。但是,他和夜族人之间的麻烦我多少知道一些,联系在一起去想,就很难觉得他是单纯在做好事了。何况在潜意识里,我也不认为他会是一个热心的人,会对另外一个族类的生活抱有这么大的好奇心。
“和他们在一起很有趣,而且鱼档那种闹哄哄的地方,确实很适合藏身。”明弓娴熟地打着方向盘,将车子拐上了国道。
“如果我不来麻烦你……”
“那我也不会停留太久的。”明弓打断了我的话,嘴角微微挑起,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我还要活很长时间,哪能一直躲着?”
这句话倒是气势不减,像我印象中那个冷面煞神。但是转而想到当日海面上开了锅似的激烈画面,我心里又有点儿不太踏实,毕竟那都是异类啊……
“别想那么多了,”明弓拍了拍方向盘,“你们不是有句老话叫做:走一步看一步么。”
“如果是我自己当然就没什么可说的。”我纠结的是,这样做会连累了他。
“我跟夜族人之间的联系没那么容易就彻底断了。不是他们找到我,就是我反过去找他们,谈不到被你连累。”
我似乎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如果欠的人情越多,和这个人的联系就越是紧密,我倒宁愿欠的更多一些。
年假
我靠在副驾驶座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睁开眼的时候,车子已经进了岛城,刚驶过银海路口的加油站,再往前走就要出岛城了。
从南郊一路开车过来至少两个小时,我居然就这么睡了一路,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在哪里都能放松下来的人,就算这几天夜里没睡好也不应该这样,而事实却是我真的睡着了,而且还睡了两个多小时。
我扫了一眼身旁沉默开车的男人,心里稍稍有些郁闷。
“还得有一个多小时呢,困的话,你再睡一会儿。”明弓头也不回地说:“座位后面有水,渴了自己拿。”
喝了几口水,感觉自己精神多了,正想问问明弓要不要跟我换个手,就见车子向右一拐,下一秒,只觉眼前蓦然一亮,一片天水相接的壮美画面扑面而来,平白让人生出一种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错觉。
明弓喃喃念道:“滨海路。”
我知道他看到的不是滨海路,而是再远一些的地方,木质栏杆的后面那一片无垠的蓝色。日已西斜,海面的颜色由明亮的蓝色转为柔和的灰蓝。一片耀眼的霞光铺撒在海面上,映着天边蒸腾的火烧云,亮丽如火。
令人窒息的壮美。
车子毫无预兆地在路边停了下来。我侧过头看着他,他只是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海,墨蓝色的眼瞳里跳跃着暖色的霞光,沉默注视的神情里几乎带着虔诚的味道,直白而单纯,像一个青春期迷茫的小男生。
我猜他是想家了。
人鱼的家……不知是什么样子?也许是海底的岩洞,也许像珊瑚礁的缝隙,一家一户住在一起,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族群生活在一起?我想象不出另外的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本来我也不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人,甚至连童话故事也没看过几本。
像刚才停车那么突然的,车子又开了起来,绕过路口的小型雕塑,沿着滨海东路驶向东城山的方向。驻地就在东城山的山沟里,这个不是什么秘密,但他竟然也知道,这让我有些怀疑那些夜族人究竟从聂行的嘴里套了多少话出来。
一想到聂行,我又想到了即将来临的出行,该做些什么准备呢?
“我那把刀还在吗?”我转过头紧盯着明弓,“栈桥上那次,你从我这里拿走的那把阿拉斯加捕鲸叉?”
“刀?”明弓像是愣了一下,“什么刀?寻少拿走了吧?”
“胡扯!”我几乎被他的话气乐了,没想到这人还有让别人背黑锅的爱好,“我早就问过寻少了。”
“是吗?”明弓紧盯着前方的路面,神色不动地反问我,“他真没拿?”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阿寻鬼灵精的样子。那只小狐狸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不过我直觉他在这件事上没有晃点我。
明弓斜了我一眼,眼中略带笑意。
“算了,你喜欢就留着好了。”
明弓这副淡定的神情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不过,这一次他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也不好再跟他计较。横竖不过是一把刀,再宝贝也不会重过人命去。既然他不想还,那就由着好了。
明弓没说话,嘴角却抿了起来,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形成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停这里吧。”我指了指山脚下的小广场,“我自己上去。”
“这里?”明弓停好车,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微微仰起头眺望着掩映在绿荫中的东城山,“好像还很远啊。”
“没事。”我下了车,冲他摆了摆手,“谢谢了。”
“请好假给我打电话。” 明弓把双手□□长裤的口袋里,懒懒散散地靠在了车门上。
“知道了。”
我顺着山路往上走,拐弯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明弓还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微微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从我这个角度望下去,车和人都仿佛被缩小,周围是空无一人的小广场,再远一点儿的地方,隔着公路边的绿化带,一望无际的大海已经笼罩在了薄薄的雾气里,变成了一团混沌不明的蓝灰色。
这是我看熟了的景色,却因为有那个人站在那里的缘故,头一次让我感觉到了空旷。
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夜色渐渐笼罩了安静的东城山。耳畔除了轻浅的虫鸣就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一下叠着一下,单调而规律,仿佛设定好的钟摆。即使不去特意关注,我也知道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有特定的尺寸,甚至间距都不会有太大的出入。就像我那经过了精确规划的人生轨迹。
可是,那规划好的、本该一步一步按既定顺序走下去的人生轨迹,不知怎么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偏差。于是,生活中骤然间多出了一些我无法掌控的东西,让我感觉新奇的同时油本能地感觉危险,想要躲开的同时却又被吸引。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
我把假条交给孟岩的时候,心里多少有点儿忐忑。
我已经连着两年没有请过年假了,前年被派去境外受训,去年年底的时候正巧在中蒙边境出任务。孟岩应该不会驳回我的休假申请。让我不安的是,孟岩十有八九会猜到我的休假申请跟休假这两个字完全不沾边。
“想休假?”孟岩的指头在桌面得得得地敲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是。”
孟岩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目光中不是怀疑,而是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笃定。他和我对这份申请都心知肚明,正因如此,他才会觉得为难。
孟岩的目光又落在我的申请表上,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确定?”
“确定。”
孟岩向后一靠,轻轻叹了口气,“我觉得你走的有点儿远。”
“私事而已。队长。”我想他理解我话里的意思。如果我只是请假去照看自己的朋友,那事件的性质应该会不一样了。
孟岩沉着脸,手指在桌面上不停地敲着,一下一下的。沉默良久,孟岩把两只手握成一个拳头,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一副恳切的表情。
“陈遥,我想你恐怕不知道,咱们行动队在路将军组建的最初,得到了安全部将近一半部门的反对。为什么?因为咱们是挂在第九局名下,而不是反恐局。你告诉我第九局的主要职责是什么?我想你应该还没忘。”
我知道他又在绕圈子,却也只能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说:“第九局,对内保防侦查局。主管涉外单位防谍,监控境内反动组织及外国机构。”
孟岩又问我,“那你知道为什么捷康的案子会交到行动队?”
“捷康有涉外背景。”
孟岩做了个不置可否的手势,“这两年我们和公安部反恐事务科的合作比较多,也配合公安部的行动参加了一些实战。但是这并不表示咱们的工作重心发生了偏移。明白么?”
“不明白。”
孟岩很认真地看了看我,像是在掂掇我这句回答的真实性。然后他点了点头,“这么说吧,第九局隶属安全部。而安全部归根到底是一个情报机构。”
我有点儿明白他的意思了。
“报告交上去,咱们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上面自有其他部门继续跟进。需要动手的任务会委派武警、公安或者其他对外公开的兄弟单位去做。”孟岩语重心长,“陈遥,我们面对每一个任务的时候都是有一定权限的。不主动越界,是和其他部门和平相处的底线。”
“所以我才请年假啊。”我想我已经理解了他长篇大论的用意。
孟岩叹了口气,“能不请么?”
“不能。”我说完又补充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