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听得这话,神色微恼道:“你只记得酒吗?”
风神秀不禁道:“难道我要记得你?”
英俊男子闻言微哂:“想要醉刀记得,可真不容易。”
一句话出口,满堂皆讶然。若是在一年前,他们对醉刀这个名号还至于年轻高手的行列,那么在这个时候,便远远不是如此。
地榜榜首,声传天下。
连山先生亲自批注:地榜第一,风神秀,号称醉刀,江东人士,师者众多,战东瀛三大剑客之一柳生颜而不败,与人合杀天香海棠主而无损,刀法无双,堪比宗师。
这条消息已在江湖传扬了几个月,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几乎所有人都在寻找他,比试高低,自是理所当然。然而,自江东一役后,他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了。他们当然想不到,风神秀会一路优哉游哉,走小道往洛阳而去,连带着这样的消息他也知道的不多。
盛名之下,皆是麻烦。可是对少年人来说,麻烦岂非就是刺激?
低头饮酒的赢川忽然说道:“传闻中,饮仙阙有三条规矩,不知是哪三条?”
这一句话问得众人目瞪口呆,饮仙阙的规矩几乎是人人都知道,这少年莫非从未来过洛阳吗?
不远处拨弄着算盘的掌柜听得这句话,倒是不恼怒,说道:“饮仙阙的三条规矩,乃是阙主规定的,当然,每位客人都可以去尝试。”
“第一条,龙蛇斗。简而言之,若是两位酒客答应赌斗,赢的人便可要求输者赔付所有酒债,当然赌的方式,由你们自己定。”
赢川和风神秀皆是点了点脑袋,这条规矩,倒是正常得很,全凭实力说话嘛,你若是不敢赌,不接就是。
楼上的男子轻轻一笑,插嘴道:“只凭这条规矩和地榜第一的名头,便有不少人来给风兄送酒喝,你说是也不是?”
风神秀暗自苦笑,他这番话出口,不知有多少武林中人来这里找他麻烦,毕竟这地榜榜首的名头,可是很多人心头念叨许多的东西。就这说话的当口,便不知多少人已往外头传信。
赢川喝完一杯酒,忽然站了起来,看着楼上男子,说道:“我请你喝酒。”
男子微微一愣,忽然道:“谁付钱?”
“你。”
听到这样的话语,所有人的身体不由自主的绷紧。
这种语调,无异于挑战。
然而带剑少年所选择的这个人,从他入京的时间开始,已免费喝了太多的酒。
若是有人挑战风神秀,他们绝对会惊喜。
而要是有人选择挑战这个人,他们的兴趣却是更高。毕竟相比于一个地榜第一的名头,那人的真切实力他们已见过太多次。
轻尘公子,一剑倾城。
第三十六章:酒·剑·花·音(下)
他就是步轻尘。
步轻尘收起笑意,正色道:“请。”
两人的剑还未出鞘,剑意已弥漫四周。
一高一低,流转的风此刻仿佛带着三分寒意。
他们的脸色平静,平静得仿佛像一尊雕塑一般。
风神秀微微眯着眼睛,在明面上,只有他知道这两个人的真正实力。
天地之间,此刻好像只有这三个人一般。
可怕的静谧,人人皆惊愕的看着这对视的两人,他们却不敢发出任何的声响,一个不察若是成了这两人剑意的宣泄口,那就太冤了。
风神秀依旧在喝酒,赢川的剑固然可怕,与那人不过伯仲之间,只凭剑意一时半会儿决计分不出高下。
然而,宁静之中,忽传出一声空旷的音。
音声渺远,幽而不绝。
余音不绝,剑意仿佛更盛。
赢川昂首,目露寒光,淡淡说道:“此剑乃海外寒铁精英,垂于东海,傲视天南,剑锋三尺七寸,已杀三百余人。”
步轻尘神色一正道:“好剑。”
他又扬起手中宝剑,紫色的剑穗飞舞,再说道:“此剑藏于深山花草之间,吸,精灵之气,剑锋三尺三,至今未杀一人。”
风神秀忽然问道:“此剑真未染杀伐气息?”
步轻尘没有回答,他的精神早已放在赢川的身上。
杀人剑,对阵惜花剑。
赢川已拔剑。
哗啦一声,仿佛深海之中一头怒鲸冲破巨浪搅动沧澜的声音传出,赢川的剑,似裹挟着东海沉重的海水冲天而起,一道急如闪电的幽光瞬息而至。
以下击上,杀鲸剑从来都是逆势而为,或以人力抗击深海巨兽,或抗衡天地伟力。赢川的剑,更是如此。
这便是逆光剑,刺鲸山庄至强大的剑意。
步轻尘霍然出剑,刺目的光凝成一线,银光束缚着一股浩大的意,酒楼的天地仿佛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幽暗,幽暗的天地,白光中,缓缓盛开一朵极致的花。
一念花开,从赢川出剑,到步轻尘应对,其实不过过去一息的时间。
然而就在此刻,天地光芒再现,喷薄而出的剑气仿佛撕裂了空间,爆裂的声音在空中不断响起,与此同时,一道璀璨的光从中心处扩散开来。
“嘶。”
众人不免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凌空对立的两道身影,剑尖对着剑尖,令人无可匹敌的剑气胡乱肆虐,不少未加防备的看客已被割裂了身上的衣袖。
难分轩轾的两把剑忽而分开,两人皆是后退站定,空气里再度响起手掌摩挲般的真气切响。
这已是气芒境的修为,足可开碑裂石,甚至引发破空音爆,等闲之人,是决计无法硬抗。偏偏两人精修剑意,因势利导,内外天地的不同真气正好相互抵消,这正是风神秀所期待的。
步轻尘负手而立,剑尖斜指地面,眼神依旧平静,似乎对这少年的实力根本不觉得奇怪。
“好一道杀人剑。”
他看着仿佛置身于怒海狂澜中的少年,不禁叹道。
“此剑过后,你还有什么剑?”
赢川眉目清冷,轻嗤一声。
剑意,即人意。
杀鲸剑,最强的剑意,是杀意。
横剑于胸,便是尊敬。
杀气充塞于楼,赢川犹若一位百步之内取项上人头的绝顶刺客。
步轻尘瞳孔微缩,举剑过顶。
他身后无数打开的窗户,有无数花朵飞来,色或作纯白,或为浅红,不一而足。
正是七月盛放的蔷薇。
吾有一剑,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独我一人在那花间游。
只这么一个刹那,步轻尘已与这无算的鲜花融为一体,似乎打散了近乎凝固的杀意牢笼。
这是生命的气息。
黑色剑光闪电般穿梭在漫天飞舞的蔷薇花中,只听得一声声轻响,一朵朵蔷薇已成无尽的碎片。
花丛中忽然掠过一阵清风,同时响起一声轻吟。
“玉刀挑花换酒去,满座高朋笑颜开。”
鲜花飘零,众人只见天空缓缓落下三道人影。
中间一位青衣人,左手拿着酒壶,右手提着青玉般的刀,刀上已落满鲜花。
这人正是风神秀。
他看着左右两剑客,笑说道:“我请你们喝酒。”
赢川默不作声,收起长剑。
步轻尘一剑射往楼上,铿然一声,已入剑鞘之中。
此刻的两人依旧看着彼此,虽然已经收剑,意气却仍在交锋。
风神秀不禁笑了笑,像他们这样名震一方的人,棋逢对手,总不会轻易罢休的,他又想到另外一个白衣剑客,那人若是在此处,不知会发生何等妙事?
他举杯道:“既然未分胜负,不如喝我这杯酒,改日再战罢。”
步轻尘夹着鬓角垂下的长发,微微思索,说道:“如此也好。”身为剑雨楼第一公子顾朝雨的好友,他却是知道,从今日起,盛京洛阳,必有无数的成名高手纷至沓来,九月初九的盛会,谁能拒绝?
正看好戏的众人仿佛吃一块肉噎着了一般,这剑斗说不打就不打了么?这风神秀难道真的这么强,连步轻尘都要卖他这个面子?冷峻少年杀气森森,莫非就是名扬越国的杀鲸剑?
所有人都看着这三个年纪绝不算大的青年高手,不禁心中慨叹,这座江湖,意气风发少年,一个接一个出现,已经到了他们只能仰望的境地,他们又怎能不叹息。
赢川默默坐下,默默吃酒,他忽然又问道:“第二条规矩是什么?”
所有人都未猜到他居然又会发问,问的问题也没有偏离原先的意旨。
那位掌柜看着这三人,倒是脸色淡然,仿佛已见怪不怪了,云淡风清道:“所谓第二条,却不是赌斗,而是含香。阙主有言,若是有人能够一次性喝下十坛不同品性的酒而不醉,便可免单,并且三月之内在本阙开销不用花一文钱。”
说道此处,风神秀似是来了兴趣,接着问道:“要是醉了呢?”
掌柜不禁笑了笑,说道:“那可就要付十倍的价钱咯。”
他笑眯眯地看着三个人,再说道:“三位少侠莫非想要试试?”
此言一出,所有人脸色均是一变,几句声音不禁传来。
“呵呵,吴掌柜,你又坑人啦。”
“对嘛,您指定的酒,可从没有人能喝过十坛的。就算是十年前,威震北漠的铁衣楼主,也不过喝了九坛,就醉死过去了。”
“这位风少侠,我劝你还是别试,要知道,输了可就是十倍啊。”
……
像这样的话语此起彼伏的传来,可见其中某些人必定是吃了亏了,细细一想倒是情有可原,这饮仙阙主所定的规矩,若是那么好破,早就破产滚蛋了。然而风神秀却偏偏不信这个邪。
步轻尘看着他跃跃欲试的表情,不禁说道:“醉刀若是不试试,岂非辜负了这个美名?”
赢川也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一副“就该你上”的表情。
正在此时,又有一声莫名妙音破空而来,带着一阵促狭的意味。
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风神秀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决定,已经很久没有来挑战这第二条规矩了,他们却是纯粹抱着看戏的心态。
轻吟声又响起。
“三两杜康酒,何妨醉饮之。”
哈哈一笑,风神秀豪情陡生,若是连区区几坛酒他都不敢去试,他又怎么会称醉刀?他又怎么去对抗地榜一众高手?
公且赠我三杯酒,转头再斗海蛟龙。
第三十七章:听先生乱弹琴(上)
风神秀拿一杯普通酒润润喉,坐到一处无人的酒桌上,对着掌柜认真说道:“请上酒。”
这副认真模样不禁令步轻尘发笑,他又想到这位有意思的人对酒食的嗜爱,已竟乎到了一种尊敬的极端地步,那么如此认真相待便也不足为奇了。他望向挺直身板以待美酒的风神秀,调侃说道:“这十坛酒,似乎比一个女人更值得等待。”
风神秀敛了敛衣衫,双颊微红:“女人和酒,岂非相似太多?”
步轻尘笑了笑,女人和酒,对这人来说却是相似的。
就在他们说话的这当口儿,掌柜的已拍了拍手,不多时,便有数位素衣小厮抬着酒坛子自后门进到楼内,一缕缕酒香便飘了出来。
那些寻常酒客更不必说,口中早已咂砸称妙,光这独特的酒香,已足够醉人了。
风神秀鼻子翕动着,双眸闪着欣悦的光彩,摩挲着手掌,显然是食指大动。
掌柜的看着他那馋嘴的样子,不禁哈哈一笑,说道:“少侠可知这酒的来历?”
众人皆是倾耳听着,眼中都露出一丝好奇来。
风神秀眨了眨眼,双手揽过酒坛,哈哈笑道:“美酒总该是有故事的,你说是也不是?”
话音甫落,只见一双纤长手掌掀开封口,更为迷人的酒香四溢开来,满座只听到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掌柜的不禁面露惊讶之色,想不到这位姓风的少侠居然直接仰头就喝了起来,要知道,这可是饮仙阙主指定的烈酒,寻常人一杯可就醉了。不仅是他,连享誉洛阳的步轻尘也为之惊奇。
眼看他半坛酒已下肚,步轻尘眼神一转,说道:“风兄海量,这邀仙望月酒,可不是谁都敢喝的。更何况,这乃是昔年陈王最爱的美酒。”
闻言风神秀放下酒坛,脸未发红,气息如常,一旁看呆了的掌柜伸长脖子一看,吓得面色都是一白,谁能想到那酒坛已是见底了呢,“邀仙望月酒”的烈性他最清楚不过,这少年一坛下肚居然是面不改色,让他心生佩服的同时不禁有几分骇色,像这种喝法寻常人早就倒在地上了。
风神秀笑嘻嘻看着步轻尘,说道:“轻尘兄,莫非这酒与陈王的风流韵事有关么?”
“呵呵,”步轻尘微微一笑,正欲说话,忽然又有一阵琴音渺渺传来。正襟危坐于一旁的冷峻少年赢川霎然站起,直对着楼阙左岸,那正是曲江所在之处。
恰在此时,风神秀也不禁转到那个方向……
那琴音果然又响了起来,然而与半晌之前又有些不同,此刻的琴声却是丝毫不见旷远幽静,反而如同少女饮歌对唱一般热闹而富有生气。步轻尘心下奇怪,今日的琴声为何如此独特?
忽然之间,只见风神秀怀抱另一坛美酒,面带一丝微笑,人如清风一般拂过,徒有一句余音留存在这片空间。
“好酒,好歌。”
……
……
曲江左岸,有一先生乱弹琴。
风神秀甫一飞出饮仙阙,便看到对岸一座亭楼之处,一道白色人影抚着一张古朴的琴。他的眼力劲儿是极好的,那人一眼看去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峨眉挺秀,鬓如刀裁,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织锦长袍,乌发用一根银色丝带随意绑着,让人看着舒服至极。白皙的手指拨弄着琴弦,令人不由沉醉其中。若非他眉宇之间带着三分郁郁之色,风神秀便要把心目中第一美男子的称号相赠了。
叮咚作响的古琴依旧发出美妙的音乐,风神秀已怀抱着美酒缓缓降落在曲江边一艘无人的小舟上。
微微江风,将额前几缕长发吹过脸颊,衬托出几分潇洒风流,他仰靠着长蒿,美酒如雨一般,滴滴落入口中,而与此同时,那小舟竟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速度驶向琴声所起的亭楼。
“吾辈好美酒,十年游楚川。”
“江左三秋夜,浩荡几时还?”
对酒当歌,风神秀豪情顿生,像那纵横大江之上的渔家一般,饮酒高歌着。随着这高远的歌声跌宕,左岸的琴音也起伏不定。
“饮歌笑漠北,挑剑指天南。”
歌至此处,烟波缥缈的曲江仿佛注入一股全新的力量,伴随着酒香,琴音,犹若天外盛景,饮仙阙的众人不知是在看,在听,亦或是在闻,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于这令人如痴如醉的风景之中。
抚琴男子琴弦微震,嘴角忽然浮出一道未名微笑。
“问道江湖远,亭前一孤帆。”
“妙极,”风神秀眼神清亮,看那男子的眸光火热,一抹嘴边残留酒渍,大声问道:“你与顾朝雨是什么关系?”
“给我一坛酒,我便告诉你。”男子缓缓回答道。
风神秀闻言不禁紧紧捂着手中的酒,一脸难色:“你说的莫非是这坛酒?”
男子揶揄道:“这酒莫非是你的命?”
风神秀道:“这酒虽不是我的命,却也相差不远了。”
男子忽然笑了笑,目光看向远处,轻声道:“剑雨,踏浪歌。”
一句话入耳,风神秀眼角不禁一跳。
这只不过是简单的五个字,两个词语,甚至不能算作一句话。
却也代表了一个人,一个白衣人。
更是一柄剑。
听春雨。
然而此刻是秋天。
秋意未深。
秋雨未至。
故而,有剑从水中来。
风神秀看到了那个人,也看到了那柄剑。他不禁笑了笑,也不禁放开了手中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