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在他的帮助下下了马,走到前头摸摸小鹿软垂的脑袋。“加油!我过几天再来看你。菲利普,你认识可以医治鹿的医生吗?”
他微微一笑。
“我就是可以医治鹿的医生。”兽医是他的本职,现在是难在他缺乏应有的医疗设备,只能见机行事了。
“菲利普,你好厉害!你为什么什么都懂呢?”茱莉露出崇拜的神情。
他微笑不答,正要策马走开之前,突然又让老黑爵调转了头。
“茱莉?”
“什么?”
“你们镇要通往森林的那条路旁,有一根柱子?”
“哦,那个大木头柱子是给临时路过的旅人,要进镇补给食水的时候系马用的。”
“对,就是那里。”他骑著老黑爵转了半圈。“我不见得有时间常常进镇,但我家里的佣人每天会去镇子里补货。如果你有事找我,用石灰块在那木头柱子上画一朵赤蓝菇的形状,我家佣人看到了自会回来告诉我,我们隔天中午就在三岔路口碰面吧!像今天一样。”
“好。”茱莉的笑颜如花般灿烂,开开心心地跑走。
菲利普笑了一笑,回头策马而去。
一样是长驱直入城堡,小厮过来要接马缰,看见奄奄一息的鹿儿吃了一惊。
小鹿这时已经逐渐苏醒,头和脚开始在抽动。菲利普抱起小鹿,奔向专门抚育幼马的马厩。
“殿下,殿下。”小厮急急忙忙跟在他后面。
“哪一间厩房是空的?”
小厮将他带到最内侧的一间。这间马厩里养了四只正在培育中的幼马,马儿听见动静,都好奇地从栅门上探头探脸。
“哎呀,我的王子啊!你怎么回宫了还不快进房换衣服,晚餐随时要开始了。”老妈子安德鲁耳朵特灵,叽哩咕噜闻风而来。
“来得正好!你帮我回房里拿这几样东西过来──”
他钜细靡遗的告诉安德鲁他需要的东西,以及放在哪里。
不一会儿,他要的东西都送来了。他先从安德鲁拿来的医疗袋里取出他以前请铁匠制作的薄刃,再从药草包中拿出他事先晒软的麻醉叶末。
小厮捧著一盆烧热的水进来,他用热水消毒一下刀和针线,再将麻醉叶末泡开。
须臾间,小鹿再度陷入沉睡。
安德鲁和小厮在一旁睁大眼睛,望著他们十四岁的金发王子操著灵巧的手势,将伤口清洁干净,用针线把血肉缝缀起来──期间娇贵的安德鲁两眼一翻,差点吓昏,幸好瘦弱的小厮撑住矮胖的他──再敷上一层消炎的药草,最后将伤口用透气的布包起来。
“那是皇后陛下的蕾丝啊!”安德鲁发现他的“纱布”是什么,心疼得直嘀咕。
蕾丝在这个时代非常值钱,也只有皇家才用得起这样的“纱布”。但此时的蕾丝依然很厚实,和现代社会薄如蚕丝的蕾丝不同,感觉上真的比较像精美的纱布。
一切处理妥当,他趁著小鹿依然在昏睡,将一些消炎药草泡了开来,从它的嘴缝灌进去。
目前他所能做的只是这样了。
身后一片静悄悄,他纳罕地回身。
尊贵优雅的皇后两手按著胸口盯著他。眼光和他对上的那一刻,眸中的担忧迅速敛去,换上亲爱的神情。
“菲利普。”她撩起裙摆,走到儿子身旁,倾身在他头发印下一吻。
“母后,这里又是血又是水,太脏了,你先回宫去吧,我一会儿就进去。”他连忙道。
皇后只是微微一笑。
金发碧眼的皇后是他见过最优雅美丽的女人,薰衣草色的华服与金冠更让她如风中的弱柳一般,纤细高贵得令人不敢逼视。
他有许多次在皇后以为他没注意的时候,看见她眼中淡淡的忧伤。
他不晓得皇后是否对儿子的变化有所感觉。或许母性天生都会有感应,也或许是他想太多,总之面对皇后时,他总是无法像面对国王时一样自在。
虽然皇后一直以来对待他,和一般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并没有两样。
“让我和我儿子独处一下。”皇后的嗓音如音乐一般。
安德鲁和小厮躬身退出去。
皇后撩起裙摆,一点都不嫌脏地坐在刷毛专用的脚凳上。
洁白如玉的长指轻轻抚过小鹿闭著的眼睛、身体,来到包扎妥当的后脚上。
“你做得很好啊!你怎么会这些的?”她含笑的眼投向儿子。
菲利普有些别扭。
“我看书学会的。”
“嗯。”皇后只是轻轻微笑。
好半晌,母子俩都没说话。
“我知道……”皇后望著小鹿,开口前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七岁大病一场之后,就变了。你的体内像是有一把火熊熊在燃烧。我想,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走过这样的一场生死大关,对人生的看法是会不同的吧?”
“母亲……”他清了清喉咙。
“没关系的,”皇后温柔的手按在儿子膝盖上。“我宁可你的生命之火旺盛,也不愿意看它奄奄一息。”
“母亲,我已经答应过父王……”
皇后轻柔的摇摇头,看著心爱的儿子。“我知道,你父王跟我说过了。你答应他会在成年前尽量陪伴我。”
菲利普垂下视线盯著小鹿,不语。
“我当然希望你留在身旁,但如果你真的有什么想要去看、去听、去做的事,就去吧!我不愿你的人生留下任何遗憾。”皇后倾身,在儿子头顶印下一吻。
他无法不升起罪恶感。
被困在一个十四岁少年的身体里,仿佛偷了她孩子的生命一般,而她依然深爱著住著不同灵魂的“儿子”。
这种沉重的心理压力,让他总是有想逃跑的冲动。
“母后,皇宫附近有许多有趣的地方,够我探险很久,你别急著赶我走。”他深呼吸一下。
皇后顿了一顿,轻启的唇转为微笑。
“好,晚餐快开始了,赶快回房间洗洗澡,换身衣服,别让你父王等。”
皇家规仪,每日的晚餐都是正式场合,必须仪容整齐。
他牵著皇后的手一起站起来,走到马厩外,他交代安德鲁把东西收拾好,放回他房间去。
皇后看向她的儿子。不知何时,那瘦弱的小孩已经长得比她高了。
她轻叹一声,挽起儿子的手,一起走回宫里。
第3章(1)
四年后
还未张开眼睛,他的嘴角先露出微笑。
鼻端吸进的不是含著清草香味的空气,而是一种遥远而怀念的凉意,由中央空调散发出来的冷空气。
他的睫毛眨动几下,慢慢张开。
健治.汤森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安静的病房内是四道白墙,长窗外只有一整片朦胧的白光。
除了白,没有其他的颜色。
他看向床头柜,一只水杯摆在那里。他下意识取过来喝了一口,翻开床单下了床。
“汤森下士。”一把嗓音从虚无中响起。
这次他发现那声音听起来比较接近女性的嗓音,虽然这个小节一点都不重要。
“你把我找回来有什么事?”
那把嗓音柔和地笑起来。“抱歉,我不该随意打扰你的,但是情况有一点转变。”
“什么转变?我可以回去我的世界了?”
“不,你已经死了。”那把嗓音歉然道。
既然如此,任何转变都是无关紧要的。
“你需要我做什么?”他面无表情地问。
嗓音轻叹一声:“汤森下士,我们当初把你丢进童话次元里,是希望能代换另一个生命,让那个生命轨道没有太大的变异……”
“起码你承认是用‘丢’的。”他的嘴角一勾地插口。
“你不满意这个新生的机会吗?”那把嗓音惊讶地道。
“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差别了。你想要什么?”健治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问。
“我们原本希望尽量把和你接触的机会降到最低,以期不要影响你正在进行的人生,可是,最近的一些变化引起了我们的关切。”
“‘你们’是谁?”
那嗓音一顿。“维持这整个次元和平运作的人。”
“上帝?”
那把嗓音轻笑起来。“神祇也只是一个概念而已,不过,你可以把我们想成类似神祇、精灵或魔法师的存在。”
“好吧!然后呢?”他走回病床坐下,拿起那杯水继续喝了起来。
他一边打量自己的手:古铜色的手臂,不高但结实的身材,硬累的肌肉。啊!他久违的身体!
“原先不应该跟‘菲利普王子’认识的人,生命轨道却交错了。”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菲利普。”他简洁地道。“你们当初把另外一个人丢进这个空间时,就应该要准备好面对不可预知的改变。”
“是,我明白。”那把嗓音竟然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你的人生轨迹产生变化是我们预料中的事,我们也能接受在一定程度内的偏离。只是,对于一些人生的重大事件,我们还是希望能尽量遵循预定的大方向。”
“你们预定的大方向是什么?”他冷淡地问。
“这个恐怕我不能告诉你,不然你就是个先知了。总之,我们会依循最初的原则,尽量不和你接触。至于已经发生的变化,在我们能控制的范围内,我们会尽量将它导正。其他的,也只能顺势而为了。”
知道自己活在别人“能控制的范围内”,感觉很不好,健治冷哼一声。
“我们只是要告知你这一点,同时……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尽量以符合当地社会型态的方式生活好吗?”
“你是指叫我不要当兽医,或突然语出惊人‘将来天上会有铁鸟在飞,铁马跑得比真马快’之类的吗?”
那声音轻咳一声。“差不多是这样。”
“……我尽量。”
“谢谢你。”
感觉四周的场景在变淡,他可能快要回去菲利普的世界了,健治连忙出声唤住:
“等一下!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凯雅的情况如何了?”
“她……其实没有你想像中的遥远。”那把嗓音一顿,措辞相当谨慎。
“什么意思?”
“这很难解释。”那嗓音慢慢道:“总之,她并没有距离你太远,只是你们两人永远无法进入彼此的存在空间而已,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安全一点。”
是对“他们”比较安全吧?
“你起码可以告诉我凯雅正在处理什么样的任务吧?”
“她在做的事情也跟你一样──你们都在处理因为环境变异而产生的角色性格不平衡。”那声音笑了起来。“总之,很高兴看见你一切安好,汤森下士,有缘再会。”
他的脑中一白,整个人晕了过去。
秋高气爽,云白天蓝,森林某个角落里传出溪水潺潺清唱的乐音。
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向阳面长了一整片开著淡蓝色花卉的植物,心型的深绿色叶子两两成对。
这种植物叫串铃子,果实是一颗颗浅米色的小粒,晒干后变硬,会散发出宜人的香气,许多妇女将这种果实串成珠链或手环,戴著就满身清香,因此市场的行情不错。
一个窈窕纤丽的身影穿梭在蓝花绿叶之间,细心地拨开叶片寻找果实,几绺深栗色的秀发溜出瓣子外,在她的脸颊舞动。
在旁边较空旷的地方,一个金发浅肤的青年舞著宽剑,正在练习新学的剑术。长到领口的金发被他以一根绳子扎起,健康的汗水随著他的动作而挥洒。
一匹高大的黑马在附近悠哉地吃草,旁边一只只及它腹高的小鹿亲匿地挨擦著它的体侧。大黑马时不时低头喷那只鹿儿几口气,却没有真正的赶走它。
若是在夏天,这种没有遮荫的山坡一定热坏了,在秋天的午后却是极为舒爽。
十六岁的茱莉停了下来,抹抹了额头,望向那只梅花鹿。
梅第喷了口气,朝她挨擦过来。
“喷气是马才做的事情,鹿才不喷气呢!你被大黑爵给教坏了。”茱莉笑道。
自从知道“老黑爵”原来实际上一点都不老之后,她就坚持帮它正名为“大黑爵”,叫久了之后,连它的主人也跟著改口。
如今已经十八岁的菲利普停了下来,捡起抛在地上的布巾擦了擦汗,金发与白牙一样闪亮。
“这还不算什么,有一次梅第甚至想学大黑爵的马嘶,把小厮吓个半死,以为它生了什么病。”
“它是一只长了鹿皮的马吧?”茱莉叹气地摘了一朵花给它,梅第愉快地吃掉。
当年梅第伤愈之后,他们曾试著把它放回原处,但母鹿一直没有出现。后来菲利普又试著野放了几次,这小子都不争气得很,几天后他们回去看看它的情兄,它竟然依然躲在原地,全身缩成一团发抖,一看到他们就咿咿哀鸣。
茱莉马上抱著它哭成一团,两个简直像风雨中的小孤雏。
最后他投降了,认命将它带回家养。
梅第从第一眼就认定大黑爵是它的四脚亲人,此后鹿就这样被大黑爵教得马不马、鹿不鹿的,令人啼笑皆非。
“你要喝水吗?”茱莉在一颗石头上坐了下来,从自己的藤篮中掏出一只陶罐。
“我自己有。”他从大黑爵的鞍袋里拿出牛皮水袋,仰头喝了一口。
“……你这次离开了很久。”她迟疑地开口。
“嗯,我和两名剑术师一起去参加北佛勒利的剑术大会,途中又四处游历了一下。”他点头道。
北佛勒利是一个北方的王国,单程就要走上两个星期,他这次足足离开了三个月。
其实,这些年来,他每次离开的时间都越来越长。
有时她想见他,在镇子口的木头柱子上留记号,隔天出现的若是他家中的仆役,她就知道他又出远门了。
他的仆役知道她是他们少爷的朋友,对她自然非常客气。茱莉大多数时候只是找理由想见他而已,当然不好意思真的要他家的仆役带她去做什么。
好几次来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叫安德鲁,一回生两回熟的聊了下来,她知道安德鲁是看著他长大的贴身男仆;有时若来的是其他面生的仆役,她就知道安德鲁也陪主子出门了。
“安德鲁这次也陪你去了吗?”
“他跟我走了一个多月,我就被他唠叨得受不了,干脆赶他回老家去探访亲戚。”
“哦……”她轻点头。安德鲁说过他当年是随著菲利普的母亲出嫁到佛洛蒙王国来,原本并不是这里的人。
“我下一回要去维尔,听说那里的水晶很有名,若有机会再帮你带个首饰回来。”
“你什么时候要去?”她连忙问。
“大约七天之后吧!你有什么想要我帮你带的吗?”菲利普望著她。
他不是傻瓜,自然看得出茱莉的家境并不富裕。他曾暗示过可以略微资助她一些,但茱莉受伤的神情让他发现自己太卤莽了。
之后,他不曾再提起金钱的事,顶多是从各地游历回来之后,带些女孩儿家会喜欢的小东西给他。
想想真有趣,他在这个世界里最好的朋友,竟然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而这小姑娘,年纪越大越漂亮了呢!他看著雪肤花貌的她微笑。
茱莉却笑不出来。
梅第走过来,嘴巴努了努她的手心要讨东西吃,茱莉心烦地扯一把蓝花塞给它,把它推开一些。
“菲利普……”她开口。
“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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