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白马寺赴宴,就算她在整个宴会中只是个杂工,也是不能这样随便的。
她飞快换衣裳的同时,裴渠则站在晨曦中遥看洛阳城。此时城还未醒,天还不热,别有一番静谧味道,这庞大城郭中却住了那么多的人,寻一个人是很难的。在最热闹的南市北市里,想找一个人更是很难。
他忽回头看了一下那马车,继续等。
南山这时早已换好了衣裳,又取出粉盒匀了脸,沾了些口脂淡淡抹了唇,简单梳了个发,同外边道了声:“好了。”
车夫最先听到,随后便喊远处的裴渠。裴渠转身往回走,他弯腰进了车内,甫抬头便瞧见了换好装的南山。
南山这会儿穿了身交领齐胸襦裙,领口压得很紧,细长脖子只露了一小截,好像一点也不嫌热。裴渠注意到她脸上淡淡妆容,回过神重新坐好,才恍恍惚惚意识到身边坐着的这个并不是个小孩子。
进城后坊内食肆热闹起来,往白马寺的路上,裴渠买了两块蒸饼,分了一块给南山,南山则十分客气地给了他一半的钱:“总让老师买吃的,徒儿心中过意不去。”
裴渠没说什么,将那铜板收进怀襟中,又听得南山道:“老师看起来很没有精神呐。”
裴渠不咸不淡应了一声:“没睡好。”他眼底疲色难掩,脸色更是差劲。就算皮相再好,顶着这样一张的脸去相看娘子,大概是做好了丢分的打算。
南山管不了他,若相看失败再安排下一个便是,她一点都不着急。
于是她安安心心吃完手里这块蒸饼,没多时,车子便停了。南山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行李一块儿拿走,裴渠却道:“搁在车里罢,有人看顾不会丢。”
于是南山空手跳下车,朝南边大街走。裴渠让她边走边介绍,她便照做。等意识到已经自顾自说了太多,她忽扭头看了看走在斜后方的裴渠:“老师?”
裴渠给了一个“继续”的眼神。
南山遂又接着说了一会儿,行至一酒楼前,她忽顿住步子,又说:“老师归国后当真没来过白马寺?”
“来过。”
南山忍不住在心里翻个白眼:“那还让某介绍做什么?!”
裴渠淡淡说:“你说的听起来自然不同。”
不知他这语义中是褒还是贬,南山短暂又悄无声息地闷了一下心中之气,随后抬头指了那酒楼道:“今日茶山结社的娘子便在这里碰头,随后进寺上香,出来恐还是在这里喝酒。老师不如在这里候着,某自然会选个合适时机知会崔娘子。哦——”
她又补充了一句:“茶山结社的娘子大多未许人家,老师有瞧见其它合眼缘的,记得同徒儿说一声,徒儿必定万死不辞替老师寻到师母。”
她言语里总有一种“老师让我去死我就去死”的决绝意味,小小年纪就学会这样的语气实在是有些可怕。
“徒儿想到的招便是守株待兔?”裴渠似乎很不满意她这样的安排。
南山万万没想到他还会表达反对意见,不由愣了一愣:“那还能如何?”趁众人聚会在酒楼密见是最便捷最隐蔽的相看方式了,师尊请问您还想怎样?
裴渠不急不慢道:“难得来一趟白马寺,面朝如此风景秀丽之地,却连山门也不进,只在外边这一栋酒楼中死守着,实在有些本末倒置。”
南山听了这话忍下一口气平静回道:“白马寺想来即可来,看风景哪日都可以,可却不是哪日都可相看娘子的。”她停了停:“老师这般年纪,不想要娘子么?”
自将称呼改了之后,南山说话也越发肆无忌惮,真成了一个忠诚傻学生似的,妄图用言语劝解“执迷不悟”的师尊。
可她的师尊却仍旧迷途不知返,振振有词道:“刻意相看不如巧遇,在寺中不期碰见岂不更好?徒儿为何不让我进白马寺呢?”
南山确实不想让他进白马寺,主要是不想和他一道进白马寺。
她想了想,十分诚恳道:“老师若真想进去,某必定不会拦的。”她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老师往那边进山门,某则先进酒楼候着娘子们了。”
说完这句,南山一直低着头,好像面前这尊大佛真走了才能松口气似的。
裴渠身形动了动,往前走了一步。
南山陡然松了一口气。
可裴渠忽又顿住步子,别有意味地说道:“你不是不想让我进,你是不想与我一起进去。是怕为师带着你去见谁么?”…
交领的齐胸襦裙不是那种露胸的,这种很保守,但是天热我觉得没法穿,会出一身汗。
我微博传了一张类似的,可以去看下,这里照顾爪机党就不贴图了。
ps:白马寺里肯定有旧故事的,下次分解
南山:我好像拜了个特别麻烦的老师,你们猜我为什么要答应做徒弟(绝对不是因为我喜欢他皮相
妙鲜包:楼上好虚伪,快,将你老师偷去的银鱼袋给我还回来!另外请附上一包荔枝。
公公:你们所谓的师徒关系,其实是一个小偷带了一个大偷的关系吧。
☆、【一二】手太长
裴渠质问完便不打算继续往前走了,而一直埋着头的南山却霍地抬起头,脑袋略略歪着,斜看看他,愁眉苦脸却又十分坦诚地回道:“某的确是怕与老师一同见某个人,因那位也算是我老师,两位老师相见,学生怕会尴尬。”
她很狡诈,看着像是不打自招,实际上在这片刻思索中,肚子里已罗织了一团鬼心思。
怎么办呢?爱徒这张脸看着实在太天真无邪,简直让人没法怀疑。裴渠道:“徒儿有所不知,那位也是为师的老师,你今后恐怕得改口唤一声师祖了。”
两个人心知肚明,知道彼此说的是谁,都不用挑破。
南山“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等我与娘子们碰过头再说罢!时辰不早,茶山结社的娘子们都快到了呢!何况我那位老师,尤其爱睡懒觉,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的,现下去找也肯定得吃闭门羹。”
她话音刚落,已是有马车朝这边驶来。南山转过身去,只见马车上下来几个戴着垂纱帷帽的青年女子,她立刻转回头同裴渠道:“娘子们来了,老师还是先进酒楼候着罢。或者——”她指指山门的方向:“先进寺?”
裴渠没立即回应她,南山心中数到五,便也不再管他,转过身就去接迎她的贵客们。要说南山这次来不光是当个杂工,她还肩负更重要的使命——因茶山结社中的娘子大多未婚,且还未能清心寡欲到出家守戒的地步,那在如今这大环境之下,当务之急与寻常人家的女子也并无不同。
如果终身不嫁变得不可行,那就只能拼了命地挑个好的。而凭她们的美貌才学与家世,可挑选的余地总是要大一些。
当下世人以两事评判男子的人品之高下,一为宦,二则是婚。与仕得为清望官,婚娶则选名家女。故而这些名家女,与清流官职一般,也是众士子争相追逐的目标。可娘子们却并不屑这样的追捧,她们想要自己选,然后让媒官去说亲。
所以南山此次更是带了一堆画卷儿来给娘子们挑选。她画画手艺极好,且与时下流行的画风还不同,她目的很明确,只求像,至于意境旁的什么都不管。画卷不大,且只有个人头,至于男方的身形高度,则一律写在了旁边。
若娘子们对哪位有兴趣,她自能一口气将对方生辰八字家中底细性格爱好细细报来,容娘子们再作判断。她早早就筹备妥当,且提前托人将画卷都运了来,现下就放在这酒楼里。
南山与店家相熟,也正是托她那位老师的福。这位老师不是别人,正是九年前便长居白马寺的观白居士。
观白俗名李观白,他取观白这个名号纯粹是因为——省事。李观白时年七十又四,是个不折不扣的糟老头子。住在寺里却一点也不给清规戒律面子,想喝酒便喝,想吃肉就吃……真是令人头大。
南山迎完娘子们,四周看看,却发现已不见了裴渠身影。她猜他应是提前进了寺,便也不再找他。
此次共来了十八位娘子,这时正在雅间内用着凉饮,她们之所以不急着进寺,是因为今日还有个大角色要来——上远公主。
上远乃先帝之幺女,当今圣上之侄,几乎无人管她。尽管她已二十又七,一直孑然一身。她与茶山结社中这些女子又不一样,她是铁了心的要独身终老。她对养面首没有兴趣,更不觉得有人可以做她的驸马。
虽然眼界高到令外人嗤之以鼻,但上远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上远曾说,嗤之以鼻是因为他们的确不配。
狂妄之中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上远的狂放以及对男人的不屑,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更大的抱负。
南山似乎隐约知道那么一点,可她宁愿自己知道的全是假象。
就在娘子们边用凉饮边等公主之际,忽来了个公主府内侍,说公主微恙,恐是要晚到,请娘子们自行进寺上香游耍,不必等。于是娘子们便陆陆续续起身,结伴往寺中去了。
自当今圣上执政以来,因崇尚佛法,敕修白马寺,到如今已占地近千亩,依邙山临洛水,朝拜信徒众多,香火可谓旺极。山门下是三个圆拱门,以青石券砌而成,寓意佛教中“三解脱门”。往里则是东西对称,以楼阁为中心,庭院为单元,有佛殿、法堂,又有僧堂、斋房、浴房与东司。
香客们络绎不绝,到了这时辰人也越发多起来。南山私下与崔三娘叮嘱了几句,便离了人群去寻裴渠。她猜裴渠应是去找观白,于是也往居士寮去。
可她在寮房外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这时已近午正,按理说观白也该起了。她转头看见一个小沙弥,那小沙弥看到她,竟是认出她来,说道:“居士去钓鱼了。”
钓鱼?这又是什么时候养出来的新爱好?南山双手合十同小沙弥道了声谢,继续往后边走。
芙蕖池中绿油油的荷叶接天连日,在这没有风的正午,看着像是假造出来的。
她走到桥上东看看西看看,想要找到观白。恰这时,她耳朵一动,径直走到桥边上,倚着桥栏往下探,却只看到一支尖尖的舟头。于是她喊道:“师祖快出来罢!佛门清净之地,钓鱼杀生什么的太罪孽啦!”
“看来我徒孙耳朵真是太好了啊,我钓上鱼来她也能听见,就是有点烦。”
南山听到这话,便确定这会儿观白应是与裴渠一起的。观白往日还称她徒弟,今日立刻换成徒孙,速度可真是快啊。
她心里稍稍咯噔了一下,虽然她知道观白不会同裴渠乱说什么,可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总之,只要不让观白喝酒就行。观白一喝酒太容易讲实话,一下子就会把秘密都倒出来了。
桥底下的师徒二人罔顾桥上的徒孙,继续等下一条鱼上钩,顺便聊聊无趣人生。
南山并不着急,因娘子们进完香还要用斋,下午还要去法堂,酒宴是安排在晚上的。按说她有一下午的时间来等桥下的老师和师祖,可这日头——真是太晒了。
她噔噔噔跑回岸边,费尽本事摘了一片大荷叶,往脑门上一顶,坐到桥上继续等。
又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南山昏昏欲睡地开口问道:“老师不打算去偶遇崔娘子,想在这里陪师祖一下午么?”一个老头子到底有什么好陪的啊!
可她没等到裴渠回复,反倒是听得观白骂道:“娘子有什么好偶遇的,徒孙脑子里现在都想些什么呢?不懂孝顺二字如何写吗?多向你老师学一学。”
裴渠道:“老师说的是,徒儿,你去弄点凉饮来。”
还煞有介事地指使起她来了?!
南山顶着那片荷叶不情不愿地去寮房要喝的,桥底下的师徒则又能放开了聊。
观白道:“你小子也配喊我老师。拜我为师学写字,字却与我一点也不像的!倒是你收我徒弟做徒弟,是几个意思?”
“老师不如说说为何收了弟子的学生做徒弟。”
“那还用说!天份这么好的孩子哪能给浪费了!”
“老师原来这般惜才。”当年是谁说“生得聪明有个屁用”的。
“诶等等,那孩子明明是先拜我为师的啊,什么叫我收了你学生做徒弟!”观白迅速岔开了话题,盯着水面上的浮子一动也不动。
裴渠还要再说话,他则“嘘”一声,迅速拎了鱼竿。诶嘿!又来一条小鱼。观白手脚麻利地将鱼解下来丢进桶里,放好饵继续钓鱼。
裴渠几次要开口,都被他用腥气十足的手给挡了:“你要再说话,我就把手贴你嘴上,爱信不信。”
就这样等到了南山归来。
南山将凉饮放进小桶里给他们吊下去,自己则顶着荷叶继续睡。
知道顶上有个听力超群的小禽兽,底下师徒二人再无言语交流,就这么在芙蕖池里耗了半天,直到木桶里装了十来条鱼,才收了手。
观白钓了一下午鱼腰酸脖子疼的,命裴渠将舟划到岸边,师徒二人带着渔具和战利品上了岸,往桥那边一看,只见南山顶了个晒萎的荷叶正靠着栏杆睡觉呢,也不怕一身干净襦裙给弄脏咯!
观白指示道:“去将她喊醒。”
裴渠往桥面上走,一直走到南山面前。
他微微俯身,伸手捏住那荷叶粗梗,稍稍往上提了一下,南山却是动也不动。
裴渠轻抿了一下唇,手移至荷叶边缘,稍稍掀开,暮光便趁空溜上了南山的脸,鼻尖以下全是暖融融的光。裴渠低头看她的脸,因为渴了一下午,那唇甚至干得起了一点皮。
他看着觉得浑身不舒服,伸手竟想去撕了那干皮。指尖将触未触时,一直紧闭着眼的南山咕咕开口:“老师的手伸得太长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里面的老头子都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很容易理解的,崔老头也好,裴光本也好,以及现在出现的李观白,每个人都是仕途失意的,且基本处于被放任自流状态,人自己没法往前走的时候,很容易呈现这样的状态。
正经的老头也有啊,比如裴君的爹,那人家仕途通达嘛!
另,裴君一定是强迫症+洁癖,重点是处女座
☆、【一三】群芳
南山说话间嘴唇一上一下差点就碰到他指尖,她说完了才睁开眼,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像某种小动物,天真干净却又看着有些吓人。
裴渠并没有着急收回手,直到观白等得不耐烦了嚷道:“干什么呢?不打算吃饭啦!”他这才将手收回,站直了一本正经同南山道:“时辰不早,在这睡会被野兽叼走的。”
南山好的不学,专挑坏的学,她很利索地像徐妙文那样翻了个白眼,旁人几乎都察觉不到她的小表情。野兽?她才不怕什么野兽,野兽大多很笨,何况这地方哪有野兽?
南山顶着那萎掉的荷叶走到观白面前,观白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方才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南山毫不犹豫地在师祖面前告起状来:“老师打算撕我嘴上的皮!”
太直白太赤。裸了,观白斜了一眼旁边的裴渠,警告了一句:“虽是师徒,好歹男女有别,你凭什么撕她的皮?”
南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裴渠不说话。
观白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走,烤鱼配酒,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南山看看那木桶,又听到那桶中的扑通扑通声,眉头一皱道:“师祖在这种地方杀生吃肉不大好吧。”
观白头也不回:“天真,谁说要在这地方吃,方丈还不得弄死我?他狠起来连斋饭也不给我吃的,真是个大坏蛋!”观白恶狠狠地在心底里将方丈骂了一通,随后说:“出去吃,晚了便宿在酒楼旁边的馆舍里,不回来了。”
此时寺中鼓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