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环视四周,最终无可奈何地躺了下来,望着帐顶上绣着的暗纹想,若爱徒被困这里,她一定能想办法出去,而他这个无能的老师,这时却只能这么待着,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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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是被人吵醒的,有人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说了好多话,像小蚊子小苍蝇,嗡嗡嗡好像不会停。
她翻过身来,睁开眼,只见小十六娘正趴在床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话,嘴里正念叨着:“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南山姊姊打我骂我快点醒来……”
十六娘哭得已经视线模糊了,她随手抹了一下眼睛,忽见南山睁开了眼睛,不信,又用力揉了揉眼,眼珠子动也不动,盯住南山看了一会儿,确定她确实是醒了忽又大哭起来:“南山姊姊终于醒了呜呜呜……”
喜极而泣是很难止住的,南山只能任由她将鼻涕眼泪往自己衣服上蹭,伸过手拍拍她后背:“你再哭我便继续睡了,若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就不要哭了。”
下一瞬,十六娘立刻止住哭,擦干净眼泪鼻涕可一时又不知要说什么。
南山遂问:“这是在哪?”
“我也不知这是哪里,但不在长安城。”
南山坐起来。出了长安城?她抬手用力揉揉太阳穴,想起一些事情。她夜闯千牛卫府衙被发现,背着凤娘尸身打算杀出去,可后来却实在撑不住自己晕了过去,再后来的事便记不大清了。
但她隐约中又记得一些火光冲天的场景,好像有人将她从火场中救了出来。
小十六娘看她一脸困惑,忙道:“南山姊姊刚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灰呢,台主爹爹也是。”
难道是沈凤阁纵火,又将她从火场中救了出来?也不是没可能。
“你台主爹爹呢?”
“睡在屏风后面。”
南山环顾四周,确定这是个客栈房间,遂站了起来。她头还有些晕,小十六娘赶紧捧来茶杯给她,让她喝些水。
南山喝完水径直走到屏风前,探头往里一看,只见沈凤阁侧卧在窄榻上面朝墙睡着。他似乎听到动静,倏忽坐了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南山:“凤娘的尸体未来得及救出来。”
南山抿紧了唇。
沈凤阁自竹榻底下拿出一个包袱:“只捡回了骨头。”他又道:“火势比我预想中要大,对不起。”
他将包袱递过去,南山迟疑了很久才接过去,忍了又忍,终究还是红了眼眶。
这样看,她也只是个将近十八岁的孩子,只可怜这些年承担了太多。
沈凤阁又道:“人死总要入土为安,等到了淮南老家,便将尸骨找个地方葬了吧。”
南山闻言霍地抬头:“回淮南?”
“我与十六娘要回淮南,你可以与我们一起。”沈凤阁面无表情地说着,“但还有一件事,你那位裴老师,似乎暂时没法离开长安了。”
☆、第67章 六七呼吸
沈凤阁直截了当告诉她裴渠无法离京;并不是让她自己决定去留。若南山说不管老师直接去淮南或河朔,自然是最好;但若她死心眼非要留在京中与裴老师一起;那沈凤阁必然会无所不用其极将她带走。
南山的取舍与决定在这节骨眼上没有任何意义,她留在京中是个大麻烦;不仅自己危险,对裴渠也是不利。
南山站在榻前冷静想了想,道:“我回淮南。但在那之前;我想见老师一面。”
“你 见不到他。”沈凤阁不留余地道;“昨夜他受邀去了吴王府;至于为何要去;你应当比我清楚。他那个脾性;自然不会轻易交出国玺,这会儿还未归,一定是被困吴 王府了。他做事皆有数,你若留在京中为他操心,他反而畏手畏脚影响棋局发挥。你不必担心他,若他都不能解决的事,身后还有裴家。比起孤家寡人的你而言,他 可没那么好欺负。”
沈凤阁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南山未应声。旁边十六娘琢磨了很久抬头说了一声:“台主爹爹和南山姊姊不饿吗……”
沈凤阁起了身:“你在屋里待着,我去买些吃食来。”
小十六娘忙不迭点点头,就差说“我也要去”,但对上沈凤阁不苟言笑的表情却又退缩了。
沈凤阁出了门,南山找了张胡凳坐下来,揉了揉酸痛无比的肩,又低头打开包袱,看了看里面尸骨,最终又沉默着将包袱系好。
回淮南。
自 那年裴渠将她带出来,她便再未回去过。关于淮南的记忆,零零碎碎,但都记不真切,唯有漫山遍野的橘子树令人印象深刻。事关那一场杀戮,她如今想起来只觉得 头痛模糊,没有人的面目能真正记得清楚,只有血,无止境蔓延的血,好像人的皮囊只是一具盛血的器皿,戳破了,便只有血汩汩流出来。
小十六娘在一旁道:“生我的娘亲是淮南人,南山姊姊也是吗?”
南山回过神,点点头。
小十六娘又道:“听说淮南很是富庶,风景也很是秀丽……” 毕竟是长大这么大从未出过长安的小孩子,对将去的未知之地很是好奇,倾注了全部的美好想象,于是絮絮叨叨像只小雀仔一般说了好多,好像怎么也停不下来。
南山并未在意她在说些什么,她想起自己这么小的时候,也曾在淮南幻想过两京。母亲曾耐心温柔地与她讲两京旧事,国都富丽,历史悠久,她对那神秘之地充满向往,却未料到后来以那样的方式来到长安,没有预想中的欢欣雀跃,却是局促又害怕。
裴渠曾是那时唯一给予温暖与信任给她的人。尽管后来多年她都孤身一人感知长安城四季冷暖,但也不会忘记那血淋淋臭烘烘的尸堆里伸过来的一只温暖的手。
此刻她很想握一握那只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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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太累的缘故,仓促用完饭之后,南山与沈凤阁各自都睡了很久,唯有十六娘甚是精神地守在门口歪头晃脑默背诗本。
对于背诗没有天赋的十六娘而言,背到第五首就开始犯困打瞌睡了。她也不知自己是被谁拎到了床上,呼呼睡过一阵,等天黑了之后,骤然醒来,翻过身一看,再坐起来,呀!自己怎么会在床上?南山姊姊到哪里去了?
她慌忙跳下床,跑到屏风后将沈凤阁摇醒:“南山姊姊又不见啦!台主爹爹快醒一醒呀!”
沈凤阁从榻上坐起来,吩咐道:“灯点起来,看看有无留字条。”
十六娘笨手笨脚点亮矮桌上的灯,果真在灯台下发现一张字条,忙道:“有!”
“读给我听。”
十六娘瞅瞅那字条,看了半晌,不吭声。
“不认得字吗?不认得字你先前如何能背诗?”
“就……就有些字不认得。”十六娘觉得有些丢人,也不多说话,将字条拿到沈凤阁面前递给他,咕哝道:“台主爹爹自己认得字还要我读,欺负小孩子……”
“不是欺负,是嫌弃你这样大了字也认不全。”沈凤阁迅速看了一眼字条上的简短内容,将字条收进袖袋后竟然是躺下继续睡。
十六娘赶紧摇他:“台主爹爹不去将南山姊姊找回来吗?”
“她会回来的。”沈凤阁淡淡地说。他深知她脾性,这丫头即便答应去淮南,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在走之前见她那老师一面,再怎样警告都是无用功。
好在她已恢复得差不多,偷偷去见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大事,只要记得回来即可。
凤娘的尸骨都未带走,便意味着她一定会回来。
此时已入夜,裴渠仍被困吴王府中。上远与吴王起了不小的争执,这一对姐弟之间的矛盾积压了这么多年,各有野心与顾忌,也是一时难调和。吴王更是急火攻心,再次病发,咳得几乎将肺都咳出来,上远见状得意地甩手就走,于是从中午离开后至入暮时分,两人都没有再来过。
裴渠已许久未吃饭,他在屋内找干净手巾处理了伤口,又从柜子里翻出干净中衣来。这些衣裳不知是谁的,似乎有些小,但鉴于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只能将就穿。
他这时躺在床上休养,闭目正在想南山这时会在哪里,骤然便听到了动静。待他发现,南山早已从小窗钻入,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他寝床前。
裴渠刚要起身,南山便倏忽拨开了帐帘,伸指迅速地贴在唇中央,轻声道:“老师,是我。”
裴渠没有问她是如何过来,却是伸过手抓住了她的肩。手顺着脖子往上,搭在她脸颊上,触到那略温的皮肤这才算是体会到几分实感。
他看见幻想不是一回两回了,所以才如此着急确认。光线昏昧,眼前的人并不是看得十分真切,南山却在这时忽伸出手去抱住他,因抱得太实在,压到了裴渠后背伤处,以至于裴渠轻嘶出声。南山赶紧松开手:“老师的伤还未好吗?”
手才刚松开,她却反被裴渠拥住。这么安安静静待了一会儿,裴渠方松开手,还未来得及开口,南山却是从鼓鼓囊囊的袖袋里摸出各种瓶瓶罐罐来:“我想老师或许用得着这些毒药,遂回平康坊取了来。”
借着外面照进来的微弱月光,裴渠低头翻了翻那些瓶瓶罐罐,从中挑了一只收好,从从容容道:“你带上其他的尽快离开这里为好。”
可南山却又紧接着从怀襟中取出一只药瓶与白布条来,固执地说:“老师的药应当很久未换了,换完药我就走。”
屋外这时只有些断断续续的蝉鸣声,并无人走动,应是暂时安全。南山也不管裴渠是否同意,爬上寝床不由分说地要给他换药。她拔开瓶塞,药味便扑鼻而来,她低头嗅了嗅,又对裴渠道:“老师要躺下来换药还是坐着?”
裴渠知她不换完是不会走的,遂转过身背对她坐着,将中单褪下,肩膀与后背的伤便露了出来。因伤处护理失当,伤口多次开裂,眼下竟还有些渗血,南山耐心清理着他的伤口,见他哼都不哼一声,便道:“老师不必强忍着,若痛可以说一说。”
裴渠没有出声。
南 山给他上好药,给他捆布带,从后往前,又从前往后,最后要系住。她手伸到前面,给他系药带时,几乎是挨着他低声道:“我要去淮南了。”她稍顿了顿:“眼下 淮南虽也算不得十分安全,但我得将凤娘尸骨带回老家去。”说着说着,她上眼皮微微耷拉下来,温温低低地慨道:“好些年没有回去了。”
裴渠听着心中颇不是滋味,南山将他身上中单往上拉好,正要绕到他身前给他系好,忽敏锐闻得外面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发近,也越发明显。裴渠也是听到了那声音,遂转过身去,黑暗中两人短暂对视了一下,屋外脚步声骤然停住。
“裴少府久未用食,殿下特意遣某送来热汤饭,还请郎君开门。”来者是府中小仆。
裴渠回之:“不必拿进来了,搁在门外罢。”
“殿下嘱咐,定要将饭食送进房才行。”小仆很是执着,等了一等,未得回应,便道:“某这就进去了。”
小仆将推门之际,裴渠扯过团在角落里的薄被,将南山覆在被子里躺下,自己则盖了另一小半被子,露了肩膀在外。他低头迅速又小声地叮嘱一声:“忍一会儿就好。”
于是小仆推门进来,也只隐约见得纱帐后裴渠正侧身躺着睡觉,似乎并无什么异常。他放下食盘正要点灯,却听得裴渠道:“莫点灯了,容我再睡一会儿吧。”
小仆迟疑地又看了看,这才慢蹭蹭地退了出去。
裴渠听到关门声,连忙松了被角,南山便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却不期撞到了他的下颌。她因憋气涨红了脸,又因头顶磕到了裴渠的下巴疼得皱眉,正要抬头问裴渠疼不疼,裴渠却顺势低首,唇轻轻贴上了她额头。
南山身子一僵,视线所及处除了他的喉结与细薄的颈部皮肤便什么也没有。因身在暗处,她的耳朵与触觉又愈发敏锐,耳畔只剩下裴渠的呼吸声,前额发间则全是他暖融融的气息。
南山闭上了眼。
☆、第68章 六八权谋
南山将手按在心口上;觉得似乎有些暖暖的热意正在酝酿;自己的呼吸声也变得沉重起来。屋外的蝉鸣声终于疲了歇了,而前来送饭的小仆也早已走远。她察觉裴渠的手臂伸过来拥住了自己;于是按在心口的手便慢慢蜷起,收成拳头紧紧压着;仿佛怕自己的心突然跳出来。
对她来说;如此亲近地抱一抱是很奢侈的事情。成为内卫之后必须对身边所有人都保持警戒,万一轻信了谁获或与谁太亲近,便都有可能暴露身份,折掉羽翼死无葬身之地。
在上位者眼中;她只是一个冷冰冰的工具;飞檐走壁探听消息,根本算不上人。若不是有沈凤阁在,她恐怕过得比工具还不如。
尽管这些年有凤娘相伴,周围也有那么多的共事者,她却依然孤独而无依靠。她很怀念小时候母亲的怀抱,也很怀念离开淮南跟着裴渠时,对他无理由的信任感。南山忽舒出一口气,从下巴到肩膀再到手臂,乃至整具身体都在他怀中放松下来。
她的手横在两人之间,甚至能同时感受到两个人胸膛的起伏。此时她离他很近,这种彼此之间的信任仿佛回到多年前,而这些年的所有事,闭上眼却好像只是大梦一场,全是幻象,无休无止的幻象而已。
但从幼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到底这才是现实。南山睁开眼,忽然稍稍挣开他的怀抱,头往上探,手也是往上搭住了他的后脖颈。昏暗环境中的互动,几乎辨不清人脸,只依稀可闻衣料的悉悉索索声。
然转眼间,裴渠便觉柔软的唇贴了上来。南山的鼻尖蹭到他的,精准无误地吻着他的唇,即便生涩不懂温柔,却也分明在表达她已不再是小孩子。
裴渠轻按住她后脑勺,想要反控节奏,却不小心磕到了牙齿。南山笑着捂住了唇,她闻得手上一阵药味,又嗅到矮桌上散发着香气的饭菜,便按住老师的肩,道:“老师若饿了赶紧用晚饭罢。”
她说着坐起来,裴渠遂起身去拿食案。趁这当口,南山迅速地收拾了药瓶,并摸出银针来递了过去。
裴渠端着饭碗过来,看到她递来的银针,淡淡地说;“世上许多毒药是银针验不出来的。”他坐下来,南山又问:“那老师不怕饭菜有毒吗?”
裴渠摇摇头,低头开始吃饭。他虽已饿极,但仍旧吃得慢条斯理。
南山点起一盏灯,凑上去看了看,道:“看起来像是上好的赤松涧米,我能吃一口吗?”
裴渠几乎是一眼看出她的意图。南山担心他吃下去的饭菜,好像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尝一口,若无毒那是最好,有毒也要陪他一起受着。
早年她全部吞下那盒掺毒的菓子,令他难安至今,他又如何会让她再做这种蠢事。他抬头淡淡地说:“知道国玺下落之前他们不会动我,你不必担心饭菜里会有毒。”他顿了顿又问道:“你要等我吃完,还是先走?”
南山未作回答,以裴渠的腿为枕,径直躺了下来。她刚恢复不久,很容易疲劳,翻过那么多坊墙,再窜入这里,也不是特别轻松的事。
裴渠吃饭动静极小,坐得端正笔直,好像除了嘴和手,根本动也不动。
一 个人独自吃了九年的饭,食用的还是自己种的米菜,其中孤独是难以言喻的。只有天地才是友人,日子久了便自成了星球,任谁也瓦解不了。在这一点上,他是随裴 涟君的。昔日裴涟君也曾长久陷入此般境地,到最后在她自己的领地里了结了一生。而他却要幸运得多,在封锁自己多年后竟还能遇到当年那个挽救过的生命,再次 敲碎他坚硬外壳,灵巧地探入他内里柔软核心。
南山借着昏暗灯光看他那样孤独地用餐,孤独地吞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