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文瞥了瞥那些,忽指了其中一幅道:“云起最是喜欢这样,将开未开,含蓄万分却又有说不出的别致韵味,不到十七岁罢!”他还作死地补了一句:“啊,和我的喜好是一样的变态。”
南山想裴君实在可怜,府上一群人忙着抹黑他也就算了,连同旧友也要频频补刀,说得他好似专门垂涎小丫头却又求而不得的痴汉。
当事人这会儿却是一脸镇定,恍若已练就刀枪不入的本事,就是不知心眼到底是大是小,会不会秋后算账了。
纵使外边评价都说裴君涵养不错,但南山并不觉得裴渠会是个好脾气的人。
南山不论从哪幅开说都是一样,故而顺着徐妙文指的那幅先说了:“这位是弘文馆崔校书家三娘,刚及十八岁,家世虽算不得十分显赫,品貌却是极难求,说起来,七郎应当认得她。”
徐妙文“哦?”了一声,随即又恍然大悟:“哎呀是崔老头那小女儿,云起还给这个丫头读过书!”说完又“啧啧啧”三声,续道:“十几岁时便对着个几岁的奶娃子献殷勤,定是居心不良,云起你在变态上简直高我几个段数啊!”
言罢迅速瞥向南山,语气又别有意味:“你如何连他们从小就勾结上这件事都晓得?区区一个媒官,知道得这么多还真是有点儿可恶啊!”
南山觉得妙文简直烦死,他可能不是蛇妖,而是只碎嘴子鸟妖,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特别讨厌。
她学徐妙文迅速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心平气和解释道:“南某一介媒官,当然要尽到本分。该探听的探听一下,总还未到出格的程度。某只知郎君弘文馆出身,必定认得崔校书,又闻得崔校书十几年前常将三娘带去弘文馆,而当时弘文馆士子几乎都认得三娘,郎君恐也不会例外。”她顿了顿,迅速撇清自己:“郎君给崔三娘读过书这等私隐之事,是少卿自己说出来的,某可没说。”
撕了她的嘴——徐妙文心里恶毒地想着,脸上却还是懒洋洋的。
对面的南山这时却趁热打铁:“既然郎君与崔娘子早有渊源,那也是极难得的缘分,郎君不如考虑一番?”
裴渠没着急回答,徐妙文却别有意味地瞥着他道:“南媒官打算配个九品小吏家的女儿给你,觉得如何啊?”
裴渠定定坐着,作深思状,好像有本事能在这儿枯燥地坐上一天。
徐妙文见他从头至尾连个屁都不放,随手卷了卷了一幅画就要朝他的头打过去,可那画卷还没碰着裴渠的头发丝便稳稳悬在了半空,只因裴渠开金口说了一句“如果徐兄还打算要那张字帖”。
徐妙文前阵子找他帮忙求了观白居士的字帖,来时一想到字帖即将到手便高兴得不得了,可这下他受了威胁,只好收了手,针尖重新指向了矮几对面的南山:“崔三娘自小死了母亲,家中穷得连个奶娘都请不起,小时候便跟着崔校书东奔西跑。这样人家的女儿,竟还品貌不错?恐是连礼数都学不周全罢。南媒官拿来说给裴家做媳,莫不是故意砸脸面?”
徐妙文之前还有点君子模样,说到这话时已颇有些不要风度的意思,同深宅里闺怨深重的正房夫人似的。
南山不卑不亢:“少卿与七郎之间情谊之深重,南某今日得见,很是开眼。只是不知七郎婚娶一事,是不是还要徐少卿首肯才行?若是这样,那南某下回与裴府长辈商量前还得先同徐少卿说道说道?”
徐妙文想抽她两个嘴巴子。
南山让徐妙文闭了嘴,又看向裴渠道:“若郎君对崔三娘并不反感,倒不如寻个合适时机相看相看,品貌自会一目了然。”她细察裴渠的反应,又及时补充了一句:“茶山结社下月月初在白马寺有一聚,崔娘子届时也会来,某或许能让郎君与娘子见上一面。”
所谓茶山结社,是两京有名的女子结社,女子们一起吃饭喝酒、掌灯念佛、一起游玩,自得其乐,谢绝一切男子参与。
茶山结社之所以这般硬气嚣张,大抵因为领头的是位得势公主。
每每游宴,茶山结社的帷帐外总是簇满了人,一个个都往里挤,恨不得能看穿那帷帐,耳朵竖得高高,妄图听清佳人们的谈笑声。
此结社的名气在两京几乎人尽皆知,便有许多女子想挤破头进这结社。可茶山结社哪里是凡夫俗子待的地方,若为人长相没有可圈可点之处,是断然不会被接收的。崔娘子能在其中占一席之地,只怕也不是个凡辈。
南山也在这结社中待着,不过,她是个临时跑腿的杂工。
有些娘子几步成诗,一口气说完,多数人都记不下来,有时甚至连作诗者自己都会一时激动而忘记,不过南山听一遍便能心领神会,之后提笔无误记下。
除此之外她还难得谦恭识趣,录诗之余,还不忘在合适的时候起身给娘子们斟酒。
得到的酬劳往往是一些绢布或是上好的婺州赤松涧米,有时还会有饧吃。
小门小户,养家糊口,理所应当。
此时,裴渠伸手将那幅画拿过来,低着头一丝不苟地卷好,再然后竟是收下了!
事实上他很有兴致听南山将所有的画卷一一说完,如徐妙文所言,这个媒官的确不简单。妙文不过随便一指,她便铺好了路让人走。崔娘子并不是她特别准备的一位,所有被带到这里的画卷,都自有她的一套思路。不论妙文方才指的是哪一个,她都有走下去的办法。
似乎可堪大用,但裴渠看不透她。
聪明的确是聪明,却聪明得别有用心。
南山施施然起了身,低头弯腰:“既然郎君收下了,那下月初三,某在白马寺候着郎君。”
“好。”裴渠全无异议地接受了她这个提议,随后只见南山麻利有序地收好桌上画卷,再次躬身施礼出去了。
徐妙文陡然笑出声:“云起,你等着,我总有一天要撕碎她的脸。”
典狱出身的徐妙文,对南山的笑脸感到十分不爽,那笑脸明明温和友善,却看得人心中发慌。他若是个妖怪,那南山就是个身量还未长足的人精。当下看在南山浑身本事的份上,他决心要忍一忍,可心里却想等哪天将南山给使尽了,便要撕碎她的嘴脸解恨。
“可以。”裴渠说着也起了身,“假若徐兄不打算吃清风饭了。”
所谓清风饭,乃是消夏良品,因做起来略是麻烦故而很少能吃到。水晶饭加龙精粉与龙脑末拌过,再加酪浆调好,垂下冰池或井中,冷透了才可食用。
此时虽未到盛夏,但太阳却仍是过分恶毒了些,吃些凉凉的才爽快。徐妙文来时便琢磨着裴渠会预备什么好吃的给他,没料这厮竟准备了清风饭!
一物降一物。
徐妙文薄唇一撇,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他一句,却又为一碗饭折了腰,不得不恢复了一张笑脸。
直到此时,站在走廊里的南山才悄无声息地迈开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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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下午,府中迎来了一只大澡盆。
徐妙文炫耀似的将府里上上下下都喊来看澡盆,他瞅瞅刚干完农活的裴渠:“你真是好脏。”快自己跳进去洗洗吧。
结果裴渠没理他,径直去后边洗手去了。
一众人等都在大澡盆边上站着,徐妙文一双风目扫了一圈:“南媒官呢?”
管事小老头答:“南媒官出去了。”
“出去了?”徐妙文反问一声,随后为南山感到惋惜,这么厉害新奇古怪的一只澡盆,这个丫头片子真是没有眼福,随她去了!
徐妙文跑去将洗完手的裴渠拽回来,站定后命人往里注热水。平白无奇的澡盆里竟然渐渐现出了纹路,细看竟是一只怪物,且还会动!管事小老头惊得瞪大了眼,石庆也是觉着自己眼花,唯有徐妙文嘴里哼哼唧唧,一副“看我带来的澡盆是不是很厉害”的得意样。
他扭头看裴渠:“这很厉害啊是不是?!”
裴渠看了半天,开金口总结:“癫病。”
“诶?”徐妙文回过神陡然嚷道,“喂喂喂云起啊做人不能这般没良心,我哪里得罪你了你骂我——”
裴渠指指那澡盆里似乎还在动的纹路:“说的是它。”
徐妙文闭了嘴,府里一众人都带着一种很爽的表情微妙地抿住了嘴,一致得出了结论——徐少卿妄图讨好七郎未果反被嫌弃,不愧是咎由自取,大快人心!
尽管如此,最终这巨大又古怪的澡盆还是嚣张跋扈地入驻了七郎卧房,的角落。
再寻常不过的一日眼看着就要过去,闭坊鼓声响起来,南山却迟迟未归。黑心的管事老头吩咐门房不等了,直接就放好了大栓,将最后一下鼓声关在了裴家大门外。
入暮后正是蠛蚊猖獗作威的鼎盛时机,徐妙文一边嚷嚷着要烧死这些下作的蚊子,一边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满满两碗清风饭,末了捧一杯酸酪慢悠悠喝着,跟裴渠说:“我倒有个主意留那破丫头给你做事。”
他语气一本正经,裴渠都放下了手中杯子等他下文。这厮却说:“啊你娶了她一劳永逸。”
裴渠又拿起杯子继续喝酸酪,眉头却是轻轻皱起。方才石庆来说,南山行李还在房中好好放着,人却不知去了哪里,竟到闭坊时分也不知道赶回来。
裴渠将杯中酸酪饮尽,又听得徐妙文继续他的馊主意:“等用光她身上本事,写个放妻书也不过半炷香的事。简单省力,还能多个薄情寡义的名头,让两京痴心于你的毛丫头们心都碎成渣渣,以后就再无人要给你说亲啦!”
裴渠虽然脑子里在想别的事,听到他说这话还是忍不住将喝干净的杯子扣在了他头上,随后起了身径直往外去。
徐妙文从中莫名察觉出一丝旷男的烦躁之意:“云起啊你要去……”
“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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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都爱洗澡,还热爱泡花泡草泡菜……不,幸好裴渠对蔬菜的喜爱还没有到洗澡也要跟它们一起泡的程度。
临近端午,洗澡大多会泡些草药,清清爽爽洗完,浑身便有股子馨香药味,入鼻却是出奇的好闻。徐妙文见裴渠洗完澡出来,不要脸地进去夸赞了一番他送的那只巨大的澡盆,就差没跳进去洗了。
时辰不早,裴渠没心情和他周旋,便不顾昔日情面将徐妙文“赶”回了客房。
他在走廊里坐了不少时候,月色略是清亮,在这初夏夜里仿佛给亭中植物轻轻笼了一层霜。他安安静静坐着,眼里仿佛淌过无数往事。如今一切都不同,只有头顶的月亮,还是老样子。
他一坐便是一个时辰,坐到打更,坐到月亮也移了满满一格,这才起身回房睡觉。
裴渠素来睡得很浅,将近子时,他忽然睁了眼,辨听半天,房里却又是没有什么动静。房间很大,他听力很一般,警觉性却是一流。他冷静地候了会儿,忽从黑暗中坐了起来,起身径直走到了一幅屏风前。
屋子里这时候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连呼吸声也听不见一声。裴渠也只顿了一顿,便绕过那屏风走到浴桶前,将手伸了进去。
先是凉凉的水,再然后便触到了湿淋淋的衣服,裴渠手轻轻一收,便捏到了瘦瘦窄窄的肩。
南山从水中探出了头。
☆、【零五】夜审
纵然南山憋气的本事一流,但在水中闷久了也是极难过的,这下探出头来总算可以喘口气。
裴渠捏着她肩膀的手没有松开,南山也只略略一想,便可怜兮兮地开了口,主动坦白道:“郎君,是我。”
她的声音一出来,黑暗中的裴渠身形动了一动,随后放开手,也只凉凉说了句:“你出来。”
南山连忙从澡盆里出来,竟是小心翼翼,动作之间产生的声音都很是有限。因先前裴渠泡澡时在水中放了些草药包,此时南山身上全是淡淡药草香。
与此同时,裴渠转身去屏风外点了灯,屋内登时有了光亮,南山暗压了一下唇角,颇有些英雄大意失足的意味。
她脸上还来不及排布更多表情,裴渠已是再次进了屏风内,转眼间竟已是披好了外裳,用一贯的语气问她:“南媒官为何会在这里?”
南山湿漉漉的脸上有些慌乱之色,眸子依旧水亮,黑漆漆的瞳仁看起来格外大,又格外天真。她还未来得及作答,卧房的门忽被敲响:“哎呀呀,云起你也睡不着呀,蚊子实在太多啦!”又用力敲了两下门,泄愤般骂道:“这些下作的蚊子!”
徐妙文半夜被嗡嗡嗡的蚊子吵得癫病即发,于是潦潦草草披着个袍子半夜就出来找艾蒿,想熏死这些嚣张的蚊子。没成想走到裴渠房门口,竟见他屋里忽然亮了灯。古怪古怪,实在古怪。
裴渠转头朝门那边瞧了一眼,似乎并不打算理会他,可徐妙文素来不要脸,嚷嚷道:“你不开门我就直接进去了啊。”
自认为招呼打过礼数已尽,徐妙文猛地推门而入,一双凤目在屋子里迅速扫过,最后瞥见了屏风那边的异常。
他大步走到屏风处,细长凤目努力瞪圆,指着浑身湿淋淋的南山道:“呀,南媒官这是在做什么呀,对我送的澡盆这么感兴趣也不至于不脱衣服就进去洗罢?”他自己还衣衫不整,却伸指头隔空点点南山:“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还想接着说,裴渠已是伸手将他挡到了后面,让他闭嘴。
南山这时候才低着头跟犯了罪似的答明:“某半夜昏头走错了房,进来才发觉不对,听到郎君翻身的声音,以为郎君快要醒了,吓了一跳,情急之下没处好躲才躲进了……”
“嗬,嗬,嗬!”徐妙文不待她说完,已是三声冷笑,也不顾裴渠挡着,狠狠挑了眉,道:“云起!快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丢了!哪怕丢了一根笔毛我都要捉她问罪!偷盗不杖也得笞,我想抽人很久了!”
徐妙文恶狠狠说着,心头腾起一丝微妙爽快,顿时觉得蚊子也没什么讨厌的了。
结果裴渠却动也不动,徐妙文一瞪他,裴渠恍若未见,只看着南山心平气和问道:“你是如何进的府?”
既然石庆说她至闭坊时辰都未归,那她又是从哪个门进来的?又为何会到这个点才回来?
南山看看对面两人,一个冷冷静静,另一个正眼红地盯着她妄图公报被夺表妹之仇,她想了半天,老实交代:“爬墙进来的。”
“爬墙?!”徐妙文差一点都要跳起来,全然不顾自己朝廷四品官的形象,嚷道:“屁!谁信啊?!爬墙!做你的春秋大梦!做贼还不忘将自己美化成英武高手,你一定是爬狗洞进来的!”
裴渠实在看不下去他这粗鲁的样子,轻轻皱眉将他又往后挡了挡,一本正经再看向南山:“你从哪里爬进来?”
“东院墙……”南山一脸实诚,“我可以爬给你们看。”
她说了这话,就连裴渠也陡然怔了一下。他并没打算如何去追究今晚之事,可徐妙文如此一闹,加上南山不寻常的表现,他打算静观。
徐妙文听了她这话正得劲,连外袍快要滑下去都不管,决一死战般地厉声道:“爬!有本事爬来看看!”
湿嗒嗒的南山瞥了眼裴渠的神情,低头揉揉鼻子,老老实实地往外走。徐妙文趾高气昂像个押人的酷吏,还不忘给南山附上经典台词:“快点!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南山低着头加快了步子,心里在琢磨的却是旁的事。
廊下灯笼一个个都困了一般,发出来的光也格外的不精神。徐妙文往上扯了扯外袍,赶着南山到了东院墙,站定后指了那足有两米多高的光溜溜院墙对南山道:“爬!”
“那你让让。”南山这会儿连敬语也不用了,举止呆愣地示意徐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