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昨晚他学生义正言辞说了诸如“老师大我九岁,实在是年纪太大了;没有什么话可以谈”、“身为老师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说嫁娶这样的话”、“老师对朝歌感到歉疚没关系;但不要扯上我”、“我很忙,请老师以后不要再这样了”等种种有违尊师之道的言论。
然后她就很潇洒地起身走了;只留了一只空碗和整夜的疑问给他。裴渠大概没有想到这件事竟能到失控的地步;深刻反思过后,像是被冷水浇清醒了一般;早上起来竟平静了很多。
“因为知道她就是朝歌无疑”;所以很多判断和行为都出现了不恰当的偏差;因而惹得她生气。
朝花多露;太阳出来露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莲花花苞还在缸中静静呆着,经过一夜努力也没能盛开。只是早晨不开的莲花,这一天大概也不会再开了。太师府中这时到处是忙碌的小仆,有人将早饭送来给他吃,他随口问一句:“南媒官可还在?”
小仆说:“南媒官有事走了,哦,还带上了十六娘。”
“知道去哪里了吗?”
小仆摇摇头说:“不知道。”
哪里是不知道,分明是装傻充愣。裴渠未再追问,趁着吃早饭的工夫思量片刻,认为南山可能是故意避开他,所以出了太师府也未去找她,而是径直回了万年县廨。
数幅长卷放在公房高足案上,展开来就是万年坊里谱。裴渠取过最上面一卷,一点点抹平摊开……还剩一个坊就全部画完了。
这些长卷汇聚了一大一小禽兽的努力。南山在这件事上付出的精力自然不是含糊的,她想帮他一把,也确实帮到了他,何况这期间两个人合作也算愉快,甚至颇有些心意相通的默契。
裴渠将长卷收好出了门,裴光本卷起公房的帘子,偷偷摸摸朝外看了一眼,小声嘀咕:“这个臭小子果然盯上小山山啦,真是要命呐!”
“裴少府真是不嫌自己年纪大!”旁边的年轻书吏愤慨说道,“都快三十了,就该找年纪相当的嘛!”
裴光本扭头一瞪:“我家小山山就算不嫁给那个臭小子也不会给你的,你快一边歇歇吧。”
书吏不服气:“裴明府此言差矣,南媒官又不是裴家的孩子,明府有权管吗?”
“哼。”裴光本冷哼一声,“说得好像我不管你就能将小山山追过来似的。”他毫不留情地指了指下属写的公文:“看看你的字!这么烂!怎么配得上!”裴光本霍地站起来,一挥衣袖扭头走了。
他在思考要怎样破坏这两人关系之时,南山则正在光宅寺外等着,身边还多了一个小男娃。
小十六娘穿了她堂弟的衣裳,正儿八经扮作个小子,跟着南山在光宅坊等常参结束。
光宅寺与丹凤门相邻,是朝臣早上等宫门开的地方。而光宅寺外的这条宽街,则又是群臣下朝各回各衙门的必经之路。
原本南山是不会带她出来的,可耐不住小十六娘甜到腻的奉承和请求,再加上太师默许了小丫头的行为,于是南山只好硬着头皮将她打扮成小子带出来。
这时辰廊下餐已经结束,常参官们陆陆续续出了宫回各自衙门。街上有马有车,偶尔见得几匹旷达又穷酸的驴,以及穿着公服气派又体面的官员们。
偶有常参官廊下餐没吃饱,跑到街上来买食揣去衙门吃的,但也都是偷偷摸摸快速进行,生怕被御史撞见了参一本,说些甚么“圣人赐食不好好吃,非要去吃外面的差货”的讨厌话。
小十六娘探着脑袋往铺子外瞧,还是有些怯意。她手里抱了一杯凉饮,因日头很毒,她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汗。南山探过身去拿帕子给她擦擦额头,说:“十六娘不要再往外探头啦,晒得脸红满头汗便不好看了,会被黑心台主嫌弃的。”
“本官在南媒官眼中很黑心?”
凉爽如寒冬朔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南山闻声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她头也不敢回,就看得小十六娘一脸疑惑地仰头望着她身后的人。
小十六娘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于是霍地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将凉饮递过去,说:“我还没有喝过,就、就送给台主……台主伯伯喝……好了。”
她说话磕磕巴巴显然没了平常的底气,可伯伯两个字却叫得丝毫不含糊。
沈凤阁显然看不上小孩子递过来的凉饮,在矮桌另一旁施施然坐下,这时南山才听出来,后面还有一个人。她神色不能算轻松,因她从清浅又故意的咳嗽声中辨出身后另一人是裴良春。
裴良春并非常参官,出现在这里正是为了揪某些官员的不当行径,没想遇见沈凤阁。沈凤阁说天气太热想喝凉饮,身为属官,即便对上官再怎么看不顺眼,也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一道去喝凉饮。
真是无巧不书,还没走几步,两人便同时瞧见了坐在铺子靠外的南山。沈凤阁径直走了过去,裴良春静静跟着,直到走到她身后,听得她那句“黑心台主”的称呼,沈凤阁才轻描淡写地发了话。
然后南山就像只缩头乌龟一样,一言不发,好像犯了大错。
她素来不习惯大庭广众之下见沈凤阁,上上次是在官媒衙门,上次则是在芙蓉园宴,这次……旁观的人又多了个裴良春,她简直如临大敌。
可这还没完,裴良春刚刚坐定,不远处又飘来个声音,正是徐妙文。
“稀奇啊。”徐妙文也走过来坐下,将公服抹平,抬首接着道:“御史台都能出来喝凉饮了,某等喝一盏不会被参罢?”
徐妙文说完欠揍地翻了个白眼,这白眼显是翻给裴良春的。他最看不起裴良春平日里一副“仗势欺人”、“假公济私”的模样,于是今日趁机出出气。
小十六娘皱了皱眉。她原先想若只是南山姊姊在也没什么,可眼下来了这样一大堆讨厌的大人,真的是很令人不爽快呢。
徐妙文迅速瞥了她一眼,完全无视了她小子装扮,与南山道:“哟,南媒官带私生女出来喝凉饮吗?还是来带孩子找爹爹?”
这玩笑引来三个人的不爽,一是南山,二是沈凤阁,三是忿忿的小十六娘。十六娘很节制地瞪了他一眼,很冷酷地说:“官人叔叔不知道言多必失、说错话甚至会被弹劾的吗?”
徐妙文瞬时憋住。
他迅速想了想,这丫头是沈凤阁的女儿吧!一定是的!
天呢,老处男竟然有个这样大的女儿!他努力辨了辨眉眼,居然还长得、长得很像……
连裴良春都看了过去,他看了几眼又坐正,心想这事倒是可以深挖一挖,说不定沈凤阁当真有个这样的闺女藏在外面不给人知道咧!
沈凤阁的脸色倒是最正常,他很漠然地看看那个眉清目秀分外可爱的小丫头,跟在一旁等了多时的店家说:“一盏乌梅饮。”
“酪浆。”裴良春。
“桑叶饮!”徐妙文。
“乌梅饮……”南山看看面前空掉的杯子小心地说。
而小十六娘低头喝了一口凉凉酪浆,不知足地说:“我想吃一碗冷淘。”她说着话就眼巴巴地看向沈凤阁,沈凤阁冷冰冰地将钱搁在矮桌上:“小碗槐叶冷淘。”
“我想吃大的。”小十六娘低头啃杯沿,闷闷地说。
“大碗槐叶冷淘。”沈凤阁又加了一个铜板。
店家立刻去忙,而小十六娘低着脑袋继续啃杯沿。徐妙文扭头看看她,不要命地问道:“到底是谁家孩子啊?”
小十六娘冷酷地回他:“官人叔叔知道这个又没有好处,好奇心太重都会倒霉。”
徐妙文憋住,努力憋住。桑叶饮啊快来吧,让我降降温,不然我就要和这个小孩子死磕到底啦!
所幸凉饮及时登场挽救了局面,而小丫头则抱着一大碗的槐叶冷淘大口大口吃着,那架势活脱脱像只恶鬼。早上她乳母喊她吃饭,可她死活不肯空着肚子就跟着南山出了门,这会儿自然已是饿得不行。
于是几个大人就看着一个小孩子豪爽地吃着绿色鲜爽的冷淘,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沈凤阁先开了口:“南媒官在芙蓉园宴上说为本官选定了一位合适的千金,本官到现在还未听得任何消息,难道是诓人的吗?”
南山内心哀嚎不迭,台主啊,那是临时托辞,您听不出来吗?现在左有徐妙文,右有裴良春,这种场合就不要出这样的难题给我做啊!
“姊姊给台主伯伯说了人家吗?”小十六娘一边吃着冷淘一边抬头问。
“某……”南山注意到各方投过来的目光,内心在迅速地编造着谎话。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街上忽响起马蹄声。徐妙文探头一看,陡然蹙眉,金吾卫这般来势汹汹,是要?
“在那!她在那!”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老师真的可以下岗了……(男主位置空出来好了
☆、第41章 四一谜
金吾职司京都诸街治安;平日里各司法衙门抓人出面的也大多是金吾卫。这会儿几个金吾卫自光宅坊西北角铺朝这边气势汹汹杀过来,只有裴良春一人心知肚明;其他人包括南山在内都有些错愕。
等诸人都回过神来;金吾卫已是下马将南山抓住,几个魁壮大汉在这大庭广众下制住她,连抓人缘由都未陈,便押着南山要走。沈凤阁仿佛已是明白了这其中情委;凉凉瞥了一眼镇定如常的裴良春,继续喝他的乌梅饮。
他身为台官之首;在外人眼中和南山不过是点头交情;若这时出面反而会遭麻烦。
裴良春自然也不会出面说话;而徐妙文因存了一些鬼心思;故这时也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几个大人继续淡定地吃吃喝喝,反倒只有小十六娘搁下筷子霍地站起来,充满正义感酷酷地说:“金吾卫抓人连缘由也不必给了吗?!为何要抓我姊姊?”
金吾卫显没将这种小孩放在眼里,二话不说押了南山就走。南山扫了铺子里众人一眼,未做反抗,一言不发地由着金吾士卒将自己押走。
小十六娘一时间急死了,她跑出铺外大声嚷嚷道:“我姊姊是大好人!为何要抓我姊姊?!”
可金吾卫走得比谁都快,十六娘哪里喊得住。她着急嚷了半天,也只有旁边铺子里的人探出头来瞅瞅她,大多是事不关己的状态。
金吾卫抓人这等事不算稀奇,这些年莫名其妙被抓进去的人多了去。往往只要内卫告了密,或是有人举报,便很有可能被抓。故而人们对街上这位喊冤的可怜小姑娘最多也是施以一点同情,没人会多事伸援手。
小十六娘很早前便听阿爷说过人世冷漠,今日则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她不再喊了,傻呆呆站着,被烈日晒得有些懵。偶有马匹从她身边疾驰而过,差点点就撞到,小丫头却一直望着街尽头,好像她南山姊姊很快就会折回来。
徐妙文有些看不下去,扭了头朝外喊道:“那小孩,快回来!”
小十六娘没听见他喊,徐妙文于是霍地站起来,走到外面将小十六娘拦腰抱回来,将她往矮几前一放,道:“你到底是谁家孩子?南媒官真的是你姊姊吗?”
小十六娘回过神来,冷酷地看着徐妙文,不说话。
徐妙文简直怕了她这眼神,忙好言解释:“我没恶意,也并非好奇。只是你一个小孩子,跟着南媒官出来,这会儿她又被抓走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回去呢?”
小十六娘认路的本领很差,立刻服了软,看看徐妙文,又小心地瞥了瞥事不关己的沈凤阁,道:“不送我也没有关系的……我可以问路问回去……”
沈凤阁喝完乌梅饮起了身:“是时候回衙门了。”
裴良春连忙也跟着站起来,徐妙文急忙忙嚷道:“台主不管这个小丫头了吗?”
沈凤阁疑惑地蹙蹙眉:“为何要管她?她和我有关系吗?”
徐妙文差点脱口而出“这是你家女儿你不管谁管”,不过他还是很理智地说:“显见这个小丫头是冲着台主来的,跟南媒官到这里大概是为了看看台主?所以台主还是行行好将她送回去算了。”
“没空。”沈凤阁冷冷地说。
徐妙文暗哼一声,转头就告辞,索性不管这档子事了,沈凤阁还能真将小丫头丢在这铺子里?
可他全没料到,沈凤阁也是立刻就走,管也不管小十六娘。徐妙文走在路上回头瞅瞅,略有些不忍心,正要折回去时,没想到沈凤阁却先行返回了铺子。
沈凤阁居高临下看看小奶娃:“你是谁家府上的?”
小丫头仰头瞅瞅他,说:“我是、是太师府上的。”
“袁太师?”裴良春反问了她一句。
小丫头点点头。
都知道袁太师与沈凤阁不和,这下看来完了,小十六娘大概只能在这地方坐着等天黑了。可没想到沈凤阁竟说:“先带你去衙门,过会儿让人送你回太师府,可好?”虽然说话是一贯的冷酷,却到底也有些管了闲事的淡淡温情。
小十六娘于是站起来,跟在两个穿公服的大人后面往衙门里去。穿过景风门,路过左藏外库院、少府监、礼部南院、吏部选院……还要继续往前。小丫头两条短腿迈得飞快,出了一额头的汗,累得气喘吁吁,前面两个大人却丝毫没有要拉她一把的意思。
直到往南拐进承天门街,路过右领军卫,看到了宗正寺,再往前走才到了地势险要风水差极的御史台。
小丫头在门口站定,被御史台一贯的冷脸和肃杀之气微微镇住。路过办事的御史台供奉凉凉扫她一眼,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小十六娘好像有一点点紧张,看沈凤阁进了门往公房去,连忙就要往里跟,却被裴良春给拦了下来。
裴良春难得温言道:“台主的公房不是随意进的,你在那边公房等好吗?”
小十六娘警觉地看看他,点点头。裴良春于是带着小丫头进了西侧公房,这时公房都卷了帘子,有凉风吹进来,还算是宜人。几位小官正坐在高足案后办公,见来了个小孩子,一个个无动于衷,继续干活。虽然表面上都是一副“好奇心丧尽”的模样,但内心都快嘀咕疯了。
“是台主家女儿吧!”、“没错吧一定是台主家的私生女”、“长得太像了!”、“天呢台主是带私生女来工作了吗?”、“台主居然也有过女人……连女儿都有了……”如果御史台公房允许嚼舌根的话,此时将是一场疯狂的讨论会。
可一阵肃杀凉风吹进来,除了可以听到外面檐角下悬着的铃铎声音,便只剩了翻动纸页和书写声,公房内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小十六娘很想找个人问问事,对于司法,她几乎是一窍不通的。在她的概念里,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随随便便抓人,若什么名目都没有,是不是可以找人将姊姊救出来呢?她安静乖巧地坐在角落里,周围的台官们内心却又是一阵狂嘀咕。
“台主家女儿好乖!”、“这样可爱乖巧怎么可能是台主生出来的?”、“天呢眼神和台主有点点像,酷酷的。”、“头发软软的好想揉一揉”、“眼睛真好看!”诸如此类。
御史台官们就这样度过了极没有效率的一个上午,好不容易熬到了午饭时分,一群人有秩序地往公厨去,还忍不住回头瞅瞅仍待在公房内的小十六娘。
小十六娘见人都走光,刚要站起来,就见裴良春走了进来。裴良春道:“十六娘饿了吗?”
十六娘点点头。
“带你去公厨吃饭可好?”
十六娘自知寄人篱下,于是沉默地点点头。
趁四下无人,裴良春又问:“十六娘的阿爷是袁将军吗?”
十六娘又点点头,但心头已起了疑。这个人问她父亲是谁做什么呢?她对裴良春顿时多了几分警觉,导致后面裴良春再问她诸如“十六娘是哪年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