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讪讪一笑,上前伺候他梳洗,而另外一人则去了老夫人房里。不多时,白氏领着一群丫鬟嬷嬷浩浩荡荡来了。顾怀丰摸不着头脑,问到底何事,竟大清早就要惊动母亲大人。
昨日夜里,白氏昏昏沉沉睡着之时,下人来报说有个和尚将少爷送回了府。她千恩万谢,又拿出许多金银钱财。可那和尚什么都不要,只留下两句话,一句是莫要在顾怀丰面前提今夜之事,另外一句,则是规劝顾府休要再与那位阿秀姑娘扯上关系。
和尚走后,白氏径直去阿秀院里,却扑了个空。问小蛮和丁香,她俩说阿秀姑娘至今未归。这还了得?白氏愈发看不上阿秀了,只觉得此人实在粗鄙。
她连夜下了几道命令,一是不许任何人提起今夜之事,二来,自然是不准再提起那个阿秀,又扼令门房但凡见到她,一概不许放她进来。白氏知道自己做的不近人情,可一想到和尚的交代与儿子的终身大事,她又不得不狠下心。
此时,听他问起来,白氏生怕穿帮,只说自己早上无事做,过来散步罢了。
娘儿俩回白氏房中用完了朝食,顾怀丰便急着要走。白氏心中警觉,不由问道:“丰儿,你这是去哪儿?”
怀丰也不藏着掖着,坦荡荡回说:“母亲,我去瞧瞧阿秀,她身子不好,我……”放心不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白氏打断了,“丰儿,阿秀姑娘已经不在咱们府里,她昨夜未归,不知去了哪儿。”
顾怀丰自然不信,他撩起衣摆,急忙去了阿秀那处。他心下焦急,步履匆匆。这日天气虽阴沉,但光洁的额上仍沁出密密的汗,将额发一点点濡湿。
果真如白氏所言,那小院子安静的可怕,就好像阿秀从来未曾出现过。哦,不,她随行的包袱还在,可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他送给她的那几件衣裳。大团大团的红色,整整齐齐摆在衣橱里——也正因为此,白氏才没在意,否则她定会让人给丢掉。
怀丰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房内,又将小蛮和丁香找来,细细问过。结果,两人说的一模一样:昨夜阿秀姑娘只带着那把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当时她俩问姑娘去哪儿,姑娘也没交代。
现在这时候,就算亲眼见了、亲耳听了,怀丰还是不相信阿秀会一声不吭地离开。何况,他昨日刚刚说要娶她为妻,她还未回答愿或不愿,怎么可能突然如此?思来想去,怀丰便担忧起阿秀的安危,生怕她出什么事……
想到这儿,顾怀丰心底的不安更甚。他再也坐不住,直接去范府找明英。
范府里还住着一些重病之人,但比起上回来,明显少了许多,说明疫情大有好转。可顾怀丰心不在此,他只惦记着那个人。由范府管家领着往后头去,见到明英的一刹那,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明少侠,阿秀在哪儿?”其实,他很怕明英也不在,若是那样,天大地大,他就不知该去哪儿找了。
明英原先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行,今日却难得满脸肃色。他盯着顾怀丰,手心微微颤抖,生怕控制不住,一把大刀就劈了过去。
只要一想到昨夜,自己若是到的稍稍晚一些,师妹就要神形俱毁,明英便会不可遏止的愤怒。而眼前这个人,称得上是毁了阿秀的半个侩子手,现在竟还有脸来?!
心里的怨愤虽然一重接一重,可明英什么都做不了,因为阿秀昏迷前特地嘱咐过,让他不得寻顾怀丰麻烦,又说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
所以,明英现在只能撇开眼哼哼几声,以示不满。
顾怀丰并不在意,他又问了一遍,明英这才懒懒回道:“她不在,其余的我也不知道,顾大人请回。”
顾怀丰明显感受到了他浓浓的敌意,他更是不解。“明少侠,可是顾某哪儿做的不好,惹阿秀生气了?”
明英翻了个白眼,不答他的话,只跑去给谢一一帮忙,留顾怀丰一人尴尬地立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座小院子是范晋阳专门给谢一一治病救人用的地方,里面到处充斥着药味、汗味,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味道,混在一起,并不好闻,若时间呆久了,还会令人作呕。顾怀丰一直是皱着眉的,但此时心念一动,不由喜上眉梢。他在霈州能凭着檀香寻到阿秀,为何今日不行?
他连忙静下心,深深一嗅。满腔满怀的,依然是令人作呕的味道,熏人的很。怀丰始料未及,他呆了呆,又凝下神,反复探寻。
明英看出他的企图,忍不住嗤笑:“大人,你省省心吧,阿秀不在。”
“明少侠,她在!”
顾怀丰无比坚定,就在刚才某个瞬间,他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檀木清香。他与阿秀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绝对不会弄错。
明英错愕。昨夜阿秀受了重伤,幸亏有万年不朽的檀木护住魂魄,否则后果不敢设想,但也因为如此,她身上的檀香淡了许多,几不可闻。没想到这家伙,离得这么远,还能……他上辈子是狗么?明英暗忖,忍不住长叹一声。
顾怀丰循着香意去找,可那道檀香似有似无,时断时续,他根本摸不着头绪。转了一大圈,他只好又回到明英跟前,正色作了个揖,道:“明少侠,我可是有何处得罪阿秀,还请告知,或者,能否让我见她一见?”
明英依然不理他。顾怀丰只好再三告罪,他从未有过如此伏小做低的时候,可现在也顾不得了。
明英被烦的忍无可忍。他一双眼微眯着,对着那人吼道:“你莫再胡搅蛮缠,否则我对你不客气!”端地是骇人气势。
顾怀丰难得被人这样粗鲁对待,他尴尬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怔怔立了半晌,他复又作揖,正欲再做央求,身后低低传来了一声“大人”。非常熟悉,顾怀丰的心没来由得轻松下来,他暗自吁了一口气。
可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区别于往日的明快和清亮,好像多了一份哀婉,和化不开的愁绪。
怀丰一回身,果然就看到了阿秀。
她穿着惯常的红裙,立在廊檐下,一手扶着围栏,另一手裹在宽袖中。不过几个时辰未见,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和虚弱,而身形似乎也消瘦了一些,好像被风一吹,就会消散不见。
顾怀丰心疼不已,他匆匆上前,“阿秀,你……”
阿秀也不等他,转身往廊檐里头去,口中道:“大人,请随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顾怀丰有些困惑,但又连忙追了上去,两人并肩往旁边的偏院去。一红一白站在一块,浓烈又素雅,都是这世间纯粹的颜色。
“阿秀,你……我是来接你回府的,你身子不好,应该好好休养……”
一路上,怀丰喋喋不休。阿秀在他旁边静静听着,唇角忍不住上翘。可笑着笑着,最深处的绝望又会溢出来。
眼前这个男人带给了她苦苦寻找的希冀,却又狠狠被摧毁。一道被摧毁的,还有支持阿秀度过漫长千年的信仰。从昨夜起,什么都崩塌了,一切都凌乱了。
她心底酸楚,忍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
顾怀丰这个时候倒不呆了。他亦回望过来,眨眨眼,喟叹笑道:“阿秀,我真是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笑意清隽,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笑颜。
作者有话要说: 祝小长假愉快^_^
☆、往事
“阿秀,我真是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样的话,配上世间最美的笑颜,能够让人甜进心里去。顾怀丰的笑容十分好看,眉目分明如画,嘴角微微上翘,带着几分属于他的骄傲,犹如料峭山崖上孤芳自赏的大朵玉兰,实在让人心动。
阿秀看呆了,体内戾气四下乱窜,她险些控制不住,默默撇开眼,正好望见无垠的阴沉,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绪。阿秀只好又默默垂下眼,她扶着栏杆,倚着长廊里的美人靠坐下,一手搭在围栏上,一手仍裹在重重宽袖之中,耷拉在腰侧。她的身形消瘦,此刻病怏怏倚着,别有一股慵懒和风韵。
顾怀丰收敛了笑意,静静望着她,不明所以。阿秀抬起眼,长而浓密的睫毛簌簌轻眨,像是娇弱的蝶翅。
四目相接,阿秀道:“大人,我有话对你说。”
轰的一声——
伴着她的话,这一日憋了许久的闷雷终于炸响。天空陡然昏暗,像是进入了黑夜。轰隆隆,又是一声,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不多时,豆大的雨珠哗啦啦倾盆而下,打在飞檐上,噼里啪啦作响。有些雨丝落在她的睫毛上,那娇弱无助的蝶翅,偶然眨一下,像蝴蝶在雨中飞舞。
顾怀丰坐在阿秀旁边,将她拉回来一些,“别淋雨,你还病着呢。”语气极其的宠溺。隔着柔软服帖的宽袖,他寻到她的指尖,紧紧扣在,不准备再放了。
阿秀点头说了声好,又抽回那只被他握着的手。
怀丰的手里霎时落了空,他呆呆愣在那儿,有些错愕,不解地看向阿秀。而那人亦在看他,目光坦荡,毫不回避。她的嘴角挂着顾怀丰再熟悉不过的寻常笑意,往日都是温暖又轻快的,可今日却透着一股子疏离和苦涩。她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怀丰与她对视越久,心底沉得越低,“怎么了?”他的脸色不禁凝重。
阿秀却仍是笑,除了这一种表情,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人。
阿秀原本想一走了之,再去重新寻找阿牛的,可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刹那,她方寸大乱,一切崩溃,甚至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声。
事已至此,阿秀决定,这个错误既然是由她开始,也该由她亲手结束,“大人,我想……与你说一说我的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权当解闷。”
阿秀的事?顾怀丰竖起耳朵,拱手道:“请讲,怀丰洗耳恭听。”
阿秀踌躇许久,终于盯着顾怀丰,平静说道:“大人,不瞒你说,我其实不是人,而是一个千年厉鬼……”
这句话堪比天际的一道闷雷,可顾怀丰并没有转身而逃,或者慌不择路,他仅仅是双眼圆睁,满脸不可置信。如此这样,阿秀已经非常感怀了,若是寻常之人听到,恐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
顾怀丰张了张口,始终未说出一句话来。如此反复之下,他咽下一口唾沫。那枚漂亮的喉结微动,怀丰皱眉:“阿秀,你不会是因为不想嫁我,所以才说这些胡话来打发我吧?”
阿秀被他逗乐了。她主动牵起他的手,“大人,你瞧我手是凉的。”说着,她又将他的手覆到自己脸上,“你瞧我的脸也是。”
顾怀丰的手背挨着她冰凉的掌心,手心紧贴着她没有温度的脸庞,指腹来回摩挲之间,他心中所有困惑的地方随着她这句话一一解开。
怀丰的心,在这一刻,坠到了极致。
他原本满腔的热意,在她淡然的笑容里,在这句残忍的真相中,渐渐冷却,最后都化作嗖嗖的寒意,沿着体内血液肆意流淌,不多时便蔓延全身。那些寒意在桃花眼中重新凝结,夹杂着外头打进来的雨珠,水气氤氲之下,眼梢下的那颗浅痣就化作了一滴泪。
阿秀放开他的手,偏头凝视外面混沌的雨幕。透过这些,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些过往,“大人,我生前是家里的长女,底下有数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家中日子穷困潦倒,幸得隔壁人家帮衬,才度过不少难关。他家有个儿子,唤作阿牛,与我自小一道长大,我们感情极好……”
阿秀笑了笑,面上有凄苦,亦有甜蜜。落在顾怀丰眼里,他实在不知该回应什么,只能静心听完这好比天方夜谭的事情。
“十八岁那年,爹要将我卖给城里一个大户做妾,可没过几日,又听说城里教书先生家的公子死了,还未娶妻。教书先生想要给他儿子结一门阴亲,出的银两极高。此事被我爹知晓了,便又反悔不卖给大户,直接将我卖给那家。我爹急匆匆定下了亲,就这么让我嫁给一个死人……”
说到这儿,阿秀不忍再说下去,她一只胳膊搭在栏杆上,下巴尖儿抵在胳膊上。迎面就是瓢泼大雨,浇得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雨水顺着长长睫毛滴下,变成一道水帘,像是她流的泪。
怀丰见她这样近乎自残,心中跟着难受。从阿秀的话中,他预感到后面的悲剧,此时像是有一把锐利的刀子,抵在他的心尖处,然后开始慢慢割。他很想将她搂住怀里宽慰,可又不敢造次,思来想去,怀丰抬起手臂,另一手撩起袖子,固执地遮到阿秀头上,替她拦下密密的雨珠。阴阳相隔,这是他能为她做的不多的事。
阿秀回过头来,望着他,嗔道:“你真是个呆子。”
顾怀丰闻言笑了,他说:“我只是想照顾你罢了。”
阿秀心中越发悲戚,“我出嫁那一日,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雨。惨淡的很,连个吹吹打打的人都没有,只有两个轿夫,和一顶花轿。倒不是对家不愿好好办,只是难得有姑娘家愿意,而我爹又生怕被大户知晓他出尔反尔,所以才这般仓促……”
她轻轻叹了一声,嘴角勾起一丝无奈,“大户终究是知晓了,气我爹做两头的买卖。那一日,他命数个壮汉在半路拦下了花轿。两个轿夫早就吓得腿软跑了,剩我一人孤零零坐在花轿里……”她之前的语气一直很平静,就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一样,可直到这时,阿秀终于闭上眼睛,不愿再多说一个字。她双手抱臂,紧紧搂着身子,慢慢蜷缩在一起,止不住瑟瑟发抖。
怀丰一瞬间明白过来,他终是红了眼。怒气勃发,隐忍不住,胸膛起伏之间,他双手紧攥,不管不顾一拳砸在了栏杆上。
砰地一声,手臂震麻了,他却不觉得痛,只恨不得能手刃那帮人。他根本不敢设想当时的情景,亦从未如此憎恨自己为何现在才遇到她,为何让她受了这么多的苦!
阿秀仍蜷缩在那边,顾怀丰将她扶起搂入怀中。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处,双肩颤抖,后背战栗,一下一下,像是在剜他的心。顾怀丰轻轻拍着,安慰着,宛如在哄一个婴儿,用尽了他所有的柔情。
阿秀心安。那种紧张与害怕,还有颤抖一并消了下去。她抬起脸,怔怔望着这个男人。她是要继续寻找阿牛的,这一次与他分别,不知何时会再相见。他终将转世轮回,她却注定还要在世间游荡。她与顾怀丰,一个天一个地,怎么都够不到一起的。
他们共处的日子本就不多,千年间不过沧海一粟。随着斗转星移,她也许会忘了他的模样,却不会忘记有过一个呆子曾对她这样好过。
想到此处,阿秀复又垂下眼睛。她仍是靠在他胸膛处。不多时,她的心随着他的脉搏,扑通扑通跳动起来。阿秀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住他的腰际,她原就奢望的不多,此时只希望能够静静相拥,便足够了。
顾怀丰亦拥着她,郑重许诺:“阿秀,不管你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我只想尽我最大的能力来护着你。阿秀,留下来让我照顾你。”
阿秀浅笑,尽量轻松道:“大人,你莫要为我伤心。那一日我投河自尽,化作了厉鬼,将那些人一个一个折磨至死……这是我做过最痛快的事了!”顿了顿,她又笃定道:“大人,我不会留下的。我得去找我的阿牛哥。”
“我死了之后,爹娘只当少生了一个。唯独他,千辛万苦将我尸首捞到,好生埋了。我做鬼之后去捉弄他,他竟猜到是我在旁边!”阿秀回忆起那段往事,笑得格外甜,顾怀丰心里却在滴血。所谓先来后到,便是如此了……
“阿牛他为了我终身未娶,我们就这么一人一鬼共度了一生。旁人还只当他疯了,总是一个人胡言乱语,没人知道他是在说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