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明英一惊,敢喊他小鬼的,这世间还真没几人。来者是个高手,看模样又与阿秀熟稔,他拧着眉,想来想去,忽然惊诧道:“你是阿秀当年的那个跟班?”
他这句话的声量极高,院子里的顾怀丰听到动静,他心下着急,越过谢一一,过来敲门道:“明英少侠,我是否可以进来瞧一瞧了?”
桐江冷冷瞥了眼明英,目光重新落在阿秀身上。看她萎靡不振,像霜打过的茄子似的,他心里愤愤:“自寻苦吃,无药可救!”
明英被桐江瞪得浑身发颤,他连忙高声回道:“不可不可,紧要关头,不能打扰。”
门外的顾怀丰被这话一堵,心里虽担忧,却亦只好眼巴巴等着,哪儿还记得自己腿疾不能久站一事?他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被一旁的范晋阳瞧见了,顿时好奇不已。
要知道,这位泰和九年间的探花郎,在大周官场,称得个数一数二的另类,尤其他不近女色的名号,可谓是人尽皆知。再者,顾怀丰在霈州群芳阁宴的诸多表现,范晋阳亦多有耳闻,如今,见他如斯关怀一个女子,心底自然好奇。
那个女子有何出奇之处?范晋阳认真回忆。
可除了一袭烈焰红裙,还有似有似无的幽香外,那人的面目在他脑海中,十分模糊。他不由一愣。再望向眼前那两道紧阖的木门时,范晋阳也不再劝顾怀丰去一旁歇息,反而陪着一道等起来。
此时,门外杵着两个门神,门内的明英帮不上忙,亦只能立在一边看。就见桐江掌间的黑煞,由阿秀的天灵盖缓缓进入她的体内,像是一道涓涓细流。
萦绕他二人的墨色,初时极浅,随着桐江的煞气一点点向外逼出,那些黑烟渐渐汇聚,如滚滚乌云,将他俩团团围住。阵阵阴风袭来,吹得二人乌发翻飞。
冷,极冷,一时间,房内就变成了三九寒冬。
一团混沌暗色之中,阿秀睁开了眼。面前黑色缭绕,她的目光越过这些沉沉雾霭,看到一个劲瘦的黑衣身影,离她很近,却又很远。
阿秀笑道:“桐江,是你来了。”声音低低,好似呢喃。
桐江未答,仍是专注于掌心之事。
阿秀又笑:“我还以为,这回又得去地府走一遭呢。”
桐江讥道:“你三魂七魄是我要的,就算最后神形俱毁,那也只能是我出手来取。”
“知道知道。”阿秀轻轻点头。她抬手,推了推摁在头顶的那只大掌:“你渡给我那么多,已经够了。其余的自己留着,毕竟你比我危险。”鬼界亦是个江湖,也有血雨腥风,争斗时常发生。这些阿秀都亲身经历过,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桐江漠然挪开手,负在身后,哼道:“用不着你多问。”
阿秀虽有了元气,但仍是昏沉沉的,提不上什么力气。此时,她懒得再和他斗嘴,便好心问道:“桐江,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桐江不答,他阖上幽萦,倏地化作一团烟雾。虚虚渺渺间,那道黑烟越来越淡,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又是不告而别!
阿秀气结,桐江的性子真是越发捉摸不透了,实在该打……她正这般思量之时,就听他以内力传音道:“以后小打小闹,你自己玩儿。若是要杀人,留给行五。”
阿秀一愣,旋即嘴角上翘,笑意满怀。她不得不承认,与桐江相识几百年光景,直到现在,才真正领教到他的变扭。
阿秀还在发呆,那边厢,明英抱臂瑟瑟发抖。他已被冻得极惨,见桐江走了,便直接开门出去。
顾怀丰作了个揖,口中称道“有劳少侠”,脚下提步,蹭蹭蹭跨入门内。
明英刚要客气几句,忽然愣住。阿秀是我师妹,何须你这个外人道“有劳”?
顾怀丰快步走到里间,一道珠帘重重叠叠落下,隔出里外两方天地来。珠帘摇摆之间,隐隐约约地,就见阿秀斜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此情此景,暧昧旖旎,令他不敢轻举妄动。怀丰急忙顿住身形,暗道自己真是昏了头,怎可如此唐突?
站在挑帘处,他不再踏入半步,只是询问道:“阿秀,你身子如何了?”
阿秀闻言,睁开眸子。她一脸疲惫,却仍笑眯眯地应道:“顾大人,我已经好多了。方才不过有些累,我师兄大惊小怪的,倒叫大人虚惊一场。”
怀丰岂能听不出她话里的宽慰之意,再仔细品一品,便又多了一分孱弱。他心底酸涩,一时痴痴怔住,只恨自己无用极了。
他就这么静静立着,盯着眼前那道珠帘,也不知究竟在看什么,究竟在想什么。屋里极静,阿秀亦隔着珠帘,遥遥望着他,不忍打破沉默。
“阿秀”,过了半晌,顾怀丰终于闷闷开口:“去我家府里休养,可好?”顿了顿,他又画蛇添足道:“这知府府邸内,收留的皆是重病之人,你身子不适,还需静养。”
阿秀知他关切备至,心底柔柔的,嘴上说不出什么拒绝之言,便应了一声好。
顾府的马车早就等在知府门外,有两个伶俐的小厮候着。见自家少爷与一位不认识的姑娘并肩出来,他们皆呆了一下。一想到老夫人趁少爷难得回来,已经让媒婆们去物色人家,准备先斩后奏……两个小厮对视一眼,齐齐有些尴尬。
阿秀先行上去,按照原来那样,她仍是坐在靠外面之处。
待顾怀丰踩着墩子上车,见到她这样,心底隐隐地,愈发酸了。他道:“阿秀,你身子不适,还是去里头坐。”
阿秀摇头,顾怀丰不由分说,便将她请到了车厢里处。他的手拂过阿秀的肩膀,指尖传来冰寒之意,可这一瞬间,他的耳根子亦红了。怀丰坐好后,心仍然突突地跳,怎么都止不住,抚不平。
他也不看后面那人,只对着外头,道:“阿秀,以后莫再如此,凡事有我呢。”
阿秀闻言,心底一暖。她低下头,浅浅一笑,最是清亮娇俏。
到了顾家大宅,马车由西边的侧门入,绕过几条小巷子,终停在一处后院。
“阿秀,到了。”顾怀丰回头交代了一声,他掀起帘子,先行而下。
阿秀跟在后头,正欲下车,就听外头“娘亲”、“我儿”的,亲热地唤起来。阿秀一愣,觉得自己真是个外人,便有些后悔了。
她正这么呆呆滞住,帘子又被人挑开,露出那张熟悉的俊俏脸庞。怀丰微笑,压低声道:“阿秀,别担心,有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白氏
顾老夫人姓白,是顾府的当家主母,年轻时为撑家业,做事凌厉风行,到了现在这般时候,却越发慈眉善目了。
白氏膝下两女一儿。如今,两个闺女都已有了归宿,唯独怀丰这个顾府的长子长孙,令她操心。早几年说要替他张罗成亲,他就托词,说什么要先读圣贤书、没有男女私欲。到了今年,顾怀丰已值弱冠,白氏更是等不及想要含饴弄孙。她偷偷物色了好几个人家,就准备等他回来,商量一下,便把喜事定下来。
熟料,他竟会带个姑娘回来?
此事可大可小,白氏深感奇怪。她抬眼打量,只见这个年轻少女面容标致,脸上一直笑眯眯地,却没什么血色,在一袭红衫的映衬下,白的有些过分,好像……身子不大好。
再看一旁的顾怀丰,白氏看出了一些门道。要知道,自家这个学究,对着府中一众丫鬟,都是不假辞色,恨不得划清界限才好。现在,面对一个女子,他居然难得有了笑颜,眼神往来之间俱是腼腆之色。
白氏看在眼里,心底盘算不下数十种可能,当然,最差的情形,莫过于私奔……她心下一凛,面上却仍端着一副笑意:“丰儿,这位姑娘是?”
怀丰应道:“母亲,这是怀丰的救命恩人,阿秀姑娘。”闻言,白氏堪堪松去一口气。
一行人继续往后头去,顾怀丰沿路将安州遇袭一事大概说了。白氏听了,止不住心惊肉跳,她向旁边的阿秀再三谢过,又夸了几句诸如女中豪杰一类的话。阿秀笑着摆手,口中称道“老夫人客气”。
白氏拽着怀丰上下端详,问道:“丰儿,你伤可好了?”
“无大碍,倒是阿秀姑娘为了救我……”说话间,顾怀丰瞥了眼走在白氏另一边的阿秀。她微微垂着头,乌发柔顺,睫毛簌簌,温婉又甜美。满园的山茶花开了不少,熙熙攘攘,争奇斗艳,可在他心里,都比不过她的娇俏。
察觉到这道温润的目光,阿秀抬眸,回望过来。视线相及,皆是微微一笑。
白氏走在中间,自然感受到异样。她问道:“阿秀姑娘,是何方人士,父母安好?”
虽然是拉家常,但阿秀父母双亡,说起来,难免有些尴尬。她正欲措辞回应,一旁的顾怀丰开口道:“母亲,阿秀姑娘是我的贵客,请回府里,是让她好生休养的。你如此盘问,倒显得唐突,不如早些安排姑娘住下,免得府上招待不周?”他直接就将话挡了回去,阿秀倒有些过意不去。
白氏难得被儿子拿话噎住,她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笑道:“确实是为娘失礼了。”说罢,又吩咐后头的管家,领着阿秀去厢房。
阿秀欠身谢过,这才随人往那处去。
顾府极大,假山堆叠,曲径通幽,稍不留神,就容易走丢。往来家丁络绎不绝,月门一道接着一道,院子一个连着一个,阿秀目不暇接,只觉得怎么都看不过来。她暗忖,这一世的他倒是出身极好,不用再受那些生活之苦。
顾家给阿秀安排的,是一个单独的僻静院落。院中种着一株乌樟,绿荫如盖,茂盛极了。厢房连明间,左右共三室,虽小却雅。领她过来的李管事,又挑了两个伶俐的丫鬟在跟前伺候,唤作小蛮和丁香。阿秀推辞不过,这才收了下来。
放下随行包袱和油伞,她四处转悠。眼中所见,一派大富大贵之象,哪怕这只是个客居的厢房,所用装饰家具无不精致。就连一个熏香炉,皆是镂金雕花的。而房内更是有许多东西,她连名号都叫不上来。
阿秀看了许久,终是走到院中,长叹一声。千年,无论生前,亦或死后,她吃过许多苦,唯独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境遇。现在见到这些,阿秀真心有些诚惶诚恐。她觉得自己来错了,自己好像和这里……格格不入。
原本,她只是一心想要找到那人。可现在,阿秀忽然迷茫了。找到之后,又能做什么呢?陪着他,等他死后,再带他一起走?
她在月门前探身看了看,又回了里头。阿秀问道:“两位姑娘,不知顾大人在何处,我有要事相告。”前些天,她与顾怀丰相继受伤,便将安州水患那事给忘了。现在,阿秀记起来,自然是要告知给顾怀丰,让他提早防备。
“姑娘是少爷的贵客,莫要客气了。”小蛮回礼道:“我去找找,姑娘稍候。”
小蛮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她道:“姑娘,少爷出府了,估摸着要晚上才回来。”
阿秀点点头,目光索然,只觉得百无聊赖。
这中间,白氏差人来了一趟,送了不少的补品。自从看出顾怀丰对阿秀的不一样后,她亦想探个究竟,转念一想,反正时间还长,索性慢慢来。万一,再像今日这样将自家儿子逼急了,只怕他又该跳出来护犊子。
到了夜间,顾怀丰忙完回府。听到小厮说阿秀姑娘院中的人曾经来过,他心里一喜,换了身干净长衫,清清爽爽的,就去寻她。
阿秀的小院里,挑了几盏灯笼。两盏挂在明间正门处,一盏挂在乌樟树梢,这抹烛火柔和、跃动,衬得暗处的绿叶斑驳。而树下立着的那个人影,越发纤瘦,好像被秋风一吹,就会消散。她一人站着,也不知在思量什么,隐隐有种遗世独立的美好。
此情此景,怀丰立在月门处,不忍打扰。过了许久,他才唤了一声“阿秀”。
阿秀偏过头,浅浅一笑。这笑意,落在晕暖的烛光下,是这秋夜里的一处盎然暖意。她道:“大人,你回来啦。”
这一句,是天地间最寻常的话。可归家之时,若有人这样问候一声,那便成了最平凡的幸福。
此刻,顾怀丰亦不例外。他微笑应道:“是了,回来了。”一双眼眸里,璀璨如星,尽是温柔与缱绻。
这样的对话虽普通无奇,但这一刹那,他倒希望,以后若能每日如此,那就好了。
起了这个念头,顾怀丰心头一怔。二人有了肌肤之亲,虽然阿秀说她忘了,但他不会忘,亦不敢忘。如今归家了,总该要对一个姑娘家有个交代的……
如此之下,怀丰面起绯红,微有赧色。他正欲开口袒露心迹,阿秀却道:“大人,我有一桩要事相告。”
怀丰见她陡然变得凝重,不由一顿,问道:“何事?”阿秀也不遮掩,一股脑地将安州府近日会有水患一事说了。
顾怀丰闻言,一时愣住。看阿秀笃定无比,他不禁喃喃疑道:“安州府境内的洛水今年共溃四处,早已安排徭役多加修补,如今入了秋,雨水过了,应该还好,阿秀,你为何如此……”
说话之间,外头有个小厮急匆匆跑来,口中喊道:“少爷,范大人来了,说有急事。”话音刚落,就听一个浑厚声音道:“晚山兄,大事不妙,洛水又决溢了一处!”
顾怀丰面色怔忪,心底却是震惊又骇然。他望着阿秀,眼底里尽是不可思议。
“你是谁?”他问。
作者有话要说: 顾大人的表白,又一次被掐灭了。。。大人,我真是对不住你!
☆、和尚
这一回洛水的决溢之处,是在安州府下辖的一个郡县内。当日夜里,顾怀丰便和范晋阳一并去了那水患之地,一连半个多月,未回安州。
水退之后,尸横遍野。顾怀丰从未亲眼见过如此多的死人,以至于他好容易有一时半刻的休憩,梦中都是不堪入目的惨状。
那些尸首,因为在洪流中浸泡太久,大多已是面目全非。一时间,恶臭不散,蚊蝇丛生。
至于要如何处置这些尸首,顾怀丰无视其余众人反对,直接下令就地焚烧,免得再发瘟疫之祸,再牵连幸存下来的百姓遭殃。
此言一出,诸人惊诧,愤然离席者不少。《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何况,大周朝原先的应对之法,皆是直接挖坑,就地掩埋,从未开如此暴戾的先例。
范晋阳看在眼里,忍不住劝道:“人皆要入土为安,晚山兄,此法虽一劳永逸,但实在是……狠毒了些,还是留个全尸的好。”
顾怀丰坚持己见,应对道:“子正兄,顾某亦读过圣贤书。但今次之事实属无奈,倘若因小失大,岂不一切皆前功尽弃?”
他虽是个文弱书生,有着最迂腐的男女之防,但在朝堂官场之上,总有属于自己的执念。他的老师,内阁元老贺大人,曾如此评价“怀丰是一把锐剑,不出鞘则已,一出鞘则露锋芒”。
范晋阳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他默默思索一番之后,却只是沉默不语。顾怀丰虽是钦差,但此举着实离经叛道,有违孝经。当今皇帝又是个最重孝义之人,只怕这回参他的折子不会少。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据闻那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直到下了一场秋雨,才渐渐熄灭。当地便有了个说法:这是老天爷看不过去,悲骇痛哭流下的泪水,只怕那个黑心之人会遭天谴。
回安州的途中,顾怀丰亦听闻了这个传言。他只是一笑了之,云淡风轻。
这些无稽之谈,他可谓是毫不在乎。可眼见着距离安州越近,他心底越慌。这心慌的源头之处,正是阿秀。
那日夜里,初初听闻洛水溃堤,怀丰